星關，地牢。

此位于星關城下。

空間仄，視線黑暗，空氣中飄散著揮之不去的惡臭。原先是用來關押俘虜和犯錯兵卒的，一排排架子擺放著各式刑。不刑有眼可見的污漬，像是凝固后發黑的痕跡，湊近還能嗅到腐臭。每一牢房空間有限，犯人的吃喝拉撒全部在此解決。

吱呀一聲，跟著是鎖鏈窸窸窣窣靜。

隨著大門打開，門外的燭火落進來，勉強將黑暗驅散一線，但隨著大門合上，那一點線又被斬斷。兩名北漠裝扮的士兵一路走到頭，在盡頭位置牢房站定，核對份。

這間牢房關押著一名重傷俘虜。

被關押進來的時候，便只剩半口氣。

關押數日，半口氣恢復到一口氣。

一名北漠士兵沖著牢房的人啐了一口唾沫，抬腳去踢他手臂：“喂，醒一醒！”

躺地上的人終于有了反應。

他緩緩睜開一雙眸子。

渾狼狽也蓋不住眸子的彩。

北漠兵卒也不跟他客氣，一左一右架起拖走。拖過的地面留下一道矚目痕，本就沒愈合的傷口也隨之崩裂，溫熱新鮮的鮮不斷涌出，覆蓋原先的暗黑痕跡。兩名北漠士兵將他帶到另一，綁上刑訊架子。這邊空間比較寬敞，流通的空氣帶走他上濃重的腥味。在燭火的映照之下，俘虜的慘狀也愈發目驚心，右手手臂不自然地扭曲垂落，十指烏黑，好幾片指甲蓋都不翼而飛。

很顯然，他被人上過重刑，不止一次。

俘虜被提審習慣了，他瞥了眼所環境，闔上雙眼，狼狽但仍不掩俊俏的面龐寫滿不耐。沒過一會兒，臉頰多了一抹冰涼。有人將匕首他臉上：“云將軍骨頭。”

云策睜眼看著來人笑了笑。

縱使狼狽，卻也別有一番風采。

對方：“昨日之事，云將軍考慮如何？”

云策問：“你就這麼想我歸降？”

對方糾正云策措辭中的錯誤，笑容張揚：“不是歸降，是認祖歸宗，棄暗投明。”

借助云策將云達徹底捆綁。

這只是目的之一。

另一重目的便是為了云策本。

云策和鮮于堅掌管開衛，他們師兄弟在朝中沒什麼基，自然也沒有派系立場，這種人是上位者最喜歡提攜重用的，天然的“國主黨”。云策二人知道許多康國機。

若二人愿意歸降配合，北漠如虎添翼。

奈何這倆兄弟一個比一個。

北漠這邊也騎虎難下。

放了他們？

實在是可惜，縱虎歸山。

殺了他們？

云達雖未表態，但這倆都是云達親手養大的徒弟，云策份更加特殊，看他姓氏以及修煉路線便知道他跟云達關系匪淺。真要是殺了他們，焉知云達不會翻臉不認人？

殺不得，放不得。

北漠只能努力將二人策反。

許諾高厚祿，人家無于衷。

不僅不吃這一套，還殺了他們的人。

的不吃，那只能來的了。

這對師兄弟被分開關押，上刑。

看看他們能忍到什麼程度！

“認祖歸宗……”云策反復琢磨這幾字，聲音多了幾分自嘲與苦，“云某活了三十二載，第一次知道祖宗在北漠……縱使如此，又能說明什麼呢？倘若先祖是哪的人，后世子孫就要不分黑白效忠誰，助紂為，敢問郎如今又在做什麼呢？豈不可笑？”

從相貌口音來看，眼前郎并非北漠人。

云策這句反問讓對方沉下臉。

柳觀：“北漠與我有大恩。”

云策道：“主上與策也有大恩。”

柳觀似乎聽到什麼好笑的話：“云將軍可知康國大營如今瘋傳什麼消息？你口中有大恩的主上為安軍心，將星關失守罪名按你們師兄弟頭上？還從營帳搜查出你們二人跟北漠勾結的往來書信。你們師兄弟在師門師長授意下，主潛伏在康國當應。”

云策斷然道：“不可能。”

柳觀笑盈盈道：“為什麼不可能？云將軍是不是太單純了一些？沈梨是國主，國主駕親征，指揮失利導致重要關隘失守，你知道對軍心士氣是多大打擊？若是不想辦法挽回，將責任推到別人頭上，便會人質疑。北漠不過是送出去伱們師兄弟歸降的消息，你那位國主就信了，還迫不及待拿你開衛親衛開刀。云將軍，你還愚忠呢？”

云策重復道：“不可能！”

柳觀拍手，門外抬進來一人。

云策一眼就認出對方份。

此人隸屬于開衛。

柳觀優雅坐下，淺酌一口：“不妨聽聽他怎麼說，此人在開衛也是你心腹之一，親手提拔上來的，人品如何你應該知道。”

心腹看到云策慘狀也嚎啕不止。

撲上來道：“將軍——”

云策強咽下一口，白著一張臉。

只是心腹接下來的話讓他臉更白。

在康國大營軍心浮之時，確實有流傳云策二人是鬼的消息，為了防止開衛出岔子，便將這一衛兵將拆分給其他六衛將領統帥。云策二人提拔起來的全部被盯上。

有人為云策鳴冤還被軍法置。

“……主上狠心至廝啊——”

心腹嗚咽不止，鼻涕眼淚齊齊流下。

柳觀在一旁欣賞，笑著說風涼話：“聽聞云將軍潔自好，一心武學，無心家業。在下看來這也是件好事，否則妻皆在沈國主手中，怕是來個殺儆猴。典型樹立不狠一些，日后什麼人都背叛了，的國主之位哪里能坐得安穩呢？云將軍，以為然否？”

云策閉眸：“三言兩語便想誆騙我？”

心腹也是會被策反的。

除了事實，其他的他一概不信。

心腹聞言更是傷心大哭，怒其不爭：“將軍待主上忠心至此，主上有負將軍啊。”

云策傷勢過重，嘔出一口才覺腔舒暢三分：“你們也不用一唱一和，滾！”

柳觀用戲謔眼神看著云策，湊近前著云策下頜迫使對方面對自己：“將軍如此堅貞不屈，倒是讓柳某敬佩。只是將軍啊，忠心會博得敬佩，愚忠就只剩下笑話了。北漠對待不能為己所用的人，向來不會心慈手。你又何必為了不值得的人，背負欺師滅祖、殘民害理的惡名，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和人生？你這副模樣，當真可悲又可笑。”

柳觀的手勁兒很大。

以云策如今的狀態掙不開。

他道：“眼見為實。”

柳觀哂笑：“不見棺材不掉淚，非得親眼看著你主上彎弓搭箭，將你死陣前才肯承認自己被主上拋棄，嘖嘖嘖，全你。”

準備離去之前，柳觀又想起來一事兒。

提醒云策：“云將軍還有一日功夫好好想明白，吾主惜才才，不忍明珠暗投才幾次遣人勸說。若你始終不肯悔悟，怕是吾主也保不住你了。一修為天賦怕要廢掉。”

不能為己所用，也不能便宜別人。

將云策弄廢人是唯一選擇。

柳觀視線在云策上仔細轉了一圈：“云將軍這般天人之姿，真要落泥淖……嘖嘖嘖，說起這個，柳某又想起另一件事。”

云策默然看著。

柳觀繼續道：“云徹侯曾言，只要云將軍能留下后嗣就行，其他不用跟他回稟。”

云策廢了無所謂，脈不絕就好。

柳觀笑容意味深長。

只是一回頭便看到門口立著一道人影，笑容僵，眨眼又恢復常，恭敬行禮。

“見過徹侯。”

云達上前經過柳觀側。

淡聲道：“你倒是清楚本侯心思。”

出乎意外，并未對柳觀如何。

待柳觀和云策心腹退下，只剩師徒二人。

這也是星關失守后，二人首次見面。

云策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問道：“為何不肯降？”

云策反問：“這問題的答案不是在師父上嗎？師父十數年諄諄教導，徒兒謹記于心，一刻不敢忘。不降北漠，理之中。徒兒可能降任何勢力，唯獨北漠不可能的！”

“兵強馬壯即可稱王稱霸，北漠蟄伏貧瘠荒地數百年，好不容易有今日的局面，北漠如何不行？你覺得北漠殘忍無道，但打天下哪有不死人的？現在死的這些人都是為了日后局勢穩定必要的犧牲。待北漠安定一方，沈梨能做到的，北漠也行甚至更好。”

云策：“師父當年可不是這麼說的。”

“阿策，以往是為師將你養得過于天真單純。若你嫌棄北漠的名聲和作風，那你不妨自己上，讓北漠順著你的心意去做。你信不過旁人，信不過北漠，你還信不過自己？男子漢大丈夫，生于天地間，自當攀頂！”云達這話信息量很大，“為師可以保證！”

云策失搖頭：“徒兒無意。”

他沒有相信云達的話。

甚至覺得眼前的師父被誰給奪舍了。

那般豁達智慧的長者怎麼會是眼前這人？

幫師門師兄弟撐起一片天地的和藹長者又怎麼會說出如此狂妄自大、視人命如草芥的狂悖之言？北漠這數百年干了什麼，師父應該比自己更清楚，又豈會是天命之人？

從前的師父憐憫戰爭中無依無靠的孤寡老弱，見不得活生生的人被當畜，教導他們師兄弟行俠仗義，為蒼生大義略盡綿薄，但眼前的他又在做什麼？出北漠就能無視是非大義，助紂為了嗎？究竟是師父變了，還是他一直如此，只是以前偽裝得好？

云達：“你還當為師是你師父？”

“師父，您的養育教導之恩，策一日也不敢忘。但師父執迷不悟，徒兒今生怕是無法償還，唯一命可抵。”云策這幾日被上刑都沒什麼緒波瀾，但對云達難掩失，心更多的還是痛苦，“請您老全——”

云達看著眼前的徒弟良久。

盡管云策跟自己沒有緣關系，但各方面卻跟自己莫名得相似，不管是骨天賦還是相貌氣質。良久，他嘆氣：“倘若當年阿木箐的孩子能生下來，或許跟你一樣。”

阿木箐？

云策對這個名字很悉。

師門有供奉牌位，其中一個刻著這名字。

“阿木箐是我發妻，也是你的先祖，論輩分你應該要喊天祖母了。”云達陷回憶，云策敏銳注意到對方用詞怪異——為何只提天祖母，卻絕口不提天祖呢？他不解。

“因為你的天祖不是為師。”

云達也未瞞。

“不過，那人卻是為師親手殺的。”

這些東西，云達從未跟云策提過。

云策以前也好奇，為何師門這麼多師兄弟，大家都是師父撿回來的孤兒，唯獨自己跟了師父的姓氏。年歲漸長，也有些奇怪的流言在師門流傳，流傳最廣的就是云策是師父后人。不過，師父從未正面回應這則謠言。隨著師兄弟陸續下山，也無人再提及了。

如今再聽——

云策總覺得里面有什麼故事。

自己是師父發妻后人，卻不是師父后人。

真正的天祖被師父親手殺了？

所以——

是天祖橫刀奪，還是師父強取豪奪？

云達將當年的恩怨一一道來。

他連著守護阿木箐五代后人，每一代他都用心教養，看著他們長大，結果一個個命途多舛，云策一家只剩他一個孤兒。他自認為贖罪也贖夠了，當年并無將云策帶回的打算，只是看到云策第一眼，他就心了。

像，真的太像了。

倘若他跟阿木箐新婚后懷上的孩子沒胎，而是生下來，說不定也是這般模樣。因為這點惻之心，他將云策帶回山中教養。

他將云策當做另一個自己。

希當年的初心和憾能得到彌補。

如今看來，卻是矯枉過正了。

云達看著云策眼睛。

“阿策，你真不怕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