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容楹第一次見到邊境的黃土地。

連著邊境的地方，黃土飛沙，疾風勁勁，往西是那神的西域，礫石滾，踉蹌地摔倒在地上。

而后睜開眼，迷迷茫茫地向遄城。

這一年正是西域與大昭有戰事的一年，戰場之上，腥彌漫，刀劍塵囂，慘聲與呵斥聲滾在一起，剛站起來，溫熱的，臟污的噴灑在上，旁邊滾過來一個人頭，嚇得臉都白了，節節后退，又被西域的一個將領發現。

“大昭人？”

他看了一眼，拎著手中的長劍走過來。

容楹一步步往后退，卻發覺后沒有可躲的地方。

只是跟著母妃來邊境探親，一時貪玩跑出來，迷了路，從山坡上滾下來，才不小心卷這個戰場上。

瞳孔，盯著那個走的越來越近的人。

那把劍抵過來，割破的皮，尖銳的疼痛襲來，容楹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眼淚從眼尾落下，正當絕地想要赴死的時候，凌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下一瞬，面前站著的將領膛被一柄長劍刺穿，那人自后輕而易舉地挑破他心口，鮮噴涌而出，他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

馬背上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年，一黑袍，劍眉星目，與差不多的年歲，卻已經跟隨父親在守邊境了。

容楹認得，那是云家的小公子。

他翻下馬，走到面前，一眼認出。

“四公主？”

容楹恍恍惚惚地點頭。

“能走嗎？”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云景自然不敢讓堂堂公主出了差錯，當即打算將送回去。

容楹點頭，剛站起來，又地一個踉蹌，跌倒了下去。

頓時急急地道。

“我能站起來，你別丟下我。”

不愿意做別人的累贅，更知道在這麼迫的關頭，云景愿意救，送回去是多麼大的恩，不想給他添麻煩，容楹咬牙又站了起來。

下一瞬，卻見年擰眉，將手中的劍遞給。

容楹以為他要把劍給讓自己走回去，登時鼻尖一酸，雖然很害怕，但是也知道對方沒什麼義務救回去，咬牙壯了壯膽子，剛要往前走，卻見云景道。

“冒犯了，公主。”

他蹲下子將容楹背了起來。

年的脊背寬闊溫熱，眉目堅毅，一步步背著走出黃土地，背著走出這個，剛剛險些讓命喪劍下的地方。

容楹在他背上，輕輕握著手中的劍。

是個公主不假，可母妃不寵，父皇也不關心，在后宮仰人鼻息過日子，宮人對也大多冷淡，甚至有時候多有苛待。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這樣急的關頭愿意救的命，哪怕對云景來說，是再微不足道的事。

回去遄城之后，母妃急得團團轉，看見安然無恙回來的時候，眼眶一熱把抱進懷里。

那時候母妃的病已經很嚴重了，說句話都氣若游。

“楹兒，母妃還以為……還以為你……你要是出事了，讓母妃怎麼活啊。”

的上尚且還沾了污，笨拙地抱著母妃，對說。

“有人救我回來。”

母妃這才了眼淚直起子。

“云家小將軍？”

母妃準無誤地出了他的名字。

“淑妃娘娘。”

云景躬行禮。

淑妃定睛看了他許久，那時候容楹還不明

白的眼神，是一個母親，在臨死前，為兒最后做打算殫竭慮的樣子。

他們在遄城待了一段時間，回去的時候與云景的關系已經很好了，如青梅竹馬一樣，也一起玩笑，一起吵鬧，云景教怎麼防，帶一起去釣魚，后來被困在四四方方宮墻的時候，容楹想。

那興許是這一生，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不用待在深宮之中仰人鼻息，在意的人，都還在邊。

故事的開始大多如這樣好，云景將從敵軍手下救回去，與日漸關系親近，回去之后沒多久，淑妃親自去了書房，定下了一紙婚約。

那時候云景還很是高興，年郎立在墻頭之上，玩笑與開口。

“小公主，快些長大吧。”

那一年離及笄，還有四年。

在京城的時候，云景也總來找，縱然隔著規矩與宮墻，也時常托人進來問候，替打點著，讓的日子過得不那麼難。

與云家定親后，父皇終于對這個沒什麼印象的兒多了幾分關注，但很快，隨著淑妃的病逝，這份關心又消失殆盡。

那是在深宮中唯一的親人。

伏在淑妃的側哭了一日，任憑宮人怎麼來拉都不肯松手，最后，是云景從宮外進來，陪著送了淑妃。

“我以后……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了。”

“怎麼會是一個人呢？”

年低著頭，一字一句認真。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一句話聽者有心，年的小姑娘信了。

這一信，就是整整四年。

淑妃死后的沒多久，云家述職后，要繼續往邊境駐守。

離開的那一天，云景將自己珍惜養著的一盆花送到的宮殿。

“小公主，等這盆花開了四次，我就回來娶你了。”

目送著云景離開，開始在心中數著這盆花每一年開一次的樣子。

宮中的日子的確難熬，盡宮人的冷眼，開始學會看人眼，結別人過日子，但每一次，都數著日子說。

“再等等就好了。”

的年郎終歸會來娶，把從這重重深宮帶出去。

以后不會在別人手下討日子過，會從這個地獄里，逃出去。

這樣一年熬過一年，第三年的時候，有日晚間下了暴雨，住的宮殿坍塌，將那盆花徹底埋在了地下。

急得團團轉，抱著花哭了許久，宮安說。

“總之再過一年云將軍就回來了。”

是啊，本也只需要再等一年花開了。

但仍是記掛著，托人往邊境送了信。

這兩年有空的時候時常給云景寫信，再托往邊境貿易的商人帶過去。

云景與的回信一向頻繁，這一次也是好好地安了。

“一盆花而已，真沒了便沒了吧。”

那時尚且以為云景想說的是沒傷著就好，卻不曾窺見其中深意，是這人早就忘了當年的約定，把那一盆送給的花，當了一盆再普通不過的花。

第四年，發生了一件大事。

的父皇重病而死，登基的了一個并不起眼的六皇兄

。

和六皇兄一向不親近，但他登基之后對自己尚算好，那時候結著得寵的薛寧，和皇后關系也不錯，才算在宮中好端端地過了半年。

但這些宮中的人都是隔著心，知道這些人對好是因為云家漸漸勢大，而是個能和云家聯姻，給他們奪權攏人的工。

這些人對，怎及得上年待在一起的云景呢？

所以還是在等，終于等過了第四個花開的時期。

那一日，從邊境傳回消息。

云將軍回京。

回京之后的接風宴上，容楹興高采烈地過去，與他站在一起，全京城的人都夸贊他們般配。

但容楹卻覺得，他似乎有些疏離了。

他不像前幾年那樣笑，與待一起更是沉默寡言。

只以為是剛回來的緣故，仍然高興地與他說著話，晚間宮中的風冷，映著年晦暗不明的神，一時竟覺得有幾分復雜與糾結。

有什麼可糾結的呢？

容楹不明白。

難道他們即將定親這件事，他不高興嗎？

這個疑在不久后，訂婚宴的前一日得到了答案。

云家老夫人與云景一同跪在了書房，同求退掉這門親事。

直到那時候才知道，在自己守著年承諾一日日等他回來的時候，小將軍早在邊境易了心，喜歡上了另一個人。

他對容楹說。

“公主，昔年臣年不懂事，您金枝玉葉，日后有大把的人愿意做駙馬，當年臣救您一命，并不值當您擔上幸福來嫁云家。”

可什麼是幸福，什麼是喜歡？

難道年的一盆花，一句句“快些長大”“等我娶你”都是假的嗎？

還是說年的確喜歡，又在長大遇見別人，所以變了心？

容楹不懂。

抬起頭，對上云景復雜但又執著的眼。

“一定是嗎？”

“是。”

可他允諾過的話又算什麼？自己年的等待，日復一日的希在今日被徹底磨滅，容楹覺得有無數的話想問出口，卻又不知道怎麼說。

是個公主，公主怎麼會對一個臣子死纏爛打呢？

一個變了心，亦或者心從來不在上的人，糾纏也無用。

容楹自年便學會看別人眼行事，揣度人心的本事最強。

仰起頭，紅的宮裝著在上，將眼中的氤氳下去，更襯出幾分高貴。

容楹說。

“那就如將軍所愿。”

在定親宴席的前一日，在以為馬上要被帶出去，離開這座深宮的時候，期盼了四年的人給了當頭一棒。

宮中已經布置好的紅綢晃在眼底，越發刺眼，回過，一步步踏出去的時候，聽見云景說。

“小公主，當真對不住。”

所以哪是忘了那盆花，哪是忘了年許諾的話，是他如今喜歡上了別人，變了心，所以裝傻忘掉。

他們同意了，高臺上的帝王卻不允，他執意要容楹嫁云家，卻又要允云景喜歡的人做平妻。

何其可笑，皇家與公主的面子，被帝王毫不在意地撇下，他為了拉攏云家，不惜讓堂堂公主與一個毀了皇家承諾的人結親，還要與人平起平坐。

可是個公主。

公主卻要容忍夫

君納妾，要容忍與旁人平妻，要做一個不被夫君喜歡，不被兄長在意的棋子。

溫和懦弱的公主頭一次抬起眼反駁，對容瑾說了不。

絕不嫁云家做平妻。

事這樣被擱置下來，滿京城的人都知道。

云將軍在邊境有了喜歡的人，當朝公主死纏爛打抓著人不肯退親。

鋪天蓋地的嘲笑，諷刺襲來，坐在宮中，面無表地聽了一句又一句。

而后等來容瑾逃走，容祁親自全一場驕傲，為退親，允搬出皇宮。

事至此，容楹以為自己的日子終于熬到頭了，在宮外自由自在地住了幾日，與寧將軍府的小姐湊在一起玩鬧。

仿佛回到了遄城的那段日子，無憂無慮，最快活開心。

卻不知此時與當年同樣，是鏡花水月，一場風雨來之前，最后的平靜。

和寧婳一起被抓走的那幾天，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不能讓自己了大昭的罪人，迫大昭退讓。于是冷靜地帶著寧婳走了兵防圖，又帶著寧婳調走守衛逃跑。

但是很憾，上天的好運，在這一次也依舊不眷顧。

跌倒在路上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如果兩個人只能逃一個呢？

容楹毫不猶豫做出了選擇。

是公主，合該為臣民考慮。

何況寧婳有等的父母，有真正的避風港，寧婳走出去，會比幸福很多。

這個人啊，自己沒得過幾天幸福的日子，偏又看不得別人不快樂。

于是將寧婳推走，自己引開了兵。

再之后，又站在了西域的黃土地上。

城樓之上風很大，但向來怯懦，逆來順，自卑又自傲的小公主，做了平生最勇敢的一次決定。

公主殉國，全大昭為哀悼，稱頌贊隨之而來，的靈魂漂浮在半空，將后來種種都觀遍。

看到云家自大之后被打，日漸落魄，見云家與妻子親之后也并不幸福，過了兩年，他上了別人，抬了平妻門與妻子吵的翻天覆地。

那時候才知道，變心是這個男人的本，他原從來就不曾真正過誰。

也看到除夕前夜，寧將軍府的小姐踏雪去看，坐在墓碑前與一句句說過。

發現的兵防圖在最后的戰事里幫了大昭，也讓覺得自己這個無用的公主，也總做了什麼有用的事。

容楹輕輕一笑，在這一刻，將前塵往事都釋懷，與寧婳說道。

“寧小姐，有緣再見了。”

轉過頭，一路往前走。

如果有緣，上天也肯偏的話，這次轉世，讓莫生皇家，做個尋常百姓，最好有疼的爹娘。

那一日風雨大作，京城東邊一戶員外家里，燈火亮了徹夜。

“求求祖宗了，這一胎一定是個閨。”

年輕的員外郎一邊禱告著，一邊焦急地往里面看去。

他和夫人蒹葭深，前面生了兩個兒子，就為著要個閨。

這都生了一整天了，卻還沒有消息，員外郎說罷，急急地踏出去要再去產房外。

忽然兒子從不遠咚咚地跑過來，笑著喊他。

“爹，爹，是個妹妹。”

他疾步走過去，從婢手中接過兒，頓時開懷大笑。

“生閨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