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寧十五年,二月十二,花朝節。
錦樂宮張貴妃忙碌勞了一日,才剛打發自己的兒們回去,紫宸殿便差人送來了東西,侍監說,聖人今夜預備留宿錦樂宮。
對於這樣的榮寵,張貴妃高興是高興,但也不會太意外,聖人與育有一雙兒,其中明徽公主在聖人十二個公主之中最是寵,而還養了早年喪母的東宮,以及邊婢何氏所生的皇三子蕭明稷,就說是地位倒六宮也不為過。
聖人早年的後妃裏,孝慈皇後之下,就屬尊貴,藺華妃與王惠妃即便是出高貴,但總也不會在花朝節截胡。
皇帝是用過了晚膳才過來的,今上已經是三十又六的年紀了,但是眉目英,不怒自威,他上次到錦樂宮來還是一個月前,見了張貴妃不過是一番客氣寒暄,溫言垂問,
“聖人忙於政事,已經許久沒到妾這裏來了,怎麽今日想起來看妾來了?”
張貴妃為聖上奉了一盞茶,溫存道:“再過一個月就該是姐姐的生忌了,妾正想請示聖人該如何辦,沒想到您就過來了。”
聖上將孝慈皇後每年的生辰與薨逝祭祀都看得很重,而張貴妃也一向熱衷辦,不似一般的人走茶涼,反而十分真實意。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是做慣了這些事的,朕看著也放心,將安排寫下來送到紫宸殿去,顯德會拿給朕瞧的。”聖上淡淡道:“說
起來太子也快要行加冠之禮了,幾個皇子更是過了年紀,朕想著索辦一次選秀,正好一道都辦了,幾個孩子選合自己心意的郎。”
聖上的幾位皇子都尚未婚娶,張貴妃正思忖是不是聖人在這件事上不怎麽上心,須得自己這個執掌六宮的貴妃提醒,沒想到聖人自己便說了,麵上含了歡喜,口中卻還有些猶豫。
“這怎麽好,那些秀都是供聖人挑選的,哪有朝廷大選,皇子們挑來挑去?”
張貴妃麵上帶了些自責道:“聖人近來進廷的次數越發了,宮裏更是許久不曾聽到嬰兒哭啼,可見是宮裏沒有合心意的子,妾這回用心選幾位佳人,侍奉君上可好?”
聖上說是這樣說,又有哪個皇子的生母是會兒子自己挑選正妃的,這個時候不用來結臣子世族,實在是可惜了,自然皇帝也不可能真的一個人不留,也得和東宮通一通聲氣,留幾位東宮出、且過教導的人伺候聖上。
“算了,年年選秀也不過如此,朕今年躲個清淨,孩子們選些自己合意的就是了,”聖上與張貴妃說笑,然而麵上淺淡,瞧不出真心實意的歡喜,“江南向來出人,花鳥使去遴選一批,也不必拘泥於長安這些貴。”
張貴妃應了一聲是,悵然道:“妾總還覺得自己是剛進東宮的時候呢,可是一轉眼兒都這樣大了,就連□□為姐姐
種下的枇杷樹,也已經結了好多回果子。”
聖上不置可否,隻是在張貴妃提到枇杷樹的時候稍微有些容,將茶盞撂下,道了一句:“安置吧。”
“那咱們三殿下的婚事……”張貴妃親自為聖上寬解帶,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聖人將這孩子派到江南辦差,我這個做養母的終究隔了一層,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麽樣的子,不敢隨意就定下來,不知道三郎在江南那邊怎麽樣了,可真人憂心。”
皇帝的眉頭微蹙,顯德在一側略覺得有些不對,暗道了一聲不妙,聖上以三殿下為欽差,令其視察江南,實際上就是去查東宮賄的,張貴妃與太子素來親,這個時候問起三殿下,可真不算什麽好時機。
果不其然,聖上淡淡道:“你是三郎的養母,生恩不如養恩,何必自謙,他的婚姻大事,你定就是了。”
張貴妃知道聖上是不喜歡三殿下的,有自己的親生兒子,倒也不算怎麽在意,隻當這等芙蓉帳暖的時刻聖人不願意提及三殿下,含笑道:“妾家裏兄長遞了一封信進來,說是有幾位正當妙齡的娘子想要送進宮來,妾原本想著聖人沒有選秀的意思……”
話音未落,聖上卻已經打斷了側人的話:“朕今日批閱奏折已經乏了,這些話改日再說罷。”
他近些時日總是睡不安穩,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頭不自覺惦記著錦樂宮,總想著
過來看一看,隻是今日雖然留宿,但心裏卻總是空落落的,倒不似原先那般迫切思念,反而對這間悉的宮殿和它的主人有幾分厭惡。
其實嬪妃們還是如從前一般豔明,討好恭維天子,千百,卻也沒什麽不同,或許隻是他年紀大了,也在後宮上麵冷淡了不。
張貴妃愣了愣,應了一聲是,聖上雖說看重,但已經許久沒有同躺到一張榻上了,改日再議,不知道要改到哪一天了。
進到浴間裏去沐浴梳洗,聖上自己持了一卷書在讀,過了良久從浴池裏出來,榻上天子的呼吸已經平穩了下來,再沒有旁的作。
張貴妃悄悄將幾乎落肩頭的薄紗拉回來,寂靜中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心裏略有些發酸,嘲弄自己自作多,這個年紀,皇帝待剩下的也就隻有敬重了,君臣尊卑多過男分,留宿也就是留宿而已,沒有旁的旖旎心思。
不過天子本涼薄,也隻是對孝慈皇後才稍微有些意,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東西,這些無用的風月,有自然好,沒有也就罷了。
朦朦朧朧地正要睡,卻被側天子的一聲夢囈驚醒,忽然被人溫攬住拍哄,麵驚愕不已,子直直地定在原,一不。
第二日聖駕從錦樂宮離去,掌事宮綠腰進來伺候貴妃梳洗,卻見銅鏡裏的貴妃平添了幾分憔悴,還不待詢問,張貴妃
已經開口吩咐。
“聖人近來寵幸了什麽子,我好瞧著留人,再給太子和阿兄各去一封信,好歹三郎在我膝下,他的婚事,做舅舅和兄長的也該上心。”
張貴妃角略有一譏諷的笑意,懨懨道:“也不知道咱們這位三殿下現在是查到哪一步了,他是急於表功,可惜江南富戶世族,背靠儲君,他一個在聖人麵前都排不上臉的皇子,能翻出什麽浪來?”
綠腰聽了應是,貴妃娘娘一向是不關心聖人寵幸一兩個子的,宮中近來並沒有哪位宮人或者嬪妃驟然蒙寵,聖人就是寵幸了,也就是圖個新鮮,轉頭丟在腦後,不知道貴妃想做些什麽。
“娘娘居高位,管這些做什麽,”綠腰寬道:“聖人一向是最在乎您的,剛才聖駕走的時候,侍監還親自過來同奴婢說,等錦樂宮的枇杷了,人送到紫宸殿一盤。”
“聖人這哪裏是看重我,分明是看重先皇後,那枇杷樹還是給姐姐種下的,”張貴妃諷刺地笑了笑,忽然臉便冷下去了,“去查一查,宮裏有哪幾個名字裏帶音這個字的宮人和嬪妃。”
昨夜皇帝躺在的側,聖上平素是個再冷不過的男子,同在一起時素來規規矩矩,可是夢中睡得昏沉,朦朧間卻十分溫存,隔了不知道多年,重新攬住了自己的腰。
隻是那略有些含糊的話語裏,喚的卻並非是或者孝慈皇後的閨
名,而是另外一個從未聽過姓名的子。
聖人喚“音音”,那說不盡的繾綣,即便是在夢中,也是再溫小意不過了。
掌管廷,所有的事都堆在了一起難免心頭煩悶,麵不虞:“太子私下更看重趙家,哥哥就舍不得將他的兒嫁給三皇子了,真是短視得!”
……
帝國中心的長安城裏,聖人一道詔書,便會有無數的侍擔任花鳥使,下江南采選搜羅人,然而遙隔千裏的諸暨,一直到了四五月份對宮中貴人的旨意尚且一無所知。
鄭玉磬披著那桃花刺繡的披帛坐在欽差住遊廊旁邊,前些時日坐在寺廟裏哭泣,今日竟是重蹈覆轍了。
枕珠和萬福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萬福看著殿下和鄭家的娘子鬧得這樣不愉快,有心上前勸一勸,殿下心裏明明就是喜歡鄭娘子的,但是卻不懂得怎麽和郎相。
孩子總願意聽幾句和的話,殿下自己便是吃不吃的,結果對待鄭娘子,卻又不懂得變通,不過是問一句慕容家後來的事,殿下便變了神,說不該問這些的。
鄭玉磬哭了好一會兒,貌一直是無往不利的兵,從前認識的男子雖然不如這位長安來的三殿下,但在當地也算得上是權貴人家,對也個個都是溫和客氣,哪像他似的,說翻臉便翻臉了。
要放在旁人上,哭了一會兒自然會有人哄勸,給一
個臺階的,可是三殿下就坐在那裏寫他呈送給皇帝的折子,一眼也不瞧。
沒人給這個臺階,依著的子,早就酸了臉子,轉告退就走,可是偏偏招惹的人又是一個不允許這般肆意妄為的,今日甩了臉,明日再想和好恐怕還得低聲下氣,更不能走的。
可是理智如此,心裏隻要想一想這份氣,就更添了一分難過,因此坐在那裏,哭得更可憐了。
蕭明稷端坐在一側,將已經查實的罪證親自寫了折遞上去,這些事本來是有書記一類人做的,但這樣嗚嗚咽咽地低泣,攪得他心都了,也沒辦法人進來寫,看見這樣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隻得一邊寫著,一邊等把這份委屈哭完。
他對待子沒什麽經驗,其實音音和小孩子差不多,小孩子了委屈,沒人管的話哭一會兒也就算了,越管越麻煩的。
但是等他快要寫完了,音音還坐在那裏掩麵而泣,不見停歇的意思,實在是有些忍不得,將手中的筆擱了去瞧,聲音比平時待下屬稍微和了些,卻有許的不自然。
“音音,別哭了好不好,咱們見一麵也不容易的,你哪裏來的這許多委屈和眼淚,你舅舅見了,隻怕以為是你被賊人欺辱了。”
他從袖中出巾帕給鄭玉磬臉,果然那眼睛一圈都已經被紅了,“哭了這麽久,一會兒別背過氣去。”
哭並不是
那種嚎啕,更像是了極大的委屈,卻又畏懼自己,發出極小聲的泣,近乎無聲,這種哭法則矣,卻有些傷。
“殿下原來還知道側有我這麽一個人,我隻當殿下是將我全忘了,”鄭玉磬剛想接過蕭明稷遞來的巾帕,聽他那麽說,反而氣上來了,遲疑了一下又撂了回去,“殿下說什麽呢,怎麽不盼我一點好?”
“音音哭得這樣可憐,那我能同你說什麽?”
蕭明稷本便不喜歡深宅子隨意手過問朝政,更何況鄭玉磬問的又是前未婚夫的家事,太都有些發脹,可是卻又奈何不得,“你自己憑著良心說一說,郎君說的哪裏不對,音音委屈又委屈在什麽地方?”
他耐心道:“慕容氏勾結宗室,為不賢,惹得聖人震怒,將他們下獄,百姓們這些時日高興得不得了,音音卻固執為他們求,於於理於法,我都不該應你半句的。”
萬福驚了一下,雖說殿下在聖上邊並不得寵,可要子倒也方便,隻是殿下既然對鄭娘子一見鍾,就不該這樣冷強勢,就算是有理也傷分。
枕珠則是有幾分信了這位三殿下當初哄娘子的甜言語,就是這樣的人,想來也不知道該怎麽討京中那些貴的歡心。
“我不過是問了一句,殿下的神就變了,哪裏就是一味求了?”鄭玉磬用帕子拭淚道:“你臉冷下來,嚇
都要嚇死了,誰還敢說半句不是,他畢竟曾經與我定過親的,三郎盼著我無無義待他嗎?”
待慕容儼無無義,攀上高枝便扭頭拋棄不管不問,這實在是不像話,自然,要是能這麽做,來日也能這般對他。
“我原先隻聽說過伴君如伴虎,如今卻是見識到了的。”
鄭玉磬眼中的淚就是止也止不住:“他家中眷還存了幾個,如驚弓之鳥一般,我瞧著可憐才問一問,並沒有別的意思,三郎就這樣容不下了,左右我坐在這裏也是礙你眼的,何苦過些日子便要尋個借口出來和殿下會麵,以後我再也不來就是了,自有旁的郎傾慕殿下。”
“音音不是說隻喜歡過我麽?”蕭明稷見真有些惱了,也就有些顧不得麵與醋意,稍微橫了一步攔住鄭玉磬去路,“哪有音音這樣,坐在我的邊,卻問一個死人的事?”
他這些時日與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場得意,對待慕容氏倒也不算太嚴苛,這樣的甜比計劃中來得更加順利,他有些患得患失,在自己的邊關懷旁的男子,是當真不怕他吃醋,懷疑肯和自己在一起是為了給那人求。
“誰喜歡你了,”含嗔帶怨地瞥了人一眼,幾乎男子的骨頭都了,“我才不喜歡殿下呢,快放我和枕珠走!”
攔都攔了,這個時候放開,未免顯得他也太不懂子的心了,蕭明稷瞧
見那些護衛的侍近衛都離得很遠,放心地厚臉皮了一些,同低聲下氣說了好多話,才消了的不喜,重新坐回去。
“音音的氣真是愈發大了,”蕭明稷試探地去環住纖細的腰肢,神間是止不住的笑意,像是同剛在一起時的溫、善解人意,“實話告訴你也無妨,慕容氏這一回就是不判死罪,怕是闔族也難以保全命,多虧你家裏及時將婚事取消,否則隻怕還要你陪著流放邊疆做罪奴的。”
他略帶了薄繭的手指在的青上,憐又人心生恐懼,“罪奴要做些什麽,音音沒見過,大約也不知道,人還要陪那些慣會欺人的老爺睡,郎君不同你說,除了是生氣你國事,也是怕嚇到你。”
慕容氏出事以後,他最擔心的就是鄭玉磬舅家的反應,若是執意不肯取消這一段姻緣,那他得到鄭玉磬固然更加容易,可是卻並不是他所喜歡的方式。
“我氣大也是三郎慣出來的呀,誰你鐵石心腸,坐在那裏不哄我的。”
鄭玉磬打了一個冷,涉世未深,蕭明稷這般說,也就信了,本來也不過是順便幫忙求一求,對慕容家的郎君雖說並無惡,但未婚夫妻見了幾回麵,倒也沒有到他到肯流放三千裏的地步。
“喜歡自然是隻喜歡郎君的,可要是沒有他,我和三郎連麵也見不上的,我生氣是因為你
不理我,還要兇我,我是要人哄的,你知不知道?”
蕭明稷先低了頭,雖說還有些不自在,但瞧這樣可蠻,心頭的戾氣就散了些,對後半截沒寫完的折子也另有計較:“那音音以後也得講理才行,郎君秉公理,什麽也沒做錯,平白和你生了一場氣,音音便一點也不願意低頭。”
“我就是不講理的呀,”鄭玉磬知道這位三殿下平日裏也是這樣一副不太溫、寡言剛厲的子,但是待倒還好,因此也沒什麽顧忌,半真半假地生氣道:“那我要是不講理,你是要講理,還是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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