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搖帶著言尚向自己的舅舅行禮。
多年不見,隻靠書信往來,此時見到,暮晚搖但覺舅舅依然如舊日那般,清矍儒雅。若非外大公病重,舅舅是萬不可能回來金陵的。
李公披坐在榻上,向李執探究地笑:“怎麽,你認識搖搖這位駙馬?”
李執未答,反而是言尚溫和道:“數年前,學生在長安時,因烏蠻威脅之事,曾拜托公主殿下求助府君照應學生的家人。府君的風采,尚自那時,便極為瞻仰。”
李執但笑不語。他盯著這位話和氣、不不慢的青年郎君,見對方不卑不,麵對他們,毫沒有來自門戶的拘謹,才放過了言尚。
李執卻向自己的父親解釋:“言二郎仍然謙遜了。當日他在長安時之所以向我求助,是因在那更早些時候,搖搖被那烏蠻王威脅,言二郎在嶺南鄉野,青萍之時,他向搖搖和我獻策,算計了那烏蠻一把。”
李公興趣了:“獻策?你們竟是那麽早打過道?”
李執淡目看著並肩而立的言尚和暮晚搖,見暮晚搖若有若無地站前一分,分明是護著那個青年。李執淡聲:“當年,言二郎尚未仕,年之齡,所獻之策實則鄙淺薄。搖搖現在想來,會不會覺得當時你太過真?”
暮晚搖目有不悅,卻微笑:“是。當時我不懂政務,全憑舅舅指教,幫我大忙。”
李執歎道:“你也不必這麽。當日言二郎那般陋的獻策,我都同意了,其實並非完全為你。實則我見有人年時就有勇氣向一公主獻策,覺得有趣,雖然計策淺些,但假以時日,若為我所用,未必不能被我調教出來。
“我直接將那策獻給了邊關,本也沒覺得真能事。我被貶去南海,絕無可能離開南海,我心中想言二郎為我所用,便隻能讓言二郎來南海見我。我當時想的,本是那計謀失敗,激怒烏蠻,烏蠻出兵大魏,需要有人為此負責。
“我會將言二郎推出,又會以主公份替言二郎擔責。如此讓言二郎心服口服,為我對他的再造之恩激涕零。言二郎被我收服,跟隨我在南海,不失為一條出路。
“可惜蠻人比我想的更蠢。”
屋中一時靜謐,暮晚搖眼眸微瞠。
當年初政壇,尚且青,未曾多想。哪裏想得到舅舅隨意一個“可”,背後包藏了這麽多禍心。
誠然,現在看來言二郎當時的獻策,確實太簡單,但是言尚當年隻有十七歲……李執未免太欺負人了。
言尚半晌笑著拱手:“慚愧,謝府君指教。”
李公看他們一來一往,須而笑,指著自己的兒子李執歎了半,最後“那你還不來給兩個輩敬杯酒喝”。屋中幾人皆笑,因暮晚搖忽然換駙馬之事而引起的尷尬,在此時被所有人選擇忘。
言尚心中歎自己要學的何其多也。舅舅可以不把當年的事掰開告訴他們,但是李執還是選擇這麽做了。因隨著言尚和暮晚搖的,舊日這事一定會為一刺。李執不如自己挑破這刺,讓雙方之間的罅隙猜忌消除。
不愧是曾經長安的風雲人李執啊。
他這般想時,覺到暮晚搖隔著袖子輕握了下他的手,知道他看不見,便用這種方式來安他。言尚心中溫暖,輕輕回握了暮晚搖一下,告訴自己不在意。當年他那般年,李執算計他們如同算計孩子一般……
但到了今日,李執向他們開誠布公,不正是不敢再瞧他們的意思了麽?
言尚看不到李執的相貌,隻憑聲音猜對方應該是一個冷酷的人。他這般想時,喝下了李執敬來的酒,然李執今日好像專門盯著他了,在言尚飲酒後,李執又問:“你做搖搖的駙馬,日後可是要幫著搖搖,引領寒門了啊。”
言尚心想什麽駙馬,暮晚搖從來沒跟他商量過。
他隻拱手而笑,不是也不不是。
李執盯著他:“海名臣言素臣,你有此名,可見一路艱辛,我也敬你幾分。但搖搖雖貴為公主,卻也是我的外甥,你當知,為了搖搖的婚事,我心了很多年。可惜搖搖任,不喜歡我為選的,還將人出了大魏,讓我等鞭長莫及。我想搖搖選你,自然有你的過人之,我也不多問。然據我所知,你被升去南做縣令,是因你死了戶部左侍郎的緣故。
“戶部左侍郎臨死前的言,如今我們都知道了。當年你對搖搖犯下這麽大的錯,我實在好奇,你如今還有臉麵求娶?”
言尚臉微白。
暮晚搖立時:“舅舅!我不怪他!”
李執淡淡一眼,:“你自然可以不怪。為你的舅舅,我卻不得不為你多問他一句。”
言尚良久,聲音沙啞地回答:“當年之事,是我年,考慮尚未周全。若再來一次,我不會讓殿下陷那般境界,我會與殿下商量好……”
李執打斷:“雙方立場不同,有何可商量的。”
言尚霎時沉默。
良久,他艱道:“倒也未必全然不同。搖搖心深與我是一樣的,隻是瑣事太多,無暇顧及。我隻要為掃去塵埃,我與立場實則一致。”
暮晚搖當即:“對!我當日就與外大公過,我也想做英豪。並非我一時妄語,外大公不記得了麽?”
向李公求助,不想舅舅再問言尚了。言尚心中煎熬,他自己本就後悔得要死,因為那事,他覺得自己不配去任何人,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服自己走向……舅舅何必再將人回去?
屋中靜謐,侍屏息室,將藥盞端給李公。李公一邊喝藥,一邊凝視著他們幾人。
李執見暮晚搖都向自己父親求助了,便一笑,不再追問此事。
他又問言尚:“言二郎不要在意。如今你與搖搖結親,以你的名氣,以搖搖的勢力,再加上我金陵李氏,如此,便代表我金陵李氏和寒門結親,支持寒門。我多問幾句,也是為了了解你。”
言尚輕聲:“無妨。我自該對諸位坦誠相待。”
李執:“那且問言二郎,在你心中,君與民,誰更重?”
言尚:“民。民,口在上;君,口在下。這便是請為人君者,多聽民之訴求。而我等為人臣子,食君之祿,便應將民聲傳去子耳中。我為便是為了民生,此心絕不改。”
李公微微挑一下眉,不看向暮晚搖那個清瘦至極的未婚夫君。他多年沒見過這麽純粹的人了,覺得既可笑,又慨。
李執:“你初心能一直不改?”
言尚:“至至今不改。”
李執:“若是搖搖有朝一日,和你的民生為敵,你站誰那一邊?”
言尚靜半晌,:“世事渾濁,政局反複,其實並無黑白至清之分。立場隨時可改,翻雲覆雨皆是手段。我與搖搖不會走到那一步,……不是那種人。”
李執並不放過:“如果就是那種人呢?如果為了一己私,就是要數百萬百姓陪葬呢?你會殺了麽?”
言尚臉更白。
暮晚搖他,覺得他整個人出一淒然來。握著言尚的手,覺到他手心的冰涼。心中不忍,想舅舅為何非要這般人。
暮晚搖要代替言尚回答時,言尚已輕聲:“我會殺了。”
暮晚搖一,鬆開握他的手。言尚卻反手握住,向看來。他眼上蒙紗,眾人看不到他的神,卻仍能到他周的那種孤寂悲意。他對暮晚搖輕聲:“真到了那一步,我將命賠給你。”
暮晚搖沉靜片刻,角輕輕浮起笑意。輕輕握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擔心,他們不會走到那一步。
不要他的命相賠。和言尚好好活著就很好。
李執淡聲問:“哦,如此,也可。隻是為人臣子,忠君之事。我尚有一疑問,若是你所效忠的子,與你的意向相悖,他時時著你,讓你不能施展才能,反而為他所困,那你要如何啊?”
他的問題,不可謂不充滿惡意。
然而這種問題,比起讓言尚在民生和暮晚搖之間選擇,已經容易了太多。言尚稍加思考,就給了答案:“古人雲,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若子不足恃,自然是卷而走也。”
他是,若是理念相同,則為;若是不同,則不為。如此簡單而已。
李執點頭,他還要再問,暮晚搖已經十足不耐地打斷:“舅舅還要問多?我們初來乍到,沒和外大公幾句話,反倒一直被你問問題。縱是長輩,也未免欺負人。”
李執笑,他拱一下手,自己失禮了,顯然不打算問了。
暮晚搖鬆口氣,但是這一次,李執放過了他們,言尚卻追問:“兩家結親,舅舅謹慎,舅舅問我這麽多問題,是應該的。但我也有不解的問題想請教舅舅,不知舅舅可否解答?”
李執眉心一揚,看向這個不卑不向他拱手的青年。他心想看來言素臣也不是一味人欺負的啊。
李執不在意,失笑:“你但問無妨。”
言尚一字一句道:“當年因李家與子的相爭,致使公主和親,百姓也多年疾苦。爾等朝堂之爭,於黎民無益,亦於公主無益。但當時正因為你們為了權勢爭執,讓邊軍無將可用,大魏大敗連連,公主被迫和親以消除兩國禍患。
“將下子民拉你們兩方的爭鬥,讓你們的親人為你們的人禍和親……不知舅舅可曾後悔過?”
霎時間,堂中靜得一針落聲都能聽到。
不李執怔然無語,就是病榻上的李公,都遽然雙目圓睜,厲目紮向這個膽大妄為、竟敢質問他們的狂徒。
暮晚搖輕扯言尚袖,道:“不要了。”
言尚回,對聲:“殿下委屈多年,一直未曾得到你們一句懺悔。你們利用的婚事,利用的價值,輾轉於太子殿下與金陵李氏之間,那數年間,一個十幾歲的郎如何生存,你們可能想過?
“你們今日為而問我,那我便要為問你們一句——可曾後悔?”
他前一步,長袖翩揚,麵對著滿堂的李氏子,麵對著那病膏肓的李公。
言尚長如玉,語氣微繃,向來不高的聲音,此時也不抬高帶:“你們,可否是欠一句道歉?!
“既然今日為問我,為何不還一句道歉?!”
滿堂沒人話,李公盯著言尚的目初時銳利,轉而複雜,他輕輕一歎。李執看著言尚不話,而李執之下,其他李氏子孫憤怒地瞪著這個言二郎,想殺了這人的心都有了。
眾人還有一種牙疼的後悔——不愧是讓長安場聞風而變的“海名臣”。有這麽大的名氣,他們竟然招惹,怎麽竟想不到一個寒門子弟有這種名氣,必然語出不凡,必然不為權勢折腰呢?
而暮晚搖,暮晚搖眼中已經不看李氏那些人了。沒有李公的示意,那些人沒有一個人敢開口,就連舅舅,也是言又止,最後用複雜的目看著言尚。暮晚搖不在乎那些,已經不在意那些很久了。
站在言尚後,溫而眷地看著言尚的背影。目中盈盈閃著淚,波流連瀲灩,目不轉睛地看著言尚,心裏隻剩下他一個人。
隻有他為發聲。
隻有他憐惜。
便是這滿堂的人都不在意,隻要有言尚一人在意,暮晚搖又何必管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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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堂中對峙,暮晚搖並沒有等來一句道歉,但是無所謂,因從那日開始,他們居住在李家,李家諸人麵對言尚時,都會忍不住繞著走。
顯然他們都怕了言二郎,再不敢如最開始那般瞧言尚,覺得言尚一個寒門子弟,不配立足李家。
而對於暮晚搖和言尚來,兩人的私人關係暫且不論,到了李氏地盤,二人忍不住私下裏,談的就會是一些重要的事。比如——
言尚坐在榻上,老醫正在為他檢查眼睛,給他敷藥。
等老醫上過藥後,言尚閉著目,聽到暮晚搖在外麵和醫了幾句話後,暮晚搖進來,淡聲:“我讓醫去給我外大公看病,我外大公初時推辭,在我強後他推辭不下,隻好就醫。醫方才告訴我,外大公的病是急,但實則隻要好好養上兩三年,未必不能活到百歲。”
言尚側過臉,“”向,輕聲:“可是你外大公的,是自己病膏肓,他用這個借口,讓你來金陵見他最後一麵。如果醫沒錯,那麽……是你外大公,自己不想活了?”
暮晚搖陷沉思。
言尚低聲:“你舅舅被貶去南海,不得回金陵。然你舅舅是李氏出類拔萃的人,你外大公需要你舅舅回來,主持李家。李氏是被貶,隻有你外大公去世了,你外大公才能厚著臉皮上書,求陛下讓你舅舅回金陵守孝。
“守孝三年,即使無在,對你舅舅來也無所謂。而三年後如何景?世人皆知你父皇不好……你外大公在賭你父皇活不過三年。三年後,你舅舅依然可以留在金陵,扶持李氏東山再起。
“何況你這些年在長安勢頭漸盛,如今服李氏和寒門結親,便是要李氏扶持寒門。可是李氏畢竟有前科,陛下不會放心李氏崛起。那麽,你外大公隻能讓自己死,讓你舅舅上位……新舊替,用這種方式告訴陛下,李氏已經換了家主,換了新的人上位。新家主,可行新政。李氏扶持寒門,就不會讓陛下再轉頭李氏了。”
暮晚搖緩緩點頭。
邊想邊:“李氏如今與我互相依存。我來金陵,也是被我父皇囑咐,讓兵馬從李氏私兵那裏走,去長安。因為南方以李氏為尊,這些世家掩護下,不用邊軍,長安那邊才會不知道。我父皇既然有求於李氏,那李氏自然也要謀位。
“我舅舅推薦了兩個李氏年,到時候隨我們一起回長安,他讓我隨便給這兩個年安排位。我與李氏正在關係最融洽的時候,這種事當然不會拒絕。”
暮晚搖走向坐在榻上的言尚畔,將手搭在他肩上。
臉頰能到窗外吹來的風,聽到廊外約人聲。言尚不聲地往旁邊挪了一分,麵上也毫不在意一般:“那你如何想?你要讓醫為你外大公治病麽?”
暮晚搖沉片刻,輕聲:“他不想活了,我為何非要他老人家活?他不會謝我。既然他自己不想活,我就當什麽也不知道吧。”
言尚低頭不語。
暮晚搖忽低頭看他,湊近他的臉。他到的呼吸,猝不及防向後仰:“你做什麽?”
暮晚搖:“你臉紅什麽?”
言尚:“……”
他微繃:“窗子開著,外麵盡是人來人往,這裏是你外大公家!你我臉紅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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