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慎眉頭輕蹙,問:“此話怎講?”
裴敏解釋道:“天后罰張鑒杖三十,流放三千里,至于流放何,卻并未提及。我猜,是想讓張鑒死在路上……我就說嘛,天后是很記仇的。”
兩人并排走著,肩與肩之間相隔兩尺,仿佛只是普通同僚間的閑話同行,可兩顆年輕的心卻在眼看不到的地方相連,親無間。
行至永興坊東街的時候,猝然下起瓢潑大雨來。裴敏與賀蘭慎皆未帶傘,只好就近躲在一家府邸的檐下避雨。
說來也巧,那府邸正是荒僻了許久的魏征舊宅。
階前落葉瀟瀟,檐上雨點四濺,劈啪作響,裴敏看著滿街的商販匆忙收攤,附庸風雅的文人士子拋卻禮教狼狽奔逃,婦人們舉著袖子遮面避雨,千姿百態,不亦樂乎。
“覺長安許久不曾下過這般迅猛的秋雨了。”裴敏靠在紅漆斑駁的魏宅大門上,雙手環看著滿街奔走避雨的行人,笑道,“風雨一來,管他皇子王孫還是布百姓,皆是這般狼狽不堪,低頭喏喏,你說好笑不好笑?”
賀蘭慎對著魏宅大門叉手一禮,淡然道:“天急避雨,叨擾魏公。”
他彎腰的時候,肩背線條極為漂亮,像是一只蓄勢待發的豹。
裴敏忍不住指勾了勾他那條工整的蹀躞帶,“整這些虛禮作甚?魏公生前雖然小氣,但總不至于小氣到連個屋檐都不肯借。快站過來些,別淋了……”
話音剛落,一陣歪風襲來,吹得大雨飄檐下,噼里啪啦淋了裴敏一聲。
裴敏怔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氣極反笑道:“我不過說他‘小氣’,這魏老頭子就淋了我一雨,真是為老不尊!”
“風大雨急,與魏公無關,裴司使慎言。”話雖如此,賀蘭慎卻移步擋在裴敏前,替遮去全部風雨。
街道空了,青磚路上泡著兩糖葫蘆,一方手帕,不知是誰倉皇奔跑間落。魏宅檐下的兩人面對面站著,耳畔唯雨水喧囂淅瀝,長安的青磚黛瓦籠罩在一片霧蒙蒙的水汽中,石階旁的一叢芭蕉油綠,雋如畫。
裴敏不喜歡冰冷的水,亦對雨天喜歡不起來,每到這種糟糕的天氣,上的舊傷總會作痛,如萬蟻噬骨,不會要人命,只是綿綿地疼著,令人沒有片刻安寧……
但今日的雨不同,是溫暖的,明亮的。
裴敏著用替自己遮擋風雨的年,抬手了他的背,僅是片刻,他的背已被雨水打了個。
裴敏心疼道:“我并沒有你想象中的脆弱,你不必如此。站到我邊來罷。”
賀蘭慎站著沒有,形如翠竹拔,屹立在風雨檐下。
他青的示好執拗且認真,裴敏不得不承認,自己越發沉迷眷這年帶來的心悸與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賀蘭慎的視線從臉上移開,落在朱門上的某,像是看到什麼不好的東西般,神有了片刻的僵。
裴敏察覺到他的異樣,順著視線去,頓時一愣。
斑駁的朱漆大門上,一只蝸蟲背著小殼,艱難地蠕軀爬行,在門扉上留下一行黏膩的痕。
賀蘭慎咽了咽嗓子,生地調開視線。
裴敏恍然,噗嗤一聲道:“你還是這麼怕蟲子,連蝸蟲也怕。”說著,屈指輕輕一彈,那倒霉的蝸蟲便呈一條優的弧度飛雨簾中,落在芭蕉叢里消失不見。
危險解除,門上只留下一行黏膩的痕跡。
賀蘭慎垂著眼,手指下意識挲腕上的佛珠,有些不自在。裴敏見狀,安他道:“不必覺得丟臉,便是金羅漢也有害怕的東西。你不也知道我怕水麼?就當換,咱倆扯平啦。”
賀蘭慎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讓裴司使見笑了。我平日,并非這般稚無用之人。”
“我知道,平日里凈蓮司的人加起來也不如你一個強大可靠。”裴敏笑著道,“何況我并不覺得可笑,真實可的。真的!”
賀蘭慎輕輕‘嗯’了聲,寬了些。
天越來越沉,這雨一點也沒有變小,不知何時才能停歇。
裴敏站到腳發麻,忽然聽見檐上傳來幾聲虛弱凄厲的嗚嗚聲,有些像貓。
“什麼東西?”裴敏手搭涼棚遮在眉上,抬頭看了看,只看到四濺的雨水,皺眉道,“這聲音怪瘆人的。”
“大概是誰家的貍奴。”賀蘭慎側耳聽了聽,那聲音哀嚎不止,便道,“我上去看看。”
說罷,他踩著石階旁的石獅子,攀援上墻,一陣噼里啪啦的瓦礫松聲后,他又穩穩從屋檐上躍下,將懷中裹著的東西給裴敏看,溫聲道:“還很小,后爪有傷,卡在屋脊上下不來了。”
他臂彎中抱著一只瑟瑟發抖的小貓,灰的淋淋的,四爪卻是如套靴子般的黑,耷拉的耳朵尖尖一簇,樣子有些奇特,不知是從哪國引進的。
裴敏沒有去看那貓,只是抬袖去賀蘭慎額上和鼻尖的雨水,著年清俊的容道:“這貓沒鈴鐺,不知誰家的。雨停前就在這兒等著罷,若有失主前來認領,就還給人家。”
賀蘭慎用干爽的戎服下擺給小貓干雨水,那貓子極野,齜牙不肯配合。
裴敏擔心道:“你小心些,當心抓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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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春日,心口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