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間，宋帝下了朝，帶我到沁殿。

沁殿距離福寧殿的確很近，黑匾額上三個金大字在日下閃爍著耀眼的金芒。

所有宮人都退至殿外，隻有近服侍他多年的侍王福星跟在後邊，等候旨意。

經過宮人不眠不休地打掃、清理後，這座殿宇幹淨整潔、一塵不染。我舉眸四，桌椅案幾皆是上好佳木，各玩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接。紅紗簾，淺紫帷幔，海棠玉屏，典雅古琴，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那幅水晶珠簾，一顆顆渾然天的剔水晶串一幅珠簾，晶流轉，閃爍如幻；微風拂過，水晶輕然相，叮呤作響，清脆悅耳，疑是敲晶破玉之聲。

開水晶珠簾，進寢殿，又是另一種如夢如幻的景，有如閬苑仙境。舒適的穿枝花地，點金繪的梳妝臺，絹紗流蘇蓮花宮燈，憨可的玉兔香爐，鑲金嵌玉的沉香木床榻，鮫綃帳，鸞幔，幔帳上遍繡細小的海棠花，睡在榻上，仿似睡在一樹胭脂海棠花下，爛漫得不似人間；榻上放著淺枕，鋪著紋繡羽的錦衾。其餘擺設、件，非金即玉，極盡奢華靡麗。

雖然我所見的富貴奢靡不多，卻也瞧得出來，這沁殿，所用的一一件，皆是窮工極麗，令人歎為觀止。

宋帝當真寵我，給了我這般絕無僅有的榮寵。

他與我環顧許久，臉上布滿了自得與滿意，笑問：“瀾兒，喜歡嗎？若有什麽不滿意，或是有什麽喜歡的，朕讓王福星再置辦一些。”

“父皇，隻怕我住不慣這般奢華的寢殿，這些金、玉簇擁著我，我會睡不著的。”我訝異地看著寢殿，滿目驚歎。

“過一兩日就習慣了。”他笑瞇瞇地看我，“瀾兒，朕會給你最好的一切。你這個沁寧公主，是大宋最、最得寵、最幸福的公主。”

“謝父皇。”我微笑道，也許宋宮和金宮不一樣，在這裏，宋帝的嗬護與寵不會令人窒息。

這時，懷瑾、懷瑜進來，屈行禮，“奴婢參見陛下，參見公主。”

宋帝笑道：“今日起，們二人就在沁殿伺候。王福星，再安排兩個宮、四個侍在沁殿伺候。”

王福星笑著應了，“如若公主覺得缺了什麽，跟奴才說一聲，奴才立即為公主置辦。”

我頷首，宋帝笑得風和日麗，“朕先走了，你先到看看，午後朕再來看你。”

我恭送他離開，然後著這奢靡的寢殿，思忖著，這可真是一座奢華得如同仙境的牢籠。

深宮寂寥，長日無聊，雖然我是公主，有宋帝親口許諾的自由，但真的可以隨意出宮嗎？

咳，假若沒有答應上大哥來臨安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事了，就不會遇見舅舅了。然而，見死不救不是我的作風，上大哥的恩，我不能不報。

也許，逃出金國皇宮，再大宋皇宮，為大宋公主，是命中注定吧。

忽然，後有腳步聲，我立即轉，但見一人站在水晶珠簾外，臉龐繃，滿目鬱。

皇太後。

我走出寢殿，微微福，算是行禮，“太後。”

頭戴冠，穿繁複的宮裝，充分彰顯出的份地位與尊貴威嚴。不理我，打量著殿中擺設，麵越來越差，越來越氣。

今日，是來找茬的嗎？是不是又要殺我？

的近宮人站在殿門，麵無表；懷瑾、懷瑜匆忙地走進來，神惶急，好像很擔心皇太後會傷害我。

“放肆！”皇太後怒喝，“誰讓你們進來的？哀家沒有許可，你們也有膽子進來？”

“太後息怒，奴婢……有命在，不能離開公主五步之外。”懷瑜驚懼得言辭不暢。

“陛下之命？”皇太後喝問。

“是。公主進宮不久，對宮規所知有限，陛下命奴婢二人跟隨公主左右，以便隨時提點公主。”懷瑜應道。

“既然公主不清楚宮規，哀家就好好教導。”皇太後重重地喝道，“退下！”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揮退們，們隻好退出大殿。

皇太後森厲地瞪我，問：“你娘在哪裏？”

我斷定，不喜歡娘親，視娘親為禍害、妖孽，估計也想殺害娘親。這個心腸歹毒的皇太後，不配得到天下萬民的敬仰。於是，我決定以不變應萬變，“娘親在何方，我也不知，我已有好些年沒見過娘親了。”

不信，“當真？”

我心平氣和地回道：“信不信，太後隨意。”

靜默半晌，皇太後的眼眸忽然睜亮，兇狠道：“清靜了幾年，想不到妖孽重現人間。哀家告訴你，哀家絕不會讓妖孽為害大宋江山社稷！”

“我隻不過是一介弱子，太後太看得起我了吧。”我戲謔一笑，嘲諷道，“太後如此煞費苦心，是不是過於庸人自擾？”

“狐貍尾出來了。”指著我的眼睛，聲俱厲地說道，“哀家就知道，你是你娘派來的，向哀家複仇，擾朝綱，危害社稷！”

“這麽說，我是迷陛下的狐妖孽？”我咯咯冷笑，“那太後可要當心了，我有的是狐手段，專門迷男人的心，把陛下迷得神魂顛倒，毀了大宋半壁江山。”

“你——”皇太後的臉上怒火燎原，氣得全發抖，“哀家絕不會讓你得逞！哀家一定會殺你！”

“拭目以待，我就等著太後來殺我！”我好整以暇地笑，“不過，太後在殺我之前，一定要想清楚，倘若父皇知道自己有一個蛇蠍心腸的母後，會作何想？”

“啪”的一聲，一掌從我的臉頰狠狠地摑過，辣辣的疼。

我捂著臉，但聽得皇太後嚴厲道：“你是公主，但哀家是陛下的母後，就是你的長輩，你口出狂言，對哀家不敬，哀家就給你一個教訓！”

在他人屋簷下，隻能忍得一時風平浪靜，再怎麽說，畢竟是宋帝的母後、是我名義上的祖母，我不能衝撞。於是，我像個盡委屈的小媳婦兒低聲道：“謝太後教導。”

有人走進來，腳步聲略沉，“瀾兒還小，剛進宮幾日，不悉宮規，母後何須怒？”

我看向宋帝，微低螓首，盡力表現出楚楚的弱。

他走過來，著我微熱的臉頰，疼惜地問：“疼嗎？”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淒然瞅著他，泫然泣。

他扶我的肩，聲，“稍後朕讓太醫給你瞧瞧，你先去裏麵歇著。”

我眨眨眼，走寢殿，站在簾幔後，聽著外麵大殿的靜。

“母後，今日之事，兒臣不再多說，但兒臣希，這是最後一次。”宋帝語氣鄭重，義正辭嚴。

“野丫頭就是野丫頭，哀家隻不過是替你教導，讓盡快悉宮中規矩。”皇太後冷冷道。

“教導便教導，又何必掌？”他的嗓音越發冰冷，“瀾兒不是野丫頭，是湮兒的兒，是朕的兒，是大宋公主！”

“也是金賊的兒！”陡然提高語聲，嗓音尖銳而嚴厲，“是沁福和金人所生的妖孽，的上流著金人的，你怎麽能冊封為公主？哀家不同意，也不配！”

“兒臣說是公主，就是公主！”宋帝麵驟然一沉，“母後不喜歡，兒臣不會強求，但請母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母後給兒臣一個麵子。”

皇太後氣得臉頰發紅，眼珠子滾了幾，哀痛、失、憤恨錯在眼中，“那些年，你為了沁福失了分寸，差點兒做出逾越人倫的事；如今的兒又來迷你，你當真為了這個野丫頭置江山社稷於不顧嗎？你是不是非要氣死哀家才甘心？”

他怒吼：“隻是一個小姑娘，與江山社稷有何幹係？兒臣冊封為公主，讓有一個安定溫暖的家，讓平安喜樂，有什麽不對？兒臣喜歡、寵，對江山社稷又有何不妥？”

我聽明白了，他對同父異母的妹妹、對娘親有著超乎兄妹誼的心意。

皇太後咄咄人地質問：“你對沁福有什麽心思，你自己知道；這野丫頭和沁福那麽像，你保證不會失了分寸嗎？你保證不會對野丫頭做出有失統的事嗎？”

宋帝堅決如鐵，“兒臣不會！”

“好，你可是你自己說的，你最好牢牢記住！”

“也請母後不要再為難，否則，兒臣不會善罷甘休！”

“哀家竟然養了一個冠絕古今的好兒子！”

皇太後說得咬牙切齒，卻又浸滿了濃濃的失與傷心。說罷，憤憤地離去。

我立即走向床榻，坐下來，想著皇太後在盛怒中說的話，宋帝對娘親當真有超乎兄妹誼的心意嗎？假若真有其事，便是皇室醜聞，是宮闈忌。

不久，宋帝進來，麵上早已沒有了怒氣，隻有眉宇間存留一點鬱。

我迎上去，“父皇，我沒事，隻是一掌，父皇不必掛心。我知道太後不喜歡我，可是我也不想父皇為了我和太後生了嫌隙，讓宮人引為笑柄。”

“還是你懂事。”他冷峻的麵和緩下來。

“父皇不是去書房嗎？怎麽又折回來了？”我猜想，許是宮人看見皇太後駕到，立即去通報。

“朕來得正是時候，否則不知你要多委屈了。”宋帝憐惜地看我的臉頰，“沒那麽紅了。”

“無礙，父皇還有政務在，快去吧，我先在沁殿四周逛逛。”

宋紹興二十年，我十八歲。

及笄禮應該在十五歲舉辦，不過，宋帝說錯過了不要，補辦便是，及笄和冊封一起辦了，在宮中熱鬧一番。

九月十五是好日子，我沒有異議。

闔宮上下，從妃嬪到宮人，都知道我這個新來的沁寧公主，知道宋帝寵我，寵得無法無天。

確實，他恨不得將世間最好、最、最珍貴、最珍稀的一切都賞賜給我，讓我擁有所有的珍寶。沁殿的偏殿堆滿了各種玩意兒，後宮有寵的妃嬪也紛紛送來賀禮，以示友好，順便討得宋帝歡心。

可是，那些珍寶，我從未看過一眼。

幾日來，已將風景如畫、如錦繡的皇宮逛了兩遍，最初的新奇與新鮮消失了，接下來便是煩悶與無聊。這日，黃昏將至，懷瑾、懷瑜勸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我懶得，整個上趴在桌前，半邊臉在桌麵上，一不。

雖說皇宮是景，有很多好玩、好看的地方，可是，景看多了，也會倦怠，倒像是那些景看我了。

忽然想起二哥，好像有幾日沒見他了。我問：“普安郡王今日在宮中嗎？”

“應該在宮中。”懷瑜回道。

“那出去走走。”

我蹦起來，一陣風似地朝外疾奔，們小跑著追上來。

不太記得去資善堂的路，在們的引路下，終於來到我朝皇子們讀書的地方。

踏資善堂，一清幽之氣迎麵撲來，石徑兩側種滿了修竹，至此秋涼時節，竹葉染黃，漸凋零之勢，微覺蕭條。若是春夏時節，必是尾森森、碧綠鬱鬱，一院子修長的“個”字，翠疊碧，籠下一方清涼與傲骨。

來到後苑，我讓懷瑾、懷瑜退下，在正堂等我。

二哥坐在石案前，自斟自飲，案上擺著兩碟小菜、一壺酒。我站在廊下，靜靜地看著他，一時之間，被他落寞、沉鬱的神震住。

他著一襲灰白長袍，垂落的廣袂化一片染了傷的雲；他的側如玉雕圓潤，又似峭壁剛毅，俊得令人屏息，卻滿麵愁容，眉宇間蘊著沉沉的憂傷。

我不解，二哥為什麽這般憂傷？為什麽一個人喝悶酒？

苑中種植幾種名貴品種的花卉，幾叢秋傲然綻放，黃如錦，白如玉，自有一清冷的傲氣。牆角一片碧瑩瑩的葉子襯托出數朵緋月季，鮮紅滴，豔之態引人注目。另一邊種著幾株芙蓉，卻是我極見到的深紅，花瓣堆簇如綢，輕薄如綃、婉然可，令人一見傾心。

趙璦使勁地倒酒，卻倒不出來，大聲喊人。

我連忙走過去，“二哥。”

他抬眸，微覺詫異，立即掩飾了方才的失態，“你怎麽來了？”

“郡王有何吩咐？”侍問道。

“再來兩壺酒。”我揚聲道。

侍得令，自去拿酒。我看著他因酒而薄紅的俊臉，問：“為什麽一個人喝悶酒？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

趙璦已有兩分醉意，語調變得怪異，“三妹即將冊封為公主，為兄很高興，怎麽會不開心？”他指著我，雙眸浮現，“既然來了，就陪我喝酒。”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開心，但我也不開心；宮中的日子富貴而安逸，卻很悶，悶得發慌，我很想放縱一下，無拘無束地痛飲一番，“好，我陪你喝。”

侍奉上兩壺酒，沉靜退下。

我斟了滿滿的一杯酒，舉杯道：“二哥，先幹為敬。”

“為了三妹冊封為公主，喝！”趙璦一飲而盡。

“為了你我為真正的兄妹，喝！”他再次斟酒，利落地倒咽。

“為了我們可以時常見麵，喝！”他豪爽得異乎尋常，好像落進肚子的不是酒，而是茶水。

我也連飲三杯，因為喝得太急，酒意上腦，頭有點暈。

卻注意到，他所說的三句話，差不多一個意思，難道他不開心是因為我冊封為公主一事？

他又想斟酒，我連忙阻止，“二哥，別再喝了。”

“三妹，你知道嗎？”趙璦盯著我，整張臉紅彤彤的，如西天的晚霞紅豔絢爛，“有時候，我寧願你不再來臨安，寧願你我沒有緣分。”

“二哥，你醉了。”我地明白，他歡喜於宋帝是我的舅舅，苦惱於我被冊封為公主。因為，一旦冊封，我和他就是名義上的兄妹，再無任何可能，他對我的心意如何安放？

“醉了好……可惜，我還沒醉，還要喝……”他執起青瓷酒壺，仰起頭，壺對著，將酒倒口中。

我立即阻止他這般放浪形骸地喝，搶了酒壺，畢竟這是宮中，耳目眾多，假若宋帝知曉，想必不會輕易饒過他。

趙璦喃喃地說著醉話，“給我……給我……把酒壺給我……”

本想喊人，卻又擔心被宮人知道了，傳到宋帝耳中。於是，我架起他，一步步地走向他的臥寢……終於，我將他扔在床榻上，劇烈地氣。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跟死豬一樣，鼾聲響亮。

我歇了一會兒，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他的子扶正，蓋上錦衾，讓他好好睡一覺。

二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就算沒有如今的冊封之事，我對你也隻有兄妹誼。

忽然，頭很暈，越來越暈，天旋地轉，我失去了知覺……

不知睡了多久，隻覺得這是一個悠長、深沉、安靜的夢，夢醒，好像有人在我，一聲似一聲，像是懷瑾、懷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