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好,自太祖以降,每個季節都會出城圍獵,當今金帝自也延續太祖舊俗,每季都率宗室子弟圍獵。位於會寧城外的圍獵,其實隻是圈定一大片茂繁深的樹林,將各種圈養的飛禽走放林中,四周由士兵站崗巡守,保衛駕安全。宗室子弟策馬引弓,殺各類。每次圍獵,金帝都會設置彩頭,激勵眾人,誰殺的多,誰就是勝者。
因此,每次圍獵,宗室子弟都爭相在前表現湛的騎之。
鑒於上次圍獵所發生的事,完宗旺安排了十八位勇士保護我,日夜守在淩致苑,閑雜人等不得。並且對外放言:我大病未愈,仍需靜養,不接來客,不赴宣召。
一著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保護我,就像保護籠中鳥、樓中燕,將我鎖在淩致苑。
幸好隻是三四日。
我足不出戶,在苑中安靜地過了幾日,看書煮茶,閑散得很,圍獵卻發生了大事。
國相完宗瀚遇虎襲擊,當場被惡虎咬死,完宗旺趕至協助,也被惡虎所傷。
駕驚,匆匆回宮。
完磐和完峻送完宗旺回府,唐括王妃在府門前迎接,以盡禮數。
我聽聞消息,立刻衝出去,見完宗旺在完磐和完峻的攙扶下下馬,唐括王妃快步上前,臂扶他一把,的夫君卻毫不看一眼,訕訕地後退三步,不複多言。
完磐似乎有所應,抬眸我,僅僅一瞬便轉開目。
那目,是避嫌的,清淡得仿佛陌路。
心,被刺痛。
看見我,完宗旺眼睛一亮,輕扯角,“湮兒。”
“王爺當心。”我快步上前,扶著他,命旁側的侍衛攙扶一把。
他高大魁梧,稍微將力道在我上,我就覺得很重,所幸隻是片刻,他全的重量便依在侍衛的上。
完宗旺拉著我的手,不肯放開,對完磐和完峻笑道:“我沒事了,你們回去吧。”
覺得完磐的目又落在我上,我知道那目隻是片刻的停留,為了不讓他的皇叔起疑,那麽我也該有所表現,是不是?
“多謝大太子、大皇子送王爺回府,妾激不盡。”我低眉持禮道。
“皇嬸客氣了。”完峻嗬嗬一笑。
“皇叔,好生歇著,我們先行一步。”完磐溫淡笑道。
“不送。”完宗旺道。
我與他並肩回淩致苑,他一直當唐括王妃是一個無形的人,不理不睬。
左肩的傷口已由駕隨行的醫包紮過,卻非輕傷,估計要養傷大半月才能痊愈。
臥床昏睡一個時辰,完宗旺突然全發熱,熱度漸高。
如覆霜,昔日冷厲的眉宇因為傷痛而微微蹙著,添了幾分虛弱與平和。
這雙如鷹淩厲的眼睛,隻出一丁點的隙,再無穿人心的犀利。
他燒得昏昏沉沉,握著我的手不肯鬆開。
我不知他是否於半夢半醒之間,不知他是否再無反抗之力,卻深深地知道,傷的他是最脆弱的時候,若不好好把握時機,給他數刀,就再無這樣的好時機。
我取下發髻上的銀簪,握在手中,盯著這張悉得令我惡心的臉孔,盯著這個強占了我的、給我萬般恥辱的金國男人,盯著這個侵我大宋國土、令我國破家亡的金國悍將,盯著這個令我心撕裂、日夜煎熬的魔神。
刺下去!
刺進他的咽!
隻要他死了,我的恨就消了大半。
隻要他死了,我就為大宋解決了金國戰功赫赫的皇太弟。
隻要他死了,金國就會朝野震,就會上演一場諸太子、諸皇子爭奪皇位的腥戰爭。
沒錯,他該死!
揚臂,刺下!
可是,銀簪終究停止於他的咽上方,相距僅有分毫。
我驀然驚醒,如果他死了,我無法全而退,必定死得很慘,但是這無關要。
要的是,金帝完鋮會遷怒於父皇,將父皇等宋室數百人全部賜死。
完宗旺死了,我,父皇,宋室所有人,都要給他陪葬。
代價何其慘重。
實在不值得。
可恨,完宗旺還不能死,我還不能手刃仇人。
那麽,此次暫且饒他一命,下次,就沒這麽幸運了。
將銀簪發髻,他微微睜眼,似乎有所清醒,我忙問道:“王爺覺得怎樣?我派人去請端木先生,可好?”
他點頭,笑得虛弱。
端木先生到府診視了他的傷勢,說沒有大礙,開了藥方便回去了。
服藥後,完宗旺安寧地睡過去。
次日一早,我被一陣輕微的驚醒。
他著我的頭,麵上的笑意由淡轉濃,眼中皆是疼惜與歡悅。
我他的手,喜道:“王爺,燒退了。”
“湮兒,我發現了一個。”他反握住我的手,笑得意味深長。
“什麽?”我忐忑地問,暗自思忖著他究竟發現了什麽。
“執念。”他的手指輕我的腮。
“執念?”我迷地重複道。
完宗旺的眼睛分外灼亮,“此次傷,實乃因禍得福。我相信,再過不久,你也會和我一樣,心有執念,彼此執著。”
原來是這事,我不住他灼人的目,臊地低頭。
他的掌心挲著我的臉頰,心疼道:“守了一夜,你氣不太好,去歇著吧。”
我笑道:“我不累,王爺了吧,我熬點小米粥,想吃什麽?”
“隻要是你親手做的,我都喜歡。”
“真的嗎?”
完宗旺的手握在我側頸上,微一用力,便將我攬至前,“無論是你親手做的膳食,還是你,都秀可餐。”
話音未落,他出其不意地吻我,蜻蜓點水。
吃了兩碗芙蓉什錦粥,服藥後,他躺下睡了。
我不解帶地照顧他,三日後,他的氣有所好轉。
這日,用過午膳,他告訴我國相圍獵遇虎的前後經過。
金帝完鋮帶眾人出城圍獵,是為了讓眾宗室子弟舒展筋骨,勤練騎之,不至於耽溺樂而荒廢金國男兒引以為傲的騎之。此次圍獵,他懼怕毒辣的日,便在臨時搭建的帳篷乘涼,等候眾人滿載而歸。
眾人分散而去,半個多時辰後,眾路人馬陸續回來,隻有國相完宗瀚不見人影。
五太子完雋稟道:“臣在林捕殺一隻梅花鹿,那梅花鹿跑得很快,臣飛馬追之,途中遠遠見國相正殺一虎,臣惦記著梅花鹿,沒有多作停留,繼續追梅花鹿,不知後來國相如何。”
除了五太子看見國相,其餘人都沒有看見。
眾人皆覺得此事並無不妥,因為即便孤一人遇見猛虎,以國相之驍勇,也能化險為夷。
於此,眾人與完鋮在營帳一邊飲水閑聊、一邊等候國相。
完宗旺覺得事有蹊蹺,獨自策馬去尋找國相。
當他找到國相的時候,國相已經奄奄一息,那隻猛虎也中了四箭,匍匐在地。
看見來人,猛虎戒備地瞪著他,那四支利箭並沒有傷它要害,它慢慢站起,張開虎口,出白森森的虎牙,發出一聲低沉而悠長的虎嘯。
完宗旺立即引弓箭,那猛虎察覺危險近,縱一躍,兇猛地撲過來,利箭空,猛虎也摔跌在地,劇烈息,慘烈哀鳴,虎目微闔。
猛虎竟然躲過他百發百中的利箭,可見並非圈養的老虎,而是縱橫山林的野虎。
腦中轉過數念,卻隻是短暫的一瞬,完宗旺三箭齊發,一箭中虎目,二箭沒虎。
左目流不止,猛虎慘,狂躁地躍而起,撲向馬上之人。
完宗旺再發三箭,一箭中猛虎的右目,二箭中虎頸,接著,他立即策馬避開。
未曾料到,雙目創的猛虎,仍然勇不可擋,聞聲追來,前蹄橫掃,他的左肩被虎爪所傷。
這一擊,猛虎已經傾盡全力。此後,它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完宗旺連續發了十餘箭,猛虎再沒有起來過,直至流奔湧、閉眼死去。
國相完宗瀚傷痕累累,雙被猛虎咬斷,模糊,躺在泊中,強撐著一口氣。
“宗旺,不是意外……”國相著氣說。
“怎麽回事?”
“有人要害我……”
“是誰?”完宗旺驚道。
“我也不知……你要為我報仇。”國相無力地閉眼,“這隻猛虎是長白山上的……中了我十餘箭,仍然勇不可擋……想必被人調換了。”
“宗瀚,你撐著點,我帶你回去……”
“答應我,為我複仇……護我家小平安……兄弟這就瞑目了。”國相的聲音越來越弱,最終氣絕亡。
恰在這時,諸位太子趕到,皆悲傷不已。
完宗旺的敘述簡略要,驚險更是一語帶過,饒是如此,我亦聽得驚心魄。
我沉思片刻,道:“國相位高權重,樹大招風也不足為奇,不過,殺他終需理由。殺他的人,究竟想要得到什麽益?”
他角一斜,“殺他,自然是覬覦他手中握有的兵權與國論極烈之位。”
國論極烈,簡單來說,便是國相。
完宗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高權重,完宗瀚也握有金國半數兵力,又穩坐國相之位,權勢僅次於完宗旺。金帝重這二人,可以說,他們把持了金國軍政,就連金帝也忌憚他們三分,軍政國事,無論大小,金帝都會與他們商討。
完宗瀚是前國相長子,是金帝堂侄,從金國皇位繼承製來看,他沒有繼承皇位的任何機會。因此,雖然他與皇太弟在軍政決策上時有意見不合,卻不會危及完宗旺的皇儲之位。
由此看來,覬覦完宗瀚手中的兵權與國相之位,應是宗室子弟。
金國極烈製,是以數核心員合議、商定軍政決策,輔佐金帝做出重大國策,不過,金帝也會到極烈員的牽製。當今極烈製之下,除了金帝,共有四人。
完宗旺為諳班極烈,即為皇儲;
完宗瀚為為國論極烈,俗稱國相;
完峻為阿買極烈,此位相當於國相的第一助手;
完磐為昊極烈,此位相當於國相的第二助手。
倘若在極烈製中尋找幕後主謀,國相之死,誰得益最大,誰就是兇手。
可是,我輕易就猜到的事,旁人怎會猜不到?幕後主謀又怎會這般膽大?
國相死了,完磐也會得到許益,這事與他有關嗎?
我將所有的疑問說出來,完宗旺道:“你所想的,正是我所考慮的,此事並非表麵看來的那麽簡單,為國相報仇,也非一朝一夕的事。”
“真的要為國相報仇嗎?萬一惹禍上,那如何是好?”
“怎麽?擔心我像國相被人殺害?”他笑嗬嗬道。
“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我低眸。
“放心,在我死的最後一刻,我會先殺了你,如此一來,你我永不分離。”
他沉沉道來,像是在說今日燦爛那般隨意淡然。
我驚得心口跳一拍,怔怔不解地瞅著他。
他濃眉一,“不願意與我一同歸西嗎?”
我嗔怒,“不許你說死!”
完宗旺著我的頸與肩,“我死了,你獨留於世,以你的姿,我擔心你會很辛苦。”
他死了,其他宗室子弟會覬覦我的?
我不知會不會發生這類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會和他一起死,也不會再待在會寧,或許,早在他死之前,我就會舍他而去。
我狀若深道:“一不侍二夫,王爺百年之後,我自然不會獨留於世。”
聞言,他寵溺地瞅著我,難掩欣。
再閑聊會兒,他昏昏睡了,我回房午憩,卻聽深紅和淺碧在苑中閑聊,提到了樂福。
樂福怎麽了?
們說,國相即將下葬,國相夫人準備讓他生前最寵的樂福殉葬。
殉葬!
我驚得差點兒跳起來。
深紅和淺碧備好車,上十八名護衛,一同前往國相府。
對於我的到來,國相夫人略有驚訝,頗為客氣。
國相府一片愁雲慘霧,黑帷白幔從房頂懸掛下來,尤顯得森然肅穆。
靈堂設在正堂,棺木停放在中央,供來客吊唁。國相夫人、兒皆在靈堂接待來客,侍妾卻是一個也無。許是時辰來得不對,這會兒並無來客,隻有偏堂傳來的哭聲,猶如半夜鬼哭。
那些悲傷的哭聲,應該都是侍妾的悲泣。
我上了一炷香,拜過之後站在一旁,不久,深紅和淺碧來稟,國相夫人遵照國相的命,以土葬葬之,以樂福殉葬,明日舉行葬儀。
國相長子完奢也站在一旁,悲傷木然。
皇姐順德帝姬為何不在此?莫非陪著樂福?
我想見見樂福,深紅和淺碧問過國相夫人之後,回來轉述國相夫人之意:樂福悲傷過度,剛剛睡下,並且聲稱不願有人打擾。
此等鬼話,我會相信才怪。分明是不讓我見樂福,有意阻擾我。
盯著冷若冰霜的臉,我怒從心起,卻不得不下怒氣,行至前,“夫人節哀順變。”
“夫人有心了。”國相夫人冷淡道。
“國相慘遭不測,我妹妹樂福痛不生,未免景生,做出什麽失禮之事,有損國相生前威名,我想接樂福至皇太弟府中暫住兩日,待心有所好轉,便送回來,還請夫人行個方便。”我溫和道,刻意加重“皇太弟”三個字,以此。
“樂福是宗瀚生前最寵的侍妾,即使宗瀚去了,他的魂靈也還在府中,我想他最牽掛、最想念的就是樂福,就讓他與樂福多多相,夫人仁慈,全宗瀚吧。”國相夫人冷言冷語,說得一本正經。
我氣得咬牙,卻又不知如何辯駁,讓出樂福。
完奢也遞來一道目,我意會,不再與國相夫人糾纏,行至堂外。
他一喪服,尋日意氣風發的臉孔籠罩著慘淡的烏雲,見我走近,輕輕點頭。
寒暄兩句,我問:“順德姐姐還好嗎?”
他低聲道:“還好,在後苑陪著樂福夫人。”
我焦急地問:“你母親真要讓樂福殉葬嗎?”
“我是庶長子,我母親早在十年前過世。”完奢淡漠道,“我大金素來有殉葬風俗,大娘決意如此,無人可以改變。”
“你是長子,國相府一切事務該由你接掌,你幫我求求夫人,應該……”
“在我們大金,嫡長子和庶長子的地位有天淵之別,庶長子不能繼承皇位、也不能繼承家業。若非父親喜歡我,我不會有此地位與就。如今父親去了,府中全由大娘持,我無法做主。”
雖然他說得極其冷漠,就像在講述旁人的故事,我亦能從他的語氣裏聽出許的無奈與悲涼。
完奢也又道:“我已勸過大娘,大娘決意如此……也許,這就是樂福夫人的命。”
順德皇姐不會看著樂福年紀輕輕的就死在會寧,必定會求完奢也去求國相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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