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除夕,不恰當的時間,出現在不恰當的地點,他的突然造訪,必有什麽幺蛾子。
豫懷稷先躍下車頭,向後方的戚歲責問:“這麽大的雪,怎麽不讓宋世子去府中等?”
戚歲嘟囔:“屬下極力勸說過,就差生拖拽了,是宋世子不肯。”
他們說話時,宋晏林已衝到車前,不知是否是挨凍的緣故,他麵比起在皇後壽誕那時又難看許多,慘白中夾雜點淡淡的鐵青。他的確像有急茬兒的樣子,但礙於戚歲在場,他強忍住沒立馬說出口。
豫懷稷看在眼裏,先掀開車簾,扶宋瑙下來。他取出裏麵的紙傘,單手撐開斜在宋瑙頭頂,這才稍一擺手,戚歲便趕上馬車往後門去。
宋瑙前麵坐在車裏,飛快地想到數十種宋晏林此行的理由,甚至於他是否因歲數漲長,再靠掙錢難免力乏,繼而產生從良之心,卻遭遇到什麽難以啟齒的阻力。
可剛一站穩,足下半尺厚的雪還沒踩瓷實,就聽宋晏林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說:
“王爺,你救一救阿宿,如今隻有你能救了。”
那一秒,宋瑙幾乎以為出現幻聽,怕是日思夜想的,才會聽什麽都是那個人。
但迷惘地仰起臉,隔了匝匝的雪簾,見豫懷稷眼中一抹暈開的冷漠殺意。
仿佛對麵的不再是以往的宋家世子,或者潛在敵,而是臣賊子,當誅之。
豫懷稷盯住他,問:“人在哪裏?”
“在皇宮。”宋晏林回他,眼尾染似的紅,“被皇帝派出的影衛給抓走了。”
宋瑙瞬間如墜冰窖,哪怕前麵聽見太妃吐出皎和的名號,至早有準備,都不像這一刻仿佛無數冰刃在朝臉上。
“宋晏林。”宋瑙隨他闖河、賭茶行歌的那麽些年,今天還是第一回連名帶姓地喊他。
即便因他一時疏忽,摔過一個狗吃屎,在中央街上出盡洋相,也沒這麽憤怒過。
咬牙關,一字一句地問:“你可知道,你說的是什麽?”
對話過一個來回,宋晏林也終於平靜些:“看來,不僅我知道。”他漸漸反應過來,“王爺同王妃也認識阿宿?”
宋晏林笑起來,微彎的雙眸仍是無雙豔麗,可眼底猩紅,橫生道道紋,如同泣。
豫懷稷下外袍,裹宋瑙肩膀,摟住向前走。
“進去說。”
他斂起殺心,麵上沒什麽表。
他們邁進門檻,宋晏林隨其後。
風雪之下,朱漆大門緩緩合起,金釘門環在風中搖擺輕。
宋晏林坐在鐵梨木圈椅上,經室的熏爐一蒸,渾不住向下淌雪水。
盡管屋炭火旺極,熱煙自集的爐孔往外飄散,但他涼的料在上,依然有冷氣朝骨裏鑽。
而小心眼如豫懷稷,沒擰下他的腦袋已經算作仁慈的了,自不會再提供幹燥服與他。不過宋晏林也不在意,他拎起矮幾上的茶壺,腕子細微打戰,自斟半杯冷茶。
這是宋瑙出門前泡的,早就涼了。剛想發聲阻止,豫懷稷手過來,輕扭一下手背,道:“哪有這麽氣了,隔夜茶才好,喝不死他,跑茅廁拉也拉垮他。”
宋瑙略略無語,私以為他此時甩出的臉子,簡直與民間戲文中的惡婆婆毫無二致。
神思剛一跑遠,就被一道聲音拉回來。
“阿宿,曾是莫恒養在府邸的暗探。”
一盞涼茶下肚,沒有任何鋪墊的,宋晏林忽然張口,眸中似有一層灰蒙霧氣。
“三歲府,五歲練劍,六歲可斬殺惡犬。沒外出任務時,則是莫綺月的婢。”
屋中陷進短時間的沉寂,暖風繞梁幾圈,豫懷稷才嘲諷似的誇他:“能從三歲說起,宋世子的確細致微,再配上這張臉皮,怪不得這麽討姑娘家喜歡。”
基於宋瑙跟他從小青梅竹馬,若換作以往,為人間老陳醋壇子,豫懷稷一定會接著對他進行挖苦打擊,而以宋晏林的妖風浪,當也不落下風。但眼前的事態限製了二人的發揮,豫懷稷隻沉沉問他:“我若沒記錯,莫恒是在修史之時,杜撰詆毀先帝,公然親異族,諷前朝,犯下大不敬,才依律例誅他三族?”
宋晏林聽得輕笑出聲,他解下酒囊,往空杯裏倒滿酒。
他舉杯晃一晃:“王爺或許不知,莫恒跟徐恪守是同鄉人,曾比鄰而居,又是同屆科舉出來的。”酒香甘洌,他舉到下,“徐恪守生油,而莫恒為人迂腐,他們理念差得太遠,一直不對付。”
他冷笑搖頭:“兩人暗鬥了一輩子,莫恒比誰都清楚,徐恪守隻有一個兒。”
聯係起阿宿的份,宋瑙腦筋一轉,明白了什麽:“阿宿是他派出去調查的?”
宋晏林點一點頭,之後的一些,也是他拋去臉皮,斷斷續續在阿宿那兒套來的。
莫恒為偽造冊籍,一路打通關係,送宮廷當侍。阿宿的功夫在男子當中都不算差,小皇帝機警,雖沒能近服侍皇後,但晝出夜伏三個月,倒發現點怪事。
逐漸掌握到,皇後經常半夜三更的,獨一人往冷宮裏去。
終有一日,提前藏在梁上,聽見皇後伏在先帝的姝貴妃床頭,笑著喊其娘親。
沒有什麽犯上作,真正給莫家招災的,正是這一聲娘親。
“皇上夠狠,怕事敗,幹脆把莫家一窩端了。”宋晏林一口飲盡杯中酒,“可拔出蘿卜帶出泥,而阿宿就是那底下盤難剔的泥。”
他本以為,他這一說完,豫懷稷會震怒,拒絕聽信,抑或把自己趕出府去。
但豫懷稷並沒有,相反,他連初時的殺意都見不到了,眼底黑黝黝的,捕捉不到任何緒。
宋晏林再去瞧宋瑙,見頭埋得很低,也窺不到神,以至於他無從判斷,他們對帝後兩人之事是持什麽樣的態度。
他低一低眼,又傾斜酒囊,倒了半杯酒。
今日的水沉香約燒出縷的苦味,良久過後,宋瑙方啟,似吸進滿口的苦氣。抬手住酸脹直跳的眼窩:“那你呢,你是怎麽認識的?”
“?哦,你說阿宿啊。”可能酒喝得過急過快,宋晏林麵頰有點燒紅,眼裏帶點不大清醒的微醺,“我早期同莫綺月有婚約,哪知我花名在外,一路從河傳到帝都。莫大小姐不放心我,阿宿來探一探我老底,這便認識了。”
他哼笑:“你看,我這一天天的,到底還是吃了長相出挑的虧。”
可宋瑙笑不出來,冷著眸看他,暗罵道:都什麽時候了,還?死自己算了。
“瑟瑟,大膽點,罵出聲,”忽然,宋晏林懶懶道,“掖在心裏算什麽?”
宋瑙還是沒說話,可以看出,宋晏林自進了這屋起,就自行扣上一副鐵麵罩,他強裝鎮靜,虛假地說笑,努力做出平時的樣子。
須臾,宋晏林坐直子:“我知道,你現在還能忍。”
他著宋瑙,眼複雜,有疚,也有力後的鈍痛:“但我後麵的話,你怕就不能了。”
宋瑙皺眉心,看見他的偽裝在逐步崩塌。
“王爺,阿宿一直想獲取你的助力,我擔心落到皇上手裏,會把你拖下水。”
豫懷稷仍端著一張死人臉,全然有種戲臺給你,我靜靜聽你唱的旁觀之態。反倒是宋瑙,一聽氣炸了,跳起來喊:“王爺跟一點幹係都沒有!”
眼下心中隻有一個詞,是白日裏豫懷稷教的:放狗屁。
“王爺做沒做,跟是否有牽扯,又知道多當年的,這都不重要。”宋晏林閉一閉深凹的雙眼,“重要的是,阿宿怎麽說,皇上又會不會相信。”
他的意思很清楚,除非趕在皇上審問之前救下阿宿,否則阿宿會說些什麽,誰也預料不到。但在宮中劫人,即使是豫懷稷,也並非輕而易舉的,就算僥幸功,可如此一來倒真給人落下把柄,再也擇不幹淨了。
宋瑙氣得說不出話,倏忽之間,聽到近側響起啪啪幾聲,隻見豫懷稷舉起雙手,似笑非笑地連拍數下。
但他沒有表態,鼓完掌,他起向外走去。
宋晏林救人心切,也站起來,想去討個明白答複,但手剛一抬起,便有勁風橫掃而來,將他打回原位,再仰頭時,房門敞開著,豫懷稷已走疾風飛雪中。
宋瑙走得沒那麽快,在宋晏林前立定,失去門板的遮攔,飛雪爭相無序地湧過來,的嗓音也隨之進呼嘯的寒風裏:“不論你跟阿宿怎樣結的,你跟一道……”滿目失,“國公府百餘口人的命,你都不要了是嗎?”
宋晏林苦笑不語,若真能不管不顧了,他也不必日日如油煎火烹,惶惶不可終日。
宋瑙走出幾步遠,相隔幾重雪霧,眺到拐彎的簷廊死角上,豫懷稷的形拔,他右手執傘,靜默地等在凜冽雪裏。
宋瑙站到他前,垂下頭,吸著鼻子道:“我當你先回房去了。”
“不敢。”豫懷稷轉腕子,傘麵傾斜向,“上回忘記等夫人,不是被當場一頓收拾,這再來一次,怕夫人一口氣把我府邸哭塌了。”
他依舊老樣子,會適時地說些語來調節敗壞的氣氛。
但宋瑙明顯聽不進去,可憐慌張地拽住男人袖口:“現在怎麽辦呀,那個討人厭的,是救不救?”
豫懷稷攬過的肩頭,撐傘而行,淡淡問:“能躲過這麽多次的追捕,怎的偏在皇上分出力忙年關祭祀時被抓了?”
宋瑙略一思索:“是溫萸的話起作用了。”眼忽閃,定聲道,“急了。”
這本也是他們挑的,但仍然低估了,為拖他們落水,可以狗急跳牆到這一步。
豫懷稷踏出門廊,一腳踩在雪地上,留下極淺的痕跡。
“急能生,沒什麽不好的。他口氣冷然,“由這麽犄角旮旯裏躲藏,倒不如把詐出來。”
宋瑙愁眉鎖眼:“可,兩條都是死路,如何選?”
豫懷稷一肩膀,示意仔細看地,然後道:“既然給的全是死胡同,左麵上刀山,右麵下火海。”他停一下,“那我何不幹脆往前走,找個懸崖跳一跳?”
宋瑙張口結舌,一時僵在雪中。
天公在上,又聽見了什麽離譜的胡話?
可下一秒,約又理解了什麽,咬住貝齒,沒有吭聲。
“世上活路難尋,可要死還不容易,百八十種找死的法子,我們為什麽要按的選?”
豫懷稷揩去鼻頭沾的雪,眸深冷:“不妨甩掉,我們賭把大的。”
言畢,他與宋瑙耳語片刻,寬大的紙傘罩住二人,話音湮沒在暴雪中。
既然條條險路,與其去踩阿宿紮下的陷阱,他想去賭一條勝算大的。
半炷香後,他上玉蘭白龍駒,獨自穿過風雪,向黑夜中的皇宮奔去。
宮中的地牢燈火如豆,百來步見方的地下,牆壁洇出布的水珠,氣甚重。
豫懷謹穿赤褐龍紋便服,立在幾排刑前,指尖自一端緩緩掠向另一端。他沒有立時選定,隻是犯難似的回頭:“朕極親自手,對它們的用不大悉,你可有什麽喜好?”他順手舉起一件,“烙鐵?”
見子死盯著自己,沒有說話,他便原地放下,又撿起一樣:“還是小鈍刀?”
他輕言慢語的,而火燭下的雙眼氣人,地牢閉暗,他已在這裏耗去近兩個時辰。
而他的對麵,是傷痕縱橫的阿宿,地上躺著兩截斷的銀鞭,四肢由玄鐵鏈條捆綁住,渾似泡在泊中。可的一骨並沒被打散,在豫懷謹遣走施刑的侍衛,取掉口中白布時,猛地一口水,糅雜著日久難消的恨,啐了他一。
從這刻起,兩個彼此對抗忌憚,卻又未曾直麵過的人,才是真正上了。
阿宿沒去瞞自己的來曆,不停歇地咒罵,一些較淺的傷口凝痂,傷得較深的口子依舊在向外冒,但仿佛不知痛一樣,提著氣曆數豫懷謹犯過的惡行。
可當豫懷謹問到其餘黨羽的名字與行蹤,古怪地笑一笑,再也不發聲了。
“你說得不錯,朕不是什麽好人,遠嫁胞妹,氣垮親娘。”豫懷謹最終提起一柄鐵刷子,眼底森冷,“要知道,在對付人上,朕一樣下得去手。”
“難怪你爹不親娘不。”阿宿又吐掉口水,譏笑道,“若非你三哥去到前線,常年不在帝都,今日哪還有你什麽事?”語氣惡狠狠,額頭的傷口裂開了,一滴落進眼眶,問,“你啊,你怎麽不去死?”
豫懷謹頓住步子,他咳嗽幾下,忽然笑起來:“皇兄的確樣樣拔尖,是先皇寄予厚的皇子,江山給他,必能大昭百年盛世。”
阿宿一愣,過眼仁中洇開的珠,看出去的豫懷謹模糊不清,但仍然可以察覺到,他在說起他皇兄時,如同是長在普通人家的兩兄弟,流出對兄長異常的信服與欽慕。
尚未分辨出他是真或假意,順著濃烈的氣,空中飄來一句問話:“你與莫綺月打小一起長大,很好吧?”豫懷謹突然問,“死的時候,你沒考慮過跟一起去嗎?”
忽聞此名,阿宿的怒火轟地燒起來。
咬牙:“不,我有非殺不可的人。”
“一樣。”豫懷謹平靜地接口,麵上無風也無浪,“朕也有一定要保全的人。”
阿宿稍微反應一下,才聽明白,他是在回答自己的後一個問題。
——你怎麽不去死?
——朕也有一定要保全的人。
他有要保全的人,他還不能死。
半晌,阿宿眼蔑視:“哦,就是你那違逆人倫的親……”
話沒講完,一道掌風刮過,生生將的臉扇向一側,燭芯上的火苗劇烈搖擺,眼冒金星,麵頰登時腫起三分。
“怎麽不長記,忘記莫氏是因何滅門的了嗎?”
豫懷謹形微晃,人已閃至,他踩在一攤黏膩的上,嗓子似剛從冰水裏撈出來。
阿宿口氣,挨下這一掌,一些細小的傷口再度繃開。掉角溢出的,依舊不怕死地挑釁:“怎麽敢做不敢當了,去把你的侍衛回來,讓他們也聽一聽,他們忠心侍奉的君王都幹過些什麽天打雷劈的醜事。”
豫懷謹任謾罵,他揚起手,緩緩卡上子脖頸,淡漠發問:“誰說是朕的妹妹?”
阿宿微怔,以為他死不肯認,但把頭偏回來,豫懷謹幽暗的麵容中滿是坦然。
大約本沒打算放活命,便不怕聽去多,豫懷謹五指逐一收攏,陷進嶙峋的頸骨裏,同時又一反問:“誰說,是先帝的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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