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點點的燈，雨夜之中，像是隔了一尾珠簾的水墨山景。許佳南的腳步卻越來越慢，形就有些踉蹌。

他停下腳步，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冷冷挑着眉梢看：“走不？”

佳南勉強笑了笑：“不是。”

陳綏寧抿了抿脣，淡淡地說：“你最好安分點，不要再惹這樣的麻煩。”

避開他的目，簡單地“嗯”了一聲。

走回住下的小院，已經是凌晨，老夫婦還在眼地等着，見到狼狽的兩個人，算是鬆了口氣。佳南掙開他的手，在大廳裏坐下，咬牙去自己的腳。大媽眼尖，一眼看到腫得像饅頭一樣的腳踝，“哎喲”了一聲，心疼地說：“怎麼弄這樣？”

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匆匆找來跌打藥水的大媽，連聲道謝。陳綏寧卻負手站在一邊，臉越來越難看。老大爺拿了一塊乾淨的新巾，遞給他，催促說：“去給你媳婦頭髮。”他接過來，走到佳南邊，慢慢到了的髮。

腳踝上有灼燒的腫脹覺，佳南一路上都在竭力忍耐着，其實痛到最後，也覺得麻木了。可當他靠近，乾燥的圍巾在自己髮間挲的時候，卻下意識地往一側躲了躲。

陳綏寧卻彷彿預料到了的作，手扣住的臉頰，依舊不輕不重地替頭髮。藥酒的味道很刺鼻，他們就這樣彼此默然不語，直到大媽收拾好離開，他面無表

地問：“腳扭到了，爲什麼不說？”

佳南的聲音很低，且聽不出任何：“不痛。”

深夜的堂廳中，靜謐得只有彼此的呼吸聲，他藉着橘的燈仔細地端詳的表，終於勾了勾脣角：“許佳南，你在作踐自己。”

佳南原本平靜無瀾的目中倏然濺起了數滴亮，的脣微微了，似是想說什麼，卻又很快平息了表，彷彿只是要告訴他三個字：“無所謂”。

無所謂他怎麼看，也無所謂自己做了什麼。

木已舟。

僅此而已。

他終於將巾甩在一旁，厲聲道：“許佳南！”

許佳南只扶着桌子站起來，挑了挑眉梢，微微一笑：“那你爲什麼還要來找我？”

的眉心無限疲倦，亦不等他的回答，只是一瘸一拐地轉，往樓梯走去。

夜將的背影拖得很長，樓梯又高又陡，每踏上一步，剛剛上了藥酒的腳踝就是一陣陣鑽心的疼。佳南將雙手的力量都支撐在扶手上，走得很慢，卻又很專注，並不知道後還有一雙深邃幽亮的目。

最後一大汗地坐到牀上，換了服，在薄毯中，佳南閉上眼睛，卻想起白天在山間迷路：竟不覺得有多麼害怕。彷彿就這樣順着山路一直繞一直轉，就這樣出不去了，也很好。至這個世界裏，不會有自己明明承擔不起卻一定要挑起的重擔，不會有旁人強加給自己的異樣的目——最

重要的，不會有那個讓自己恨糾纏的男人。

當他挑開灌木的那個剎那，亦沒有被救出來的欣喜，一顆心反倒悠悠地沉了下去，就像即將面對一場自己不願沉浸的噩夢，躲了很久，可還是被找到了。

牀邊有不輕不重的聲響，陳綏寧的聲音冷冷地將從自己的思緒中喚醒：“起來。”

睜開眼睛，桌子上擱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

“薑湯。”他簡單地說，頓了頓，補充一句，“阿姨給你煮的。”

佳南坐起來，手夠到了搪瓷杯子，一聲不響地將火辣辣的薑湯灌下去，垂着長睫，依舊沉默地躺了下去。

木質的牀板咯吱一聲響，佳南往裏邊讓了讓，聽到他說：“下次想找死之前，想想清楚，你不是隻有一個人。”

他的語氣並不是勸的，倒像是一種不聲的威脅。佳南微笑，靜靜地接口，聲音清晰而和：“陳綏寧，我不想死。”頓了頓，轉過，手臂支在他的頸側，慢慢地俯下去，直到雙脣在他的口，低低地說：“你不是還沒玩厭嗎？在你厭倦之前，我怎麼敢死？”

沒有月，亦沒有燈，他們隔得這樣近，陳綏寧從溫熱的呼吸間，彷彿便能辨識出此刻的輕笑，和刻意的迎合。

的脣已經在了口，正一點點地往上，的髮帶着好聞的潤溼，一點點將他包裹住。他不爲人知地皺了皺眉，卻

沒有拒絕的邀請，雙臂一，將拉進懷裏，在下，薄脣在眉心的地方，低聲說：“怎麼？這是作爲今天去找你的回報？”

“算是吧。”佳南仰頭，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到他的脣，輕輕地咬了下去。

呼吸中彷彿還帶着薑湯的氣味，他很快反應過來，手扣住的後腦，重重地回吻下去。

終究還是一件件的衫剝落，他們的軀都帶着輕寒，直到彼此糾纏。

“陳綏寧……”低低着氣，“假如有一天……我們一起死了呢？”

他的作頓了頓，勾起脣角，笑了笑：“你說呢？”

皺着眉，用力咬着脣，忽然釋然一笑，低低地說：“你會不會下地獄？”

他將臉埋在的前，慢慢擡頭，咬着的耳垂，吹出讓人近乎戰慄的溫熱氣息：“小囡，我向你保證，哪怕我要進地獄……我也不會放過你。”

佳南第二天醒來，陳綏寧正靠着窗，手中若有所思地撥弄着電話，眼神卻不遠不近地，落在自己上。登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坐起來，嘶啞着聲音問：“是不是我爸爸出了事？”

他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在牀沿邊坐下，目落在赤的肩上，上邊還佈滿着昨晚歡好後的痕跡，他的手指輕輕上去，往上，最後在頸上停頓下來——指尖下按着青的管，還能到溫熱的在下邊流。

“你爸爸沒事。”他短

促地笑了笑，“是舒凌，剛剛進了產房。”

“你不回去？”佳南揚了揚眉梢，由衷地鬆了口氣。

“唔。”他原本漫不經心地用手指纏着的長髮，看到如釋重負的表，眸便微微一沉，指尖亦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道，“晚上再回去。”

佳南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哧地一笑，避開了他的接，輕聲說：“陳綏寧，我現在信了，你真的沒心。”

他饒有興趣地睨一眼：“你到現在才知道？”

“是兒子，還是兒？”佳南沉默了一會兒，泛起笑意，繼續問他。

他同並肩靠着牀沿，微微閉起了眼睛：“不知道。”

昨日的雨一下，似乎盛夏已經過去，窗外的風也帶了涼意，將雙膝屈起來，將下頜擱上去，慢慢地說：“多個孩子，一個孩子，其實對你來說，沒什麼差別，是嗎？”

他眼鋒微微顯得銳利起來：“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佳南失笑，手去拿牀邊的服，“隨口問問。”

往前一傾，出後背白皙的，陳綏寧的目倏然間深邃如墨，沉聲說：“什麼作一個孩子？”

去夠服的手頓了頓，回眸向他一笑，一張小小且潔白的臉上竟生出几嫵來，語氣卻是自然而從容的，彷彿這並不是什麼大事：“我曾經有過你的孩子。不過，我想……你並不在乎。”

他有片刻的怔然，英俊的臉上真正地面無

表。隔了許久，卻倏然出手去，用力握住的手臂，厲聲說：“什麼時候？”

“唔……你結婚的那天，你忘了嗎？我在那輛車上求你，說肚子痛。”佳南一掙，卻掙不開，也就懶懶地隨他去了，“多謝你還願意讓人送我去醫院——不然現在，你連我都見不到了。”

他的瞳孔倏然間小了，狠狠放開的手臂，轉而扣住的下頜，用力擡了起來：“許佳南，你最好不是在騙我。”

佳南想笑，卻因爲被他扣住了下頜，連都難以牽：“你是在生氣……沒有親手打掉這個孩子，所以心裏不痛快？”

他只是看着，彷彿沒有聽見說的那句話，臉愈發鐵青：“你怎麼會有孩子？”

佳南只覺得自己的下頜痛得要裂開了，卻依舊保持着笑容，只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都有做措施——只怪我那時候很傻很天真，想悄悄給你個驚喜，所以做了些手腳，你從來沒發現。”

陳綏寧俊的臉龐彷彿是大理石雕的，找不到毫緒波的痕跡，只有呼吸聲，略略顯得有些重，而佳南幾乎屏着呼吸，微微仰着臉看他，眼睛一眨不眨，直到他放開，站起來。

便鎮定自若地穿上服，一步步走近他，手抱住了他的腰，又將臉在了他的後脊上，聲說：“陳綏寧，直到現在才告訴你……你會不會怪我？”

他就這樣任由

自後向前摟抱着，一言不發，手指卻不由自主地彎曲起來。

依舊哧哧地笑，刻意低了聲音，就如他昨晚所說的，刻薄得似是在作踐自己：“還是你不信……覺得那個孩子不是你的，我在外邊還有男人？”

陳綏寧倏然回頭，靜靜看一眼，脣角抿得愈發地。佳南從中讀出了一茫然，又或許是難以置信，然後他掰開的手臂，徑直下樓去了。而保持着原有的姿勢，唯有目，似是有些失焦，沉沉向窗外。

清晨的薄霧中，卻看見他修長的影，向遠走去了。

彷彿剛纔的那場對話已經耗盡了自己全部的力，佳南有些疲倦地坐下，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樓梯上踢踢踏踏地響起了腳步聲。

有人敲了敲門：“小許，起來了嗎？”

佳南深呼吸，調整了表，才把門拉開。

“剛熬好的粥。”大媽笑眯眯地將吃的放在桌子上，“吃完再喝一碗薑湯吧，昨天淋了一天的雨。”

佳南想起昨晚的薑湯，忍不住：“真是麻煩你們了，昨天這麼晚還要給我熬湯。”

“唉，都怪我不好，沒提醒你東山那邊不要去，很容易迷路……昨天小陳回來，發現你不見了，急得不行。後來一起去山上找你的人都回來了，他一個人留在那裏，直到最後找到你。”

佳南一聲不吭地喝着粥，而大媽還在絮絮叨叨：“……後來還記得提醒我給你煮薑湯。”

“我

喝完了。”佳南有些突兀地打斷了，抿脣笑了笑，“謝謝。”

因他說了晚上要離開，佳南索開始收拾行李，一件件地將T恤摺疊起來，平平整整地放進旅行包裏。先是自己的，放在旅行包的底層，然後纔是陳綏寧的，將他的服疊上去，卻忽然回想起他們相的景——被迫也好，主也好，忍至今的緒彷彿忽然迸裂開，像是滾燙的油滴落在水面上，濺得無不在。

瘋狂地將他的服扯出來，扔在地上，子卻慢慢地蹲下來，抱住膝蓋，無聲地大哭。

“哭夠了嗎？”後一雙有力的手臂將抱起來，聲音中滲着淡淡的寒意，“起來。”

可以停下那些撕扯服的無謂作，卻停不下泣，只能倔強地將臉轉向一側，滿面淚痕。陳綏寧坐在的對面，靜靜地看着，眸愈發深沉，卻只是一言不發，像是在等筋疲力盡。

變換了角度的終於將整個房間照得通亮，他抿的薄脣終於了：“小囡，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放過你。”

倏然擡眼，有些迷惘，卻也有幾分希冀。

他背對着，神竟有幾分捉不的鬱落寞，轉瞬，卻笑了笑：“可我做不到。”

做不到分清混雜的緒，做不到一個人瘋狂，於是拖着一起陷進去……哪怕他知道……很久之前，自己在決定娶舒凌的那一刻，他們就已

經回不到從前了——可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失去的不只是，還有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

吃過午飯，陳綏寧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只挑眉看看佳南，輕聲問：“你的腳能走嗎？”

小口小口地喝着茶，頭也不擡：“怎麼了？”

老夫婦或許是看出了他們之間有什麼不愉快，在一旁鼓：“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氣好。”

擡頭笑了笑：“好。”

一晚的冷敷熱敷、藥酒拿，佳南的腳腕好了許多，只是走得很慢。他亦不催，沿着鎮上一條河，像是在閒庭散步。

“……是男孩還是孩？”他毫無徵兆地問。

佳南怔了怔，側過臉，他卻一直看着靜靜流淌的河水，沒有出毫的表。

“那個時候怎麼可能知道？”笑得雲淡風輕，時真有着一種可怕的魔力，那樣的傷痛，此刻再想起來，卻恍如隔世。

他轉過頭，看到脣角淡漠的笑意，只是倏然抿了脣。

他並沒有再追問，佳南亦不去看他，就這樣默然走了很久，終究還是將心底的那疑說了出來：“爲什麼帶我來這裏？”

他卻答非所問：“喜歡這裏嗎？”

“很漂亮。”佳南的緒不再像上午那樣起伏不定，一如河水緩緩地流淌過，“不過我只是好奇——明明翡海那邊已經起了軒然大波，你我都是心知肚明，我留在那裏，你會更高興一些。”

他看了一眼，像是

意想不到會這樣。

佳南心口卻重重一沉，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你……你是不是趁我不在，想——”

“許佳南，我想做什麼，不需要趁你不在。”他打斷，語氣中似乎夾雜了幾分諷刺，放慢了語速，“你覺得，有什麼事，是需要揹着你做的？”

佳南漲紅了臉，此刻確實沒有與他抗衡的能力，只能訥訥地問：“那是爲什麼？”

“每次來這裏，我都不想回去。”他亦笑了笑，向河岸的一排柳樹，目難得地和繾綣，“我媽媽在這裏長大。”

“阿姨的家鄉？”佳南一怔，的記憶中，對陳綏寧的母親，其實並沒有多印象，只在幾年前見過一次，似乎是個溫婉麗的人，一直不好，很待在翡海。

他“嗯”了一聲：“今天是的生日。”

佳南停下了腳步，直覺地察覺出邊素來犀利的男人，此刻有些恍神。

“阿姨……還好嗎？”約還記得，很久之前的那次見面，陳媽媽拉過自己的手，溫和，迥然於兒子的鋒銳犀利。

“去世了。”他微微仰首，側臉的線條被切割開，卻依然凌厲。

佳南“啊”了一聲，躊躇了一會兒，才問：“怎麼會這樣？”

陳綏寧的目冷得可怕，生生讓佳南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扭傷的腳踩到了石子，痛得皺起眉，子一個趔趄，往

地上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