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沖他殷殷一笑:“奴家姓鄭行五,與祁二娘是手帕,二娘有話讓我帶給韓郎,請韓郎上車一敘。”
韓被笑得面上一熱,抱拳道:“找間茶樓坐下說吧,不敢唐突娘子香車。”
鄭五娘道:“眼下哪還有茶樓開張,就幾句話的事,別杵著挨凍了。”
韓仍猶豫,鄭五娘朝車夫使了個眼,車夫上前推搡,將韓攛掇進了馬車里。
車里擺著炭爐,燃的是陳松木,暖香裊裊,沁人心脾。鄭五娘持花扇,半遮面,笑地打量韓,將韓看得面如滾炭,拘謹不敢。
鄭五娘笑他:“竟真是個老實本分的人,祁二那樣潑辣的子,到底看上你什麼了?”
此事韓自己也沒想明白,鄭五娘為他解道:“我來告訴你,二娘當時正與兄長鬧別扭,凡是都要和世子擰著,隨口與你定親,也是為了氣世子,是以世子總瞧你不順眼。如今二娘這口氣消了,他們兄妹重歸于好,祁二也后悔這門親事。”
韓面上一冷:“你胡說!”
“我胡說什麼?我這是心疼你。二娘吊著你不上不下,你的年歲不值錢,奴家的青春卻可惜。”荑如雪,聲似嘆,兒香幽幽刮過鼻尖,韓駁斥,間卻繃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鄭五娘將腰上香包解下贈與他,韓不肯收,鄭五娘嗔怪,拾起花扇打了他一下,頃刻間紅了一雙秋水目,盈盈淚。
“你一個堂堂武,怕我一個小娘子不?我一不吃人,二不會借此栽贓污蔑,我只是想教你知道我的心意,若哪天二娘肯放了你,你得先來尋我。”
韓無奈:“無緣無故,這又從何說起……”
鄭五娘嗔目橫他:“你不收,我回去就找繩子吊死。”
“哎,別……”
最后還是收了。
韓揣著香囊往家走,仿佛揣了塊炭,燙得他心里發慌。他一會兒想到祁二娘,一會兒想到鄭五娘,又不住地琢磨鄭五娘的話,心中作一團。
傍晚又飄起雪,街上冷得人骨頭發,但仍有孩子湊在一起放竹,好些裕人家迫不及待放起了煙花。
永平侯府好幾年沒有這般熱鬧了,容郁青作客,照微歸家,祁令瞻難得沒有公務纏。
永京的年俗是煮湯圓,容汀蘭親自下廚,照微與容郁青從旁打下手,搶著往湯圓上做標記,險些將面盆撞倒,被容汀蘭拎一個踹一個,一起趕出了廚房。
兩人互相責怪,鬧聲傳到隔壁院子,祁令瞻正倚在廊下觀一幅碑帖拓片,聞聲抬頭,往鄰院的方向了一眼。
他心中有些納罕,容郁青與照微隔了輩分,鬧起來沒大沒小,他這個平輩的兄長,反倒像個嚴厲的長輩。
其實小時候,他也待照微好過。
祁令瞻合上碑帖,抬手去接檻外的雪花,白絮般的絨雪在他掌心漸融為無,過薄薄的手,他到一沁涼。
照微生于西州,長在青城,七歲來永京時,子已經難以教化。絕不肯像窈寧那樣乖巧,既不抄誡,也不學工,整日拎著把彈弓在樹下打知了,撞見祁令瞻清晨練武,鬧著也要學。
武師傅斷不肯教,便一口一個“好哥哥”求到了祁令瞻面前。這是第一次改口,又保證說再不會做鬼臉氣老夫人,祁令瞻便允了,讓每天早起一個時辰來院里尋他。
照微的弓馬都是他教的,不愿聽戒,祁令瞻就教讀四書五經。
時有狂悖之言,祁令瞻為講解《尚書》中《周書》篇時,曾講到周武王以“無故廢天地百神宗廟之祀”的理由討伐商紂王的故事。
照微一邊拿戒尺逗野貓一邊分神聽,聽到此突然說道:“紂王不信鬼神,不濫殺人牲祭天地,這是大徹大悟的智慧。今人既然明白濫殺貧弱是不對的,為何仍稱紂王是千古第一昏君,莫非因是孔孟所封,故不敢貳言?”
祁令瞻讓噤聲,莫要給夫子聽見。
他將照微手中的戒尺出,裝模作樣在掌心打了一下,正糾正道:
“人君民,不能以清高獨醒自矜,否則孤掌難鳴,政令不行。上古三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紂王不祭祀,會令百姓到惶恐,惶恐則離心,離心則生,生則百姓流亡,所害之人遠超祭祀宗廟的人牲。”
“哦……”那時照微年紀小,講到治國之道時便難以理解。
祁令瞻手將袖上沾染的貓摘下,忽然輕笑,“不明白也無妨,紂王的苦只有同境的人才能會,愿你這輩子都莫蹈此境,能痛快地活著,不必為大勢而違心。”
照微確非違心之人,所以才敢不顧滿朝史萬馬齊喑,當著姚鶴守的面,彈劾他陷守將以植黨、割北地以謀。
而他們兄妹的關系,也是自那以后漸生嫌隙。
夜四合,檐下廊中皆掛起紅紗燈,暖盈盈,竟照得比白天還亮。
一車夫裝扮的平彥喜滋滋跑過來,告訴祁令瞻事辦了,“那韓果然是個耳朵,也怪鄭五娘有本事,我見他揣著五娘給的荷包,比給他娘買的豬頭還揣得,嘿嘿,公子也是料事如神,如何就知道他一定上當?”
祁令瞻憊懶地攏了攏上的披風,說道:“諸般算計,不過‘正中下懷’四個字。韓夫人淺薄急利,以給兒子謀取京職相,便能心;韓只見過照微一面就點頭娶,必是憐香惜玉的多人,五娘肯幫這個忙,他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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