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座朝臣回神,紛紛起行禮。
我自行斟酒,向六哥舉杯,淡笑,“皇兄,臣妹來遲,自罰一杯。”
一飲而盡。
餘瞥見眾臣皆驚目我,麵上都有詫異之。
我再斟酒,舉杯,“臣妹敬皇兄與皇嫂。”
飲畢,再舉杯,麵向群臣,“諸位大人伴駕左右,不辭辛勞,吾以一杯濁酒敬諸位大人。”
群臣再次目驚,紛紛舉杯飲酒。
此酒甘甜,無法與金國的割烈酒相提並論,三杯連飲,亦心不跳氣不。
葉梓翔與李容疏對我已是悉,此時也不免驚異,不明白我為何連飲三杯。
而趙俊也難掩驚訝與關心,低聲道:“湮兒,可有不適?”
“皇兄,這酒喝不醉人,再烈、再割的酒,我也飲過。”我的聲音不小,相信群臣都聽見了。
“長公主好酒量。”李昭儀見六哥訕訕垂眸,和言讚歎,“時常聽陛下提起長公主素有林下風致,果然不假。”
“皇嫂過譽。”我轉目看向葉梓翔,揚眉淺笑,“葉將軍不辭艱辛危險,孤潛金國,救吾於水深火熱之中,得以南歸,與皇兄相聚,吾借花獻佛,敬葉將軍,聊表謝意。”
“此乃末將職責所在,長公主敬酒言謝,末將愧不敢當。”葉梓翔躬謹道,似是不明白我為何在宴上當眾說出此事。
我向他示意,一同舉杯飲盡。
冷冷掃向群臣,我淺淺笑道:“近來吾聽了一些流言蜚語,說吾並非沁福帝姬,真的沁福帝姬已在金國被金主火葬,隻剩一壇骨灰;還說吾與沁福帝姬容相似,為求榮華富貴,假冒帝姬,欺君犯上……右相大人,吾說得沒錯吧?”
王延之垂首,不敢直視我,“陛下英明神武,火眼金睛,豈會不知長公主真偽?這些流言蜚語隻是道聽途說,並不能傷及長公主,長公主無須介懷。”
我長長地“哦”了一聲,“依右相之見,吾自當深閉宮門,對世間事不聞不問麽?”
他謹聲道:“臣並無此意。”
“嗬。”我冷哼一聲,“日前,吾聽聞右相他對吾的真偽頗為質疑,今夜就當著諸卿的麵,驗明真偽,可好?”
“湮兒。”趙俊低聲喚我,示意我不要再出無稽之言。
“長公主乃太上所出的金枝玉葉,陛下已有決斷。”王延之不慌不忙地說道。
“右相口口聲聲說秦繪所言有有據,吾倒想見見秦繪。”我一笑,“皇兄,說臣妹是假帝姬的那史中丞也在宴上吧,還請皇兄指給臣妹瞧瞧。”
右相邪無比,無風不起浪,勢必在六哥麵前大進讒言,讓六哥傳造謠生事的秦繪覲見。
而六哥擺下此宴,傳我出席,無非有意在群臣麵前證明我的真偽。
我是宮眷,又是妹,依照宮規,不應出席此類有外臣在場的宴飲,然而,六哥如此安排,想必有其用意所在吧。
趙俊尷尬一笑,朝右相喝道:“王延之,秦繪現今何?”
王延之道:“秦繪侯在宮門外,臣這就讓他上殿。”
說畢,他示意侍傳秦繪上殿。
不多時,一人踏大殿,深深躬著子,頭顱低垂,瞧不見他的臉,隻見他一襲半舊長袍,形高瘦,神態極為恭敬。
“草民秦繪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拜見長公主,長公主萬福。”
這是一種極為恭敬、卻並不是奴卑膝的聲音,而是膽大、清傲。
趙俊以威嚴的口吻道:“抬起頭來。”
秦繪緩緩抬首,不敢直視六哥,也不敢直視我,卻是無比坦然,目不懼。
臉孔瘦削,雙目深邃,一看便知此人並非忠厚之人。
這張臉,我沒有毫印象,應該從未見過。
“秦繪,誤認妹,可是欺君死罪。”王延之重聲道,“這位就是陛下親妹,你在金國可親眼目睹過長公主?”
“草民在金國並無目睹過長公主。”秦繪措辭嚴謹,“陛下,長公主,草民並不是說南歸的長公主一定不是沁福帝姬,而隻是將所知之事如實上報。今歲四月,沁福帝姬已在會寧火葬,至於長公主如何南歸,草民不知。陛下,右相大人曲解草民之意,認為長公主乃假冒的沁福帝姬,實非草民本意,陛下明鑒。”
“放肆!前豈容你口噴人?”王延之火冒三丈地怒斥,旋即倉惶離席,下跪叩首,“陛下,秦繪當日所說,並非如此,他有意誤導臣,是故意陷害臣啊,陛下明鑒。”
“秦繪為何故意陷害你?莫非你與他有仇?”我清冷問道。
“臣與秦繪非親非故……”王延之道。
“陛下,長公主,草民與右相大人曾為二聖朝同僚,並不識,也無嫌隙。”秦繪道,“草民南歸建康,與一位昔日同僚提起長公主在金國薨逝之事,兩日後,右相大人便傳草民到府問話,草民說出所知之事,未曾料到右相曲解草民本意,更說是草民質疑、詆毀長公主是假冒的帝姬。”
趙俊眼中的怒火越來越盛,聽到此,怒道:“長公主之事,豈容你一介賤民胡言語?來人,將他收押監牢。”
我悠然阻止,“皇兄,待臣妹問過之後再收押不遲。”
他疑道:“你還要問什麽?”
我輕笑,“既然秦繪說出吾在金國火葬之事,諸卿必定心存疑慮,趁此良機,吾便為諸卿解吧。葉將軍,勞煩你了。”
葉梓翔頷首,朗聲道:“長公主在金國被人毒殺,隻是假死,其後火葬之時,葉某龍轉,救出長公主的棺木,此後護送長公主南歸。”
我莞爾一笑,“諸位大人,可聽清楚了?若還不信,是否要皇兄說出吾上有何胎記、特征,諸位才會相信?”
群臣默然,或驚異,或惶恐,或垂首。
此言過於輕佻,趙俊麵一沉,低叱,“湮兒,莫再胡說。”
我輕勾角,道:“右相不務軍政,聽信謠言,質疑吾乃假冒的麻雀,辱及本公主與陛下,更是對國朝皇室的藐視,皇兄,應當如何置右相大人?”
我著趙俊,笑如清風。
他看我片刻,似乎終於有所決定,正要開口,我搶過話頭道:“右相辱及皇室,罪無可恕,理當罷免相位。”
聞言,王延之豁然抬頭,“長公主,罷免員,應由陛下決斷,長公主乃宮眷,不可幹政。”
“那好,就請皇兄裁決也罷,皇兄?”我徐徐微笑,著麵沉鬱的六哥。
“臣隻是……憂心秦繪到宣揚長公主之事,便稟報陛下,並無藐視皇室之意,並無辱及長公主,陛下明鑒。”王延之終究有了些慌意。
“就依長公主之意,來人,罷王延之相位,流放瓊州。”趙俊俊的臉繃著,瞳仁微。
六哥終究寵我,不忍拂了我的意。
王延之驚恐地求饒:“陛下恕罪……長公主恕罪……”
殿門侍衛火速進殿,拖他出去,他仍舊不停地著“陛下”,不停地求饒。
群臣聽著他的慘聲,都是深深垂首,無人為他求,就連沆瀣一氣的左相黃千山也不出聲。
我著秦繪,眸凝一線,“秦繪故意散播吾在金國之事,造謠生事,辱及本公主與皇室,罪大惡極,理當斬!”
話音一落,群臣皆震,就連葉梓翔和李容疏也是震驚地看著我。
李昭儀嚇得花容失,趙俊雙目冰寒,淡淡下令,“來人,將秦繪收押監牢,明日午時斬。”
群臣麵麵相覷,秦繪倒是一臉坦然,一言不發地任由侍衛拖出去。
他的反應,我深以為異。
趙俊再次下令,“長公主貪杯,有不適,送長公主回殿。”
於是,我從群臣或懼或畏或淡然的目中走過,出殿,回殿。
殿隻有一盞蓮花宮燈發出昏紅的燈影。
我歪在榻上,蓋著披風,等候六哥的到來。
隨著侍的通稟聲高高揚起又落下,他走進殿,徑直來到榻前,我一不地躺著,也不起行禮。
趙俊坐在我側,冷目凝視我,似有怒意。
我睜目,無辜地迎著他的目,昏紅的影印在他的臉上,影影綽綽,晦暗不明。
良久,他暗歎一聲,“湮兒,你可滿意了?”
這個世間,唯有六哥最了解我,最清楚我的心思。
我支起子,張臂環住他的腰,埋首在他前,“謝謝六哥。”
我要驅除右相出朝,不讓主和派重臣影響六哥。
而今夜六哥照我的意思置王延之和秦繪,容許我幹涉朝政,究竟基於何種心思,我不得而知。也許是我剛剛南歸,不忍讓我傷心難過,也許是別的原因。
“湮兒,子不得幹政,此次我不予追究,下不為例。”他又是一歎,像以前一樣憐惜地抱我。
“六哥最疼我了,如果我能找到像六哥這樣的帝王當駙馬,那該多好。”
他鬆開我,寵溺地我的鼻頭,“傻丫頭,葉將軍不是很好麽?他對你的心,從未變過。今晚宴上,他的目就沒離開過你。”
我別開目,“我寧願一輩子賴在六哥的庇護下。”
“這怎麽行……”
“六哥,就剩下你我相依為命了。”我埋臉在他的肩窩,“別趕我走,好不好?我隻想要六哥的疼與眷顧,別無所求。”
六哥的子似是一僵,一不地任我摟著。
我聲道:“從小到大,我時常跟著六哥,你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因為……湮兒從心裏喜歡六哥,喜歡你的香,喜歡你的文武雙全,喜歡你的膽識與魄力,喜歡你所說所做的一切。若我要嫁,所選駙馬必如六哥這般文韜武略,開創大宋新局麵,國富民安,不再有外族侵……”
他緩緩歎道:“湮兒……”
我抬眸,楚楚他,婉道:“六哥,湮兒是不是很傻?”
他麵頰微紅,不知是燈影所致,還是尷尬所致,“湮兒,世上總有一個男子像六哥這般文武雙全,總有一日,我會為你尋到一個讓你滿意的駙馬。”
“六哥,湮兒好不容易南歸,實在不想嫁人……”
“我不是急著讓你出嫁,隻是隨口說說罷了。”
“六哥欺負我……”
“好好,就當六哥欺負你,不早了,快快就寢安歇。”
說著,趙俊拉我起來,扶我躺到床上,蓋好被子。
我拉著他的手,“等我睡著了,六哥再走,好不好?”
他頷首,讓我閉上眼睛。
王延之被罷相,由黃千山遷任,左相暫缺。
不知為何,六哥沒有斬殺秦繪,隻是囚他在監牢裏。
我追問為什麽不殺他,六哥說此人通曉金國之事,尚有利用價值,眼下暫不能斬殺。
他要我安心調養子,不要再費心這些事。
假帝姬風波,就此作罷。
九月,有諜報傳來,金人大興舟師,將由海道直攻江、浙。
六哥遣韓世宗控守圌山、福山。辛亥,韓世宗率軍駐紮平江府。壬子,金兵攻下單州、興仁府,接著攻下應天府。甲戌,完婁宿犯長安,經略使棄城逃走。
完宗旺和完宗瀚乃金國悍將,兩次攻宋,終於奪了大宋半壁江山,且擄宋宗室至金國囚,創下前無古人的“壯舉”,對我宋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恥辱。
沒想到,金國名將多牛,個個驍勇善戰。四太子完弼,兵行神速,心狠手辣,已繼皇太子完宗旺之後的又一金國悍將。此次驅兵南下,氣勢洶洶,勢必不會輕易退兵。
果然,完弼率軍直趨江浙,摧枯拉朽一般襲來,其心昭然若揭——直指康王所建的江南朝廷。建康岌岌可危,駕危矣,諸位朝臣紛紛力諫,應避金兵鋒芒,保得駕安然。
於是,六哥決定南逃。
宮人侍忙著收拾行裝、備車駕,我匆匆趕往神霄宮,就在踏大殿的那一刻,迎麵走來如今的右相黃千山,還有一個讓我尤其驚訝的人,秦繪。
秦繪瞥我一眼,那樣的眼風,恭敬自不在話下,更多的是玩味。
見我進殿,趙俊勉力一笑,“湮兒,宮人收拾得如何?若是人手不夠,我再派人去幫忙。”
我揮退所有宮人,步步近眉宇間布滿驚惶的六哥,“六哥真的決定南下避難?”
“這不是避難,是暫避金兵鋒芒。”他無奈道,“湮兒,我如此選擇,也是迫不得已。明日你與你幾位嫂子先行,前往虔州……”
“六哥,金兵讓你這般驚懼?”我反問,蹙起眉心。
“我不是怕,而是……秦繪說完弼驍勇善戰,與完宗旺一樣,兵行神速,假若我們不避其鋒芒,勢必如父皇與大皇兄一樣,在完弼兵臨城下之際,為他所擄。秦繪通曉金事,所說應該不差。”趙俊耐心解釋。
“饒是如此,我們也不能南下避難。”我據理力爭,“長江沿線防堅固,我宋幾員大將就在前線抵金兵,軍民一心,未必不能遏製金兵繼續南下。何況,葉梓翔伴在駕左右,以他善戰的名,還擔心什麽?六哥,你到底在怕什麽?”
他麵沉如鐵,怒目而視,“我不是怕,這隻是權宜之計,此次金兵分三路南下,相較靖康元年南下的十五萬大軍,兵力更多,而長江一線的兵力本不足十萬,如何抵擋?”
我立即反駁,“兵不在多,而貴於,六哥,你連自己的將士都不相信,不敢與自己的將士並肩作戰,不敢將自己的家命付他們,你如何當一個繼往開來的賢明帝王?”
趙俊目赤,一瞬不瞬地瞪著我,眉宇凝出兩道深痕。
我倔強地盯著他,不甘示弱。
大殿上,冷風悄然消失,秋日的涼爽瞬間凝結冰。
半晌,他怒道:“朕心意已決,你先回去,好好收拾行裝,明日你必須走!”
他恢複了帝王的威嚴,對我說“朕”。
“六哥,為什麽罷免李剛?”我的麵頰漸有灼燒,“李剛一心為國,忠心侍君,究竟犯了什麽錯,你要罷免他?”
“回去!”趙俊那雙眼中的怒火已燎原之勢,拽著我的手臂,要拖我出殿。
“別我!”我怒吼,拚力推開他。
他沒想到我竟有這麽大的力氣,愣住了。
我重聲道:“李剛乃我宋中興之棟梁,竭力在汴京、南京故地部署抗金軍備,力圖驅除金賊,收複中原,迎回父皇和大皇兄,你卻罷免他的相位,將相留在邊,六哥,你還是我所悉的那個壯誌淩雲、懷天下的康王嗎?”
趙俊驟然提高嗓音,“家國大事,豈容你一個子妄議?”
我聲嘶力竭地喊道:“對,我是子,可是我比你清醒,我就是要罵醒你!六哥教過我,曆朝曆代的梟雄霸主大多起於西北,天下兵強將也以西北為最,而今,河北故地時為金賊所占,六哥又將汴京、南京拱手讓人,一味南逃,從揚州到鎮江,從建康到杭州,六哥,你究竟要逃到哪裏?逃到偏遠的瓊州?還是逃到茫茫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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