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年會晚宴之類的活也一個接一個，作為蘇城名門之首的傅家，自然也收到不邀約。

往年一些重要宴會，都是傅司衍去應酬際，可自從上半年那場事故發生之後，傅氏大部分的事務都給兩位副總裁打理，一切重大決策也經由線上董事會決議。

至于傅司衍本人，一直線上辦公，再沒去過傅氏集團，更別提和商業夥伴、重要客戶的來往應酬。

雖然傅氏仍由他控，但這種只能藏在暗，無法顯人前的狀態，并不利于長遠發展，畢竟有些重要機，還是得親力親為，假手于人存在風險。

這日舒雲念休息，第一次陪傅司衍來醫院做複健。

看著他在醫生指導下，忍著疼痛做著各種訓練，心裏也是五味雜陳。

起，擡步，行走，這些對正常人來說，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作，可對傅司衍卻艱難無比。

神經無法控制，兩條就如斷了線的木偶關節，沒有力量，無法支撐，更別提保持平衡。

眼見他雙臂撐在雙杠之上，努力直立，移著步子朝前，可足部明顯無力，那高大拔的軀也搖搖晃晃，宛若巍峨高山即將傾倒般，舒雲念忍不住手去扶，“不然歇息一下吧？”

“不用，才走了四個來回。”

一黑長袖的男人額上已沁出一層細薄汗，那張線條淩厲的英俊臉龐，側臉繃，目并不看舒雲念那邊。

或者說，從訓練開始，他就有意避免和對視。

看著他又繼續練起來，舒雲念抿，默默收回手。

忽然明白為什麽他之前一直很抗拒陪他複健。

沒有人願意在喜歡的人面前，暴自己狼狽不堪的一面。

就像這段距離不到三米的雙杠，正常人幾秒就能走過去，他卻要費上幾分鐘，非但耗時久，因為維持不了平衡，走路姿勢稽別扭，實在稱不上好看。

或許，不應該來的。

可真心想多陪陪他，也想了解他每天都在進行怎樣的訓練。

看著那道在雙杠間執著訓練的高大軀，舒雲念目恍惚。

他真的很高，哪怕只是這樣撐著子站，也比高出一大截。

前些天回老宅吃飯，傅老太太還給看了些傅司衍從前的照片——

有騎馬的、沖浪的、雪的，還有他什麽也沒做，只是閑閑地坐在沙發上，像個閑散富貴二世祖般，翹著二郎，黑西裝將襯得筆直修長。

那張照片是二房的堂妹在一次家庭聚餐上拍的，按下快門的剎那，他正好擡起眼，漆黑眼底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慵懶淺笑。

臉是一如既往的好看，但深邃眉眼間那矜傲銳意的神，與現在截然不同。

從前的他那樣的驕傲，仿佛世間一切都盡在掌握。

現在的他，雖然也有了重新開始的氣神，神間卻再不見那份恣意彩，氣質明顯更加沉郁穩重。

當時舒雲念看著那張照片，滿腦子都在想，要是能在事故之前認識他多好。

轉念再想，以他那副高高在上的矜傲，那時的他看都不會多看一眼，更別說認識了。

“在想什麽？”

男人低沉好聽的嗓音拉回舒雲念縹緲的思緒，擡起眼，就見傅司衍雙臂撐在杠上，已然走到這頭。

從初見開始，他大多時間都是在椅上坐著，現在他就這樣站在自己面前，舒雲念還有些不大適應。

素淨小臉微微擡起，看著他，驀得開口：“你…比我高很多。”

沒想到會突然蹦出這麽一句，傅司衍眼底掠過一抹複雜晦，而後輕扯角：“完全站直的話，可以更高。”

舒雲念也不知道怎麽接這話，抿了抿紅，視線掃過他訓練過後微汗的臉龐：“今天的練完了？”

傅司衍淡淡嗯了聲，稍頓，又道：“還不是很累，再練兩圈也行。”

“那還是算了。”

舒雲念按住他的手：“聽醫生的安排練習就行，不要著急，小心又傷……”

傅司衍垂眼，目幽幽掃過那只搭在手背上的白皙小手，默了兩秒，忽的開口：“看我做康複，你有沒有後悔。”

“啊？”

“選了個連路都走不的殘廢。”

“……你又來了。”

舒雲念柳眉蹙起，不悅看他：“我說過的，不喜歡你說這種話。”

傅司衍下頜線條微繃，想要開口說什麽，間又一陣意。

舒雲念見狀，悶悶垂下眼：“你歇一歇吧，我先回車上。”

大概在停車場等了十分鐘，另一邊車門才打開，司機將傅司衍推上車。

舒雲念淡淡投去一眼，記著這會兒還在生他的氣，又很快收回目，假裝玩手機。

黑轎車很快駛出停車場，兩邊窗外的線逐漸明亮，映街景時，男人修長的手掌來，覆上的手背。

舒雲念眸輕閃，將手出來。

那只手又握了過來。

再。

如此往返兩回，最後的手被牢牢攥住，低沉男聲從側傳來：“還在生氣？”

舒雲念眼睫低垂，咕噥著：“誰敢生你的氣？萬一你又自怨自艾，覺得耽誤我，要和我離婚了，那我找誰說理去。”

這怪氣太明顯，傅司衍濃眉輕折，好氣又好笑：“好好的，說什麽離婚。”

“明明是你先說那種話。”

舒雲念沒好氣收回手，掙了掙，不出來，幹脆拿指甲去掐他的掌心，半嗔半怨地瞪他：“你想從我裏聽到什麽，難道想聽我說後悔了？”

傅司衍默了片刻，道：“抱歉。”

舒雲念怔了下，又聽他道：“只是剛才站在你面前，突然想到，如果堅持下去，依舊沒有起，接下來的幾十年還是要在椅上度過……”

他沒把話說盡，稍頓，低沉嗓音著幾分自嘲：“小念，我也會焦慮。”

一天又一天的訓練，付出時間和汗水，卻收效甚微，難免讓人挫敗。

這也是為什麽很多偏癱、截癱患者，訓練一段時間後，大都向現實妥協，接這個事實，而不是繼續浪費時間力去做那些“無用功”。

舒雲念也知道這個過程很難熬，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堅持做一件事，總是希得到回報。

就如減的過程很難熬，但看著材一點點變好，有了正向反饋，也能繼續堅持。

打工也是如此，煎熬又罪，但每個月發了工資，又能撐到下個月。

“如果你覺得太辛苦，不想堅持了，也沒關系。”

舒雲念反握住他的手，向他的眸明亮澄澈：“哪怕坐一輩子椅，我也會陪在你邊。”

傅司衍眼神輕晃：“你不想看我站起來？”

“想肯定想呀。”

舒雲念道：“可是，我也不想你太辛苦。”

今天看他訓練那麽罪，都想勸他，不然算了吧，坐椅也不是不行，何必每天再遭這個罪。

“反正你只要記住，我既然選擇和你在一起，無論你能不能站起來，我都不介意。”

說著，又故意板起臉，定定看著他：“外人的質疑已經夠讓我心累了，如果連你都否定自己的話，那豈不是顯得我的眼真的很差？”

車窗外斜斜灑進傍晚金餘暉，落在瓷白臉龐，宛若鍍上一層緋紅金，可。

傅司衍眸微深，擡手將攬懷中：“知道了。”

舒雲念本來也沒真想和他生氣，現在見他遞臺階，也放松肩頸，靠在他懷中。

兩人依偎著看了會兒窗外夕，舒雲念忽然記起前兩天在老宅，傅老太太提起的一場晚宴：“說，傅家和萬家是世，萬老太太和萬家伯伯對你一向不薄，這回萬老太太九十歲大壽，你要是不去，生意場上的利益暫且不提，作為小輩，實在是辜負萬老太太的多年護和萬伯伯一直以來的照顧……”

“我讓人備了壽禮，萬會喜歡的。”傅司衍語氣淡淡。

“壽禮再重，也比不上你親自賀壽的那份心意。”

想起傅老太太的叮囑，舒雲念從他懷中坐起，瑩潤眼眸期待著他：“像萬老太太那個年紀，是見一面一面，而且還患了阿爾茲海默癥，沒準再過些日子，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了。不然，你還是赴宴吧？”

傅司衍乜：“你想我去？”

舒雲念抿了抿：“如果你還想繼續掌管傅氏，總不能一輩子藏在幕後，這些接應酬也是必不可的……”

話音落下，車廂裏一片靜默。

頃，傅司衍黑眸瞇起：“這是你的想法，還是的意思？”

舒雲念：“……”

果然瞞不住他。

前兩天老太太突然和說這些生意應酬之類的，也有些懵。就一個小小評彈演員，對做生意和人際往這些一竅不通。

但傅老太太說，現在不僅是舒雲念，也是傅氏的主人，得為自家生意盡一份心。

說著還舉了傅司衍爸媽當例子，那早逝的公公婆婆都是名校金融高材生，既是夫妻，又是生意上的好搭檔，倆人將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說，生意上的事我雖然沒法幫忙，但……你會聽我的勸。”

說到這，舒雲念有種被“委于重任”的心虛，悄悄瞥著眼前的男人：“讓我勸你，試著回歸大衆視野。反正一張桌上談生意，有談，有手簽字，也用不上……”

見傅司衍一言不發，舒雲念聲音也漸漸小了。

果然還是不行麽。

心底輕嘆。

忽的，手指被了。

擡起頭，對上男人幽深的黑眸：“你也是這樣想的？”

舒雲念愣了愣，略一頷首：“我覺得說的有道理，而且……我也希你能盡量回歸正常的生活狀態。”

這個社會，不該只允許健全人自由活，殘障人士也有正常生活的權利。

“好。”

平淡嗓音忽的響起，舒雲念微怔，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目再次對視，傅司衍道：“萬家的壽宴，我會去。”

舒雲念眸亮起：“真的？”

“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傅司衍擡手，輕了的臉頰，幽靜黑眸噙著幾分淺笑，“傅太太都發話了，我要是不聽勸，又把老婆氣跑了怎麽辦？”

“又不正經。”舒雲念紅著臉推開他的手。

“這就不正經？”

傅司衍眉梢輕挑，攬懷，薄著的額，嗓音略沉：“傅太太，晚上再說這話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