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人年張大，小心地放下箱子后，二話不說先跪在炕前，給莽古爾泰和穆棗花磕起頭來。

“奴才給貝勒主子和額真主子請安。”

莽古爾泰移開煙，側頭對穆棗花道：“咦，這尼堪兔崽子，倒會喊對頭銜的，知道你是額真了。”

穆棗花冷笑一聲，沖蛤蟆一般趴在地上的年道：“你這奴才，不記恨我了？”

莽古爾泰皺眉道：“怎麼，他得罪過你？”

“得罪倒也談不上，一個大孝子罷了。上回，他娘肚子疼得打滾，他來我的阿芙蓉殼子藥渣，我命人狠狠地了一頓鞭子。三貝勒，大汗用過的東西，就算藥渣，也不到尼堪狗奴才來，是不是？”

穆棗花刻意地將后頭幾句說得咬牙切齒，一面盯著張大的反應。

張大沉默者，將肩膀伏得更低，額頭地，腦后的鼠尾辮微微抖。

莽古爾泰好似貓兒欣賞爪中的老鼠，饒有興致道：“小奴才，棗花主子的教訓，你可記住了？”

大主子發話，卑微到塵埃里的奴隸，才敢應答：“回，回貝勒爺主子，奴才自那回領了鞭子后，就記得真真的。”

又立刻將腦袋微微轉向，對著穆棗花道：“奴才怎會記恨額真主子，奴才恩都來不及。要不是主子把奴才教訓得好，奴才還是不懂事的蠢貨哩，哪還有今日這麼大的造化，能給貝勒爺主子，制這麼金貴的甲。”

說完，又咚咚咚連著給穆棗花磕了好幾個頭。

穆棗花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啰哩啰嗦的。快些將甲，給三貝勒瞧過。”

張大一骨碌起，和另一個包小心地捧出布面鐵釘的戰袍。

這是莽古爾泰這樣的旗主，出征作戰時，穿在重甲里頭的第二層防護。

穆棗花順勢湊過去，一面觀瞻，一面嘀咕：“這也不夠呀，回頭讓我與匠人們合計合計，怎生打出明人那種百煉鋼，做個護心鏡，給貝勒在這個布甲上。”

莽古爾泰重新拿回煙桿，滿意地看著人掛念的英雄的表，口吻和氣道：“這個你在行，聽你的。”

穆棗花應一聲，又看向始終佝僂著的張大：“小兔崽子，你這瘦板兒，出去打西邊，也沒啥用。看你還算懂事聽話，手藝也湊合，要不，我替你向三貝勒討個恩賞，你就給咱府里的尼堪鐵匠們做徒弟？”

張大一聽，慌忙又退后幾步，撲在地上：“奴才謝貝勒主子大恩，謝額真主子抬舉！”

漢人年說得如此興又真摯，以至于那變聲中的公鴨嗓子，都打起來。

穆棗花帶了揶揄的口吻，對莽古爾泰道：“三貝勒你瞧，我們明人里有不，也管用的是不？給你弄銅，給你弄神膏，給你做牛做馬地打鐵甲。你呀，以后對旗里的明人，開點兒恩，別一不高興就打死幾個漢人包出氣。”

莽古爾泰半閉著眼睛，于神膏的通舒泰中，幽幽回道：“嗯，好，對，你們明人腦瓜子頂好使。回頭呀，你給我多生幾個阿哥，就更好嘍。”

穆棗花心里冷笑：莽古爾泰，鄭夫人說過，這個阿漂母膏吸多了，男子會不能人事，我便在這一陣，多去赫圖阿拉外頭跑跑，等回來再看看，你是不是和包們騸了的豬，一個德了。

穆棗花傾過子，給莽古爾泰捶前，揚手示意炕前的兩個包快滾。

張大與同伴，趕卑微地貓著，退出屋外。

穆棗花分了一縷目，給張大的背影。

去年對這個年實施了鞭刑后，穆棗花聽說，他親娘，在被腹部劇痛折磨了兩天后，死了。

芙蓉殼子湯，能止瀉，能鎮痛，但并不能包治百病。穆棗花相信，張家老婦的病，和德格類吃了豆后的拉肚子，完全不同，不是阿芙蓉湯能救回一命的。

但彼時，穆棗花仍在心深，對張大抱有歉意。

為了有助于自己被韃子信任，不得不把同胞年打得遍鱗傷。

鄭夫人與作別的時候，提醒過，做敵人陣營中的諜探，或許比在刀影里真刀真槍作戰的將軍們，更難。

你得將逢迎敵人的厭惡、孤籌謀的艱難、佯作欺同胞的不忍，都用一種更高的信念制住，才能帶著清醒與敏捷，堅持下去。

穆棗花越來越會到這一點，饒是如此，因了張大渾是的背影，也還是驗到了真實的難。

然而今日，歉意與難，變了警惕。

這個年，見到自己，怎會一點點怨懟的涌都沒有？

是被韃子對漢人包的殘忍手腕，終于變徹頭徹尾的奴才了麼？

穆棗花于是決定，先將張大弄到自己能控制的領地中，看看再說。

就像對阿雪，對吉蘭泰，以及，從鵝城招徠到赫圖阿拉做筆帖式的讀書人——夏文明。

越往后，要做的事就越險，穆棗花需要更多的幫手。就算想象中的幫手，被印證了，其實是絆馬索，那麼也可以有辦法，將這絆馬索，變給自己擋槍用的靶子。

……

千里之外，京師，國務寺的值房中。

鄭海珠，在離京往大寧鎮去之前，抓時間，和卿洪承疇開一次頭會。

古代終究還是古代。

哪怕在這個已經有了徐啟等人開眼看世界的晚明，哪怕土司秦良玉的威名已揚遍九邊，哪怕江南各已出現不執掌生意的作坊，哪怕經年的功勛與資歷積累，已令鄭海珠不會被帝國文臣集團真的視作天上掉下來的君者，但新機構立以后，鄭海珠仍不會得意忘形到，丟了素來注重微妙節奏的分寸。

首先需要謹慎經營的，就是與兵部的關系。

畢竟，各部院多中層僚，乃至那些已經有了科舉功名、只待“貨與帝王家”的文士們，都在等著看兵部熊侍郎與國務寺鄭寺卿斗狠的熱鬧。

故而，一個多月來，鄭海珠授意洪承疇，去拜訪了熊廷弼多次。

二人雖然歲數差一輩，品階差兩級，但都是男人，都是進士，都是當過地方的能臣，且都不是東林，還是能聊到一塊去的。

此刻，與往常一樣，鄭海珠沒有寒暄，直接問洪承疇：“熊廷弼那邊，有什麼說法？”

洪承疇帶著肯定的口吻道：“熊侍郎也和寺卿一樣，估著，努爾哈赤至遲在明年春夏，就要打開原和鐵嶺。”

鄭海珠點頭：“他信，就好。旁的，你先不用再去探他的口風。”

“好。”

“洪卿，你與各部員堂打道，比我要便宜許多，這是好事。但后頭，咱們國務寺得到的一些消息，有時，你也得捂嚴實了，在我直接面圣之前，你可別先說了。那，咱們這個衙門的考功，就得掉了價，是不？”

洪承疇繼續回了一個“好”字。

他平日里，就算于商議公事上，與眼前這婦人的相，也是冷淡的，沒什麼同僚間有親和力的詞藻修飾。

終究屈居于婦人之下，哪有這麼快就習以為常了。

但冷淡歸冷淡，鄭海珠說的一些為之道，洪承疇還是會往心里去。

他又不傻，靜思忖一忖，鄭海珠與天子、與權珰、與閣部重臣打道的經驗，確實比他多些。

洪承疇于是在誠然聆聽之際，見上沒有繼續下文了，才又稟報道：“不過，聽聞，楊軍門傳來的塘報是，估著金軍要再次打順和遼，然后是沈。”

鄭海珠想了想，微微抿：“那就是，楊漣不曉得韃子的獵人本，容易上他們的當。所幸，兵部堂，并不是東林。洪卿，我去大寧鎮后，你在京中，及時把我發回的關外形，去前進奏天子，然后盯著，看看天子，是信我和熊侍郎的，還是更信楊軍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