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來,完磐從未踏足辛夷殿。
大殿前,侍衛林立,刀戟森寒。
我被足了。
每日,豫兒和縵兒都會來陪我,我也盡量舒展歡陪他們玩鬧,開開心心的。
第四日夜裏,子時,我穿著深紅的宮衫和淺碧出殿,順利來到大牢。
奇怪的是,淺碧說奉了陛下的命來探監,獄卒沒說什麽便讓我們進去了。
李容疏坐在炕上,仍是那襲白袍,在昏黃的燈影映照下,猶顯得蒼白淒。
打開鐵鎖,我奔進去,“小師父,你怎樣了?”
他白皙的臉膛本是淡漠如秋季長空,聽見我的聲音,轉過臉來,忽而一笑,笑如春璀璨。
“長公主,你來了。”他溫地朝著笑。
“他們是否打你、折磨你?”
李容疏搖頭,“我很好,長公主,我終於見到你了。”
他看著我,那般憂傷,“陛下命我潛金國救你南歸,順便查探消息。因此,我奉命來了,但在我心中,是為你而來。我以為完磐和完宗旺一樣,強取豪奪,原來不是。他很你,可以為你忍常人所不能忍,蟄伏忍多年,隻為殺完宗旺,隻為保護你;他也可以為了你而舍棄一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會舍棄。長公主,相信我,我不會看錯。”
“為什麽說這些?我不想聽。”我漠然回應,完磐對我如何,我再也不想知道。而六哥,並沒有放棄我,派李容疏來救我。六哥,終究是疼我的。
“他對你的,讓我自愧不如,即使他的手段不見得彩。我也知道,你唯一的人,便是他。你嫁給他之後,確實很快樂,這幾年,除開太上一事,你的微笑很明。”他苦笑,一雙黑亮的眸子似流著某種刻骨的思,“因此,我決定拂逆陛下之意,讓你留在金國,由你決定去留。”
我不知該說什麽,失了言語一般。
和完磐在一起,我真的快樂嗎?
也許是的吧,除了父皇南歸一事,除了封金國皇後一事。
“你回到陛下邊,未必是我樂意見到的。”李容疏著我,目灼灼,“陛下喜怒不形於,但我瞧出來了,他對你的已逾越了兄妹之。也許陛下已有決定,你一回去,他便不會讓你再離開。這也是我改變主意的另一個原因。”
嗬,果然,世間任何事都無法瞞過他這雙犀利的眼睛。
他悉一切,隻要與他待上幾日,便會被他看。
我回到六哥邊,六哥會如何待我?
李容疏也無法想象,因此,他讓我抉擇。
兄妹之間的曖昧事,逾越倫理綱常,這般不堪,從他口中說出,卻是那般自然,全無半分不自在。
“事已至此,何去何從,你要慎重抉擇。”
“我們去五國城,將父皇的梓宮運回汴京。”
“我不能陪你了,長公主若想回去,隻能自己回去,才有可能逃出金宮。”
“為什麽?”我不能讓父皇的骨滯留那天寒地凍的五國城。
“太上梓宮,陛下會遣使和完磐商議,完磐會應允的。”他淡淡道,語氣卻是篤定。
“那我們一起回去,待我謀劃好,我就救你出大牢,一起南歸。”
“隻怕不了,我不能再陪你了。”
他的目不曾移開過我,那份炙熱與哀傷,是未曾有過的。
他話中有話,我心生不祥之,著急地問:“為什麽不能陪我?你怎麽了?”
李容疏完好無損,四日未曾梳洗,臉龐有點髒,鬢發有些淩,白袍皺皺的,除了這些,沒什麽異樣呀。我心中惴惴,再問:“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你要記住,這世間,誰也不可盡信,唯有葉將軍可以信,他永遠不會傷害你。”他說得異常鄭重,仿佛臨終言。
“快告訴我,你怎麽了?”我的心很,擔心他有何不測。
“秦繪是完磐的人,是他安在大宋的細。還有,太上遷往五國城那年,探傳來的消息說是完宗旺和完弼上奏金主,其實不是,完宗旺並沒有上奏,是完磐散播的消息,目的是讓你誤會,讓你恨完宗旺。”
秦繪竟然是完磐安在大宋的細!
難怪他對大宋的朝政那般了解,難怪他清楚我的一舉一,難怪秦繪極力促宋金和議。
完宗旺本沒有上奏讓父皇遷往五國城!
這一切,都是完磐的布局,是他散播的假消息!
這個瞬間,心間有的痛彌漫開來。
假若完磐沒有散播假消息,我就不會對完宗旺恨之骨,就不會布局捕他;完鋮駕崩,他就不會因為被囚在臨安而無法繼承金國皇位,後來就不會北歸奪位,更不會死於萬箭穿心!
完宗旺因我而死,死得冤枉!
是我害死了完宗旺!
他本沒有讓父皇遷往五國城,他與完磐一樣,我骨,因為這個執念而付出了命。
一時之間,我覺得好難過……
一個又一個真相,令我目不暇接,心中卷起千濤萬浪。
完磐的布局,可謂天無。
以他之智謀機變、手腕襟,假以時日,滅宋並非不可能。
隻要他想。
當世英傑,非他莫屬。
而李容疏選擇瞞我,是不想破壞我與完磐的吧,隻是到了這最後的關頭,他不得不說,不能不讓我知道真相。從來,他明磊落,有什麽說什麽,除非不得已,絕不會瞞我。
李容疏輕輕握住我的手,清涼的掌心令我全一震。
我不解地著他,直覺他這唐突的舉定有深意。
他道:“你生就一雙碧眸,上流著西域人的,我翻過無數典籍,看過西域人碧眸的記載。那典籍上說,碧眸之人先天不足,可能患有一種神的病癥,不會長壽,據典籍記載,長有一雙碧眸的人,都活不過三十。可能因為如此,你才會在大慟之時雙目流,短暫失明。”
神的病癥?
活不過三十?
真的嗎?
我驚得說不出話。
所幸豫兒和縵兒不是碧眸,否則也和我一樣活不過三十。
李容疏歎氣道:“這幾年,我一直研製配方,想延長你的壽命,本想在你三十歲前一定可以研製功,想不到……最終仍然幫不到你。”
“隻要我們逃出金國,可以繼續研製的。”我不知他為何這般絕,反握他的手鼓勵他。
“不過那也隻是典籍的記載,不可盡信,說不定你並沒有患那種神的病癥。”他笑道。
“嗯,我會長命百歲,你放心。”
“長公主,我本想一直陪著你,可是不行了。”他握我的手,眼中的絕由淡轉濃,那骨的殤痛令人容,“我恨自己……”
“為什麽不行?我要你陪我離開金國……你怎麽了?小師父,你怎會吐?”我驚駭地扶著他,完全想不到會是這樣的形他——
嘔出一大口鮮,那鮮濺落襟,綻開朵朵猩紅的花。
他地靠在我懷裏,輕著,我頓時明白,他被人灌毒了。
是誰下的毒手?是誰……
淚眼婆娑。
想不到這次見麵是最後一次……
李容疏纖長的黑睫輕輕,嗓音變得低弱,“抱我,可好?”
我依言抱他,哭道:“是誰?告訴我,究竟是誰?”
他目視前方,目縹緲而悠遠,有著淡淡的笑意,“靖康元年,在康王府為你授業,你很調皮,總與我打鬧,也許就在那時候,我便開始無法忘懷;建炎三年,你南歸,我再次為你授業,你變了,不調皮不打鬧,眼底蘊著憂傷,心狠手辣,隻是那倔強的子依然沒變。每當看著你的眼睛,看著你與陛下吵架,我就很心疼。”
李容疏……喜歡我?
由此引起的震驚被他再次吐而打斷,我又難過又心慌,“別再說了,我去找太醫……”
“沒用了,我自己就是太醫,那是鴆毒。”他看著我,染的眼眸哀痛得令人難以承,“我未曾想過要告訴你,因為你我相差六歲,你隻將我當做孩子。我隻想默默地陪在你旁,就像葉將軍那樣,永遠保護你。
“我與平常的年不一樣,心智早慧,卻無法企及你的年歲,於是我想快快長一個男子漢,可以更好地保護你。好不容易熬到弱冠之年,卻未曾料到,我要永遠離開你了,不能再陪著你了。
“小師父,我不知……
“我本不想當你的小師父,我‘容疏’,好不好?”他低沉地求我,目含期盼。
“容疏……”
我從來不知,伴我多年的妙手神,竟然心懷愫,與葉梓翔一樣,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護我……從來不知,他小小年紀,卻得這般深沉而苦……
是我誤了他……是我害了他……
李容疏的子因為劇毒的啃噬而得愈發厲害,“莫自責。當年我還小,你不願嫁給我是應當的,我隻恨自己比你小六歲……”
鮮從他的角溢出,我不停地拭,淚珠落在他襟的上,混合一。
他抬手拭去我臉上的淚水,痛惜道:“莫傷心,我不在你邊,凡事三思而後行,不可意氣用事……長公主,往後何去何從,須三思……”
“我不許你死……你不能死……我還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我要你活著……”
熱淚滾落,此時此刻,我驀然發覺,自靖康國變十年來,我總想著,隻要有他在,想不明白的事,問他就好,他會給我一個最佳的答案。
原來,我很容易依賴邊人,依賴完宗旺的寵與,依賴六哥的眷顧,依賴葉梓翔的保護,依賴李容疏的智慧,依賴完磐的深。而今,在這龍潭虎的金國,李容疏將永遠離開我,我該怎麽辦?
我惶恐地搖著他,“李容疏,你怎可以舍我離去?你不能死……”
熱灑落,白袍被浸,淒豔得刺目。
李容疏的臉和蒼白如紙,那雙無時無刻散發著睿芒的眼眸,此時因痛而就散了昔日的神采,“莫難過,人終有一死。若你回宋,可以去找葉將軍……”
“是誰害你的,是誰?”我絕不會放過那個害死他的人。
“莫追究,靜靜地陪著我,好不好?”他輕蹙眉心,子劇。
“是不是完磐?是不是……”
“長公主,來世……我一定比你年長……”他的聲音越來越弱,眸漸漸渙散。
我抱他,淚落如雨。
他想凝聚起最後一抹眸我,卻終究無力,輕輕地闔目,蒼白的角淺淺勾著。
頭一,他再也無須鴆毒的折磨了。
我抱著他,淚水傾瀉,咽痛得喊不出聲。
從今往後,世上再無妙手神李容疏,再無這麽一個睿智得悉一切的人陪著我了。
從今往後,默默喜歡我十年的李容疏,再也不會為我分憂解、為我診脈醫治了。
眼前一片模糊,他的白袍忽然間染上了豔紅的,目驚心。
就這樣靜靜地抱著他,多陪他一時半刻,讓他走得開心一些。
他上的熱度慢慢流逝,可是隻要我抱著他,他還會有一丁點溫度。
那夜,我抱著李容疏,很久很久。
獄卒和淺碧來請我回殿,淺碧驚駭,說我滿麵是,衫上也是跡斑斑。
原來,我又雙目流了。
我問獄卒方才誰來過,獄卒支支吾吾不敢說,我森厲地喝問,他才說是方才兩個侍來過,說是奉了陛下的命。
其實不必問,我也知道,是完磐毒殺李容疏的,否則李容疏也不會要我別追究。
淺碧勸我回殿,可我怎能拋下李容疏呢?
我喝令他們出去,疾言厲,他們才迫不得已地出去。
容疏,誰也不會打擾我們。
抱著他,枯坐於牢房,四肢麻木,似已覺不到心中的痛,全上下不再有知覺。
坐了好久,我累了,再也抱不他了,牢房越來越暗,越來越暗……
醒來時,我眼疾複發,眼前一片黑暗,可是我知道,我又回到了辛夷殿。
這次,沒有李容疏的醫,我的眼睛可以複原嗎?
三名太醫聯手會診,可是我拒絕就醫,誰勸也沒用。
完磐苦口婆心地勸我就醫,我不是當他的話是耳旁風就是捂著耳朵,規勸多次,他也累了。
我甚至懶得質問他為什麽毒殺李容疏,又怎會聽他的勸?
李容疏是大宋派來的探,與我公然在花苑相擁摟抱,流言甚囂塵上,他又怎會留著他這個眼中釘、中刺?
無奈之下,完磐以豫兒和縵兒為招,讓兩個小鬼勸我就醫。
“母後,你病了為什麽不讓太醫診治?”縵兒搖著我的手臂,可憐兮兮地祈求,“母後聽父皇的話好不好?我們和父皇都很擔心母後,母後……”
“若我病了,也和母後一樣,不讓太醫診治。”豫兒鑽在我懷裏哽咽道,“母後,我好害怕……怕你再也不理我們了,再也不疼我們了……”
我讓阿未和阿諾帶他們出去,耳清靜一些。
不久,有人進殿,我知道,是完磐。
我靠躺著,閉眼。
“湮兒,李容疏死了,我也很難過。”他裝得可真悲傷啊。
“你以為是我毒殺他的?”他掐住我的手臂,“是不是?”
不是你還有誰?你還有臉對我說不是你!
完磐悲沉道:“如果我說,李容疏不是我殺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
除了你,難道是你母後嗎?真可笑,你母後最想殺的人是我,有何理由殺李容疏?
我拿開他的手,躺下來,拉高錦衾悶著頭。
“好,就算是我殺了李容疏,就算是我傷害了你,加上我欺瞞你爹爹的死,你要我怎樣,你說,我無不照辦。”他的聲音似有哽咽,“隻要你說得出,我就做得到,除了……離開我。”
說得多聽啊。
殺了人還可以讓人起死回生嗎?砍了人的頭顱還可以把頭顱安上去嗎?
若我殺了你,再對你說,你要我怎樣都可以,你願意嗎?
太可笑了。
見我不回應,他再坐半晌,長長一歎才離去。
讓我幡然醒悟、接診治的人,是深紅和淺碧。
淺碧道:“皇後,如果容太醫還在世,一定不會讓你這樣自暴自棄的,他會醫好你的眼睛,讓你振作起來。”
深紅道:“是啊,皇後聽聽勸吧,再不醫治,眼睛就無法複原了。”
淺碧又道:“陛下命人將容太醫的首裝殮了,棺木停放在宮中,皇後,容太醫若還在世,一定對你說,若你想離開這裏,就要先治好眼睛,一個瞎子如何離開金國?”
是啊,瞎子如何離開?
我為何沒有想到這一點?
可是,不知是三名太醫的醫太劣還是我的眼疾太嚴重,治了好久,過年了還無法複原。
在醫治眼睛的這個冬季,完磐未曾歇在辛夷殿,隻是常來看我,還和以往一樣,陪兩個孩子玩鬧。我不想讓孩子發覺他們的父皇母後已形同陌路,再也無法挽回那段刻骨銘心的,便出笑容陪他們笑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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