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紹興二十一年,五月,我終於離開臨安,得以回家看爹爹和哥哥,去陵墓看娘親。
跪在陵墓前,我默默地問:娘親,你選擇雲遊四海,是不是也不喜歡皇宮的謀詭計與步步危機?娘親,你在靖康之難中究竟經曆了怎樣的憂患與苦難?
無人回答我,我也不敢問爹爹。
哥哥與爹爹相依為命,對於我總是往外跑頗有微詞。這次回家,哥哥問我是不是又要出去瘋玩?我道:“哥,這次不會了,一個朋友在鎮上等我,我帶他四遊玩,幾日就回來。”
趙璦沒有隨我回家,在附近的小鎮等我。
待我返回小鎮,他已在此待了七八日。我勸他回臨安,他總是岔開話題,故意回避。
在小鎮附近遊覽兩日,再無地方可去,這日早間,在客棧用膳,他吃著米粥小菜,津津有味。我想了想,道:“二哥,這裏打探不到臨安的消息,不知上大哥和嫂子怎樣了,你還是回去吧。”
“讓二哥好好吃這頓早膳吧,稍後我們去湖邊再詳談。”他頭也不抬地說。
“好。”我埋頭吃飯。
飯後漫步出鎮,來到湖畔。六月流火,豔高照,萬丈芒將小鎮的碧水藍天妝點得璀璨流,空中浮著看得見不著的金芒,耀花了人的眼。
早間的湖風徐徐拂來,帶著一點氣,使得這盛夏不至於那麽悶熱。
趙璦臨水而立,姿軒偉,潔白如雲的袂微微拂,“三妹,自我懂事起,就在臨安,所見不是宮牆,就是郡王府,要麽是熙熙攘攘的街衢。如此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小鎮,還是第一次見。說實話,我很喜歡。”
“二哥,你隻是一時的新鮮罷了,也許再過半個月、一個月,你就會看膩、呆膩,就會覺得,還是臨安的繁華適合你、令人難忘。”我擔心,他會做出令我為難的決定,“這是平江府最小的一個小鎮,不適合大宋普安郡王。”
“這裏的碧水藍天宛如一幅寧謐的江南畫卷,百姓安居樂業,雖然偏僻,街市卻很興旺,客棧、酒樓、各種鋪子,客人不。假若在鎮上開一家風味獨特的小吃鋪,應該能養活自己。”他不理我的話,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二哥……”
“三妹,我決定了,在這裏開一家粥鋪,就做‘眾所粥知’。”趙璦轉首看我,角噙著淡淡的笑,“你不必再勸我。”
我冷冷道:“不行!你必須回臨安,我也要回家!”
他自顧自地笑道:“你可以回家,反正這裏離你家並不遠,但你必須幫我,你就是‘眾所粥知’的掌櫃。”
無論我怎麽說、怎麽勸,他鐵了心要在鎮上開一家粥鋪,十匹駿馬也拉不回去了。
他選擇留在這裏、留在我邊,自然有他的私心,但是他不說,我也不會挑明。
三年前,他與我在臨安相識,從此他就一直嗬護、保護我,為我挨了一刀,在皇宮為我擋了一箭;我有難,或是我有什麽麻煩,他都毫不猶豫地出頭、為我辯解,事事為我,做盡一切,卻不思任何回報,隻是默默地付出。
他為我所做的一切,一點一滴,我銘記在心,在心。我視他為兄長,和哥哥一樣,是最親的親人,除此之外,我再也無法酬謝他什麽。因為,一顆心已經被他人占據,占得滿滿當當。
我逃獄、逃出臨安,順帶拐走普安郡王,父皇一定然大怒,一定恨死我了。然而,管不了那麽多了,隻要能夠逃出所有人的眼線,從此姓埋名,過著簡單的日子,榮華富貴皆可拋。
唯一心痛的是,此生此世,與完雍無緣再見……
這晚,趙璦親自下廚,做了幾種口味的粥讓我嚐,有玉米粥、瘦粥、蓮子紅棗粥、青菜粥和魚片粥五種,味道相當不錯,可媲大廚水準。
想不到堂堂大宋普安郡王,飯來張口、來手,竟然會煮粥,而且廚藝一流。
若要一夜之間打響名堂,就要有與眾不同的粥譜,而且要做到獨一無二。如此,必須給粥譜、粥鋪提煉出一個有涵、有意思的主旨,才能吸引八方來客。我冥思苦想,腦中慢慢浮現一個大膽的想法,對二哥道:“可以把粥和養生、食療結合起來,讓我們的粥擁有一個響亮的名堂。”
趙璦擊掌驚歎,“好!這個想法太妙了!就這麽做!”
“這個小鎮來來回回就這麽幾個人,若要打響名堂,平江府是首選。”
“也對,那不如去平江府開一家獨一無二的養生粥鋪?”他興道。
猶豫了一夜,我終究答應二哥,去平江府開粥鋪。
商議後,“眾所粥知”將推出養生粥和藥膳粥兩大類,先推出養八寶粥、花生百合粥、紅糖小米粥、山藥薏米粥、橘香綠豆粥、竹筍排骨粥、香菇魚片粥、玉米粥八種。
在平江府找了一個擅煮粥的大廚,三人一起試了十日十夜,才定下八種粥的口味與食譜。接下來,就是找鋪子、修葺、找夥計幫工等等雜事,一個月後,“眾所粥知”終於熱熱鬧鬧地開張。
開張這日,我想了一個“吃一碗贈一碗”的新鮮主意,希能夠一夜之間在平江府大紅大紫。果不其然,顧的客人水般地湧來,來一批、去一批,擺流水席似的,不夠寬敞的粥鋪被圍得水泄不通,人聲鼎沸,比菜市還喧鬧。
我讓夥計隨時征求客人的意見,超過半數的客人都說口味獨特,各種粥都讓人回味無窮。
夜裏,臨近子時,我終於算出今日的進賬,整整五百兩。
大廚老張、二廚老徐和幾個夥計都激地笑,興之溢於言表。我趁此機會告誡他們,隻要好好幹,誰用心、勤勞,我都看在眼裏,必不會虧待他。二哥接著道:誰懶,誰狗,我也看在眼裏,“眾所粥知”能否在平江立足,還要靠諸位和我們一起努力,同心同德,群策群力。
趙璦和我都累癱了,徒步回住。漫步在平江府的夜幕下,夏夜微風從臉頰輕輕拂過,蔓生出一的涼意;麻麻的星辰閃著璀璨的芒,讓人的心頭充滿了無限的希。
夏夜如此麗,蒼穹如此廣袤,功所帶來的滿足與興充斥心頭,所有的疲憊與酸痛仿佛在瞬息之間消失了。
“三妹,我真的沒有想到,開業第一日就客似雲來。”趙璦走在我側,到現在還不敢相信粥鋪的開張如此火。
“我也沒想到我們推出的八種粥大歡迎,可謂趨之若鶩。二哥,我發現我有頭腦的嘛。”我笑瞇瞇道。
“是,你很聰明,聰明絕頂。”他失笑。
“可不是?”我哈哈大笑。
忽然,似乎他的手到了我的手。我故作不知,繼續往前走,隻當是無意的;卻沒想到,片刻後,我整個右手落他的掌中,不得不止步。
趙璦握我的手,俊眸仿若星辰,閃著晶亮的,“三妹,我不想放開。”
四目相對,仿佛隻剩下頭頂上星芒閃爍的夜空陪伴著我們。
寧謐的街衢隻有零星的燈影隨風輕搖,那昏黃的燈火照不亮心中的傷、念與憾。
他的瞳仁凝定不移,眸篤定而深沉,令人無法抗拒。若是別的子,有這樣俊無雙、文武雙全的男子對表明心跡,必定會欣喜若狂、會立即答應他。倘若我沒有先上完雍,麵對完得無可挑剔的二哥,想必也會不由自主地喜歡他吧。
然而,世間的事無法從頭來過,更無法預測將來。
對視半晌,我斂容道:“二哥,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宮外廣闊的天地嗎?”不等他回答,我自顧自地說道,“因為,我想去哪裏,想做什麽,可以立即去做,隨心所,不任何人的約束。所以,我再也不會回臨安了,而你,大宋普安郡王,無論是以前、現在,還是往後,都屬於臨安,屬於皇宮。”
“倘若,我放棄臨安的一切、陪你隨心所,你願意讓我留下來嗎?”趙璦正道,從未這樣認真過。
“如若你放棄臨安的一切,留在平江當下等的買賣人,我不會勉強你回去,但我隻當你是可親可敬的兄長。”
“你藏在心中的意中人是誰?可以告訴我嗎?”他的麵像夜幕一樣黑,難堪,苦。
既然說得這麽坦白,我就明說吧,讓他死心也罷。
我道:“還記得嗎?那年上元節前夕我們和大哥在臨安相識,看花燈那夜,你因為家中有事來晚了,我和大哥就先去看熱鬧了,發生了一些事……也許是上蒼的安排吧,大哥的舉手投足、一言一笑都讓我怦然心。”
趙璦低道:“我早就看出,你對大哥不僅僅是兄妹之。但是,大哥是什麽人,家住何,你知道嗎?後來你見過他嗎?”
既然選擇了從萬丈紅塵中消失,那段青的便隨之結束,即使還會想起大哥,還會為他心痛。我不想再提,“大哥很神,神龍見首不見尾。二哥,我不想再提兒私的事,隻想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倘若二哥當我是三妹,不再提旁的事,我很樂意和你一起好好打理粥鋪。”
“好,不提兒私,我要把粥鋪打理得有聲有,讓‘眾所粥知’聞名附近的府縣。”他揮臂道,有竹似的。
“太出名了反而不好,是非多,還引人注目。”我嘀咕道。
趙璦沒有聽到,沉浸在對未來的好幻想中。
我沒有勉強他回臨安,是因為,這是他的選擇。他放棄了榮華富貴和份地位,也許是因為我,然而,我終究無法對他說出殘忍的話他回去。
說不出,也做不到。
宋紹興二十三年,即金貞元元年,七月。
平江府的“眾所粥知”已經名聞遐邇,每日都座無虛席,進賬很可觀。
開業兩年,我和二哥決定大酬賓,所有來客隨意吃,無須付賬。
然而,大酬賓的前兩日,趙璦去郊野購米,過了午時還不回來,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上複。
一直擔心他會找到我,想不到過了這麽久,他還是找來了。
他的到來讓我震驚,他的話卻讓我不著頭腦,莫非宮中出了什麽大事?
“二哥為什麽匆忙回去?給我留話了嗎?”我擔憂地問。
“其實,郡王並非匆忙回去,而是經過深思慮。”上複為難道,“郡王離開臨安兩年,放棄了原本屬於他的尊榮份、榮華富貴,也許郡王終於想通了……終究無法放棄……大好前程……”
“二哥這麽對你說的?”
我不太相信,兩年前,二哥心甘願地留在平江,兩年後,即使他反悔了,即使他想回臨安、繼續當普安郡王,我也不會阻止他、責怪他,他大可不必不辭而別。再者,我相信他不是這麽沒有代的人。
上複搖頭,“郡王未曾說過,是卑職猜的。”
他說,對於公主和郡王的出逃、失蹤,陛下怒不可揭,耿耿於懷,下旨一定要找他們。
這兩年,他奉旨尋人,一直在找。他跟我回家過,猜到我們也許在平江府,卻從未派人來找過,對宋帝的責問與旨意,能敷衍就敷衍。一個多月前,宋帝大怒,下了嚴令,再找不到人,就提頭去見。他猶豫了好些日子,不得不到平江府尋人。
其實,他和幾個下屬到平江府已有數日,卻隻是暗中盯著我們。今日,趙璦出城購米,發現被人跟蹤,手之下才知道是上複。
上複宣讀了宋帝的口諭,趙璦痛哭流涕,就決定回臨安。
“郡王選擇不辭而別,許是覺得無麵對公主吧。”他頭,倒像是他對不起我似的。
“回去了也好。”
人的一生本就如此,聚聚散散,好聚好散,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如今的上複已是殿前司都虞候,一襲武職袍襯得他頗有幾分懾人的威與不俗的氣勢,了幾分憨厚。他又道:“卑職本想帶公主一起回臨安,不過郡王說公主不會回去,卑職就沒有來打擾公主。”
我大為疑,“那你為何又折回?”
他黝黑的臉膛浮現凝重的憂,“此次卑職到平江府隻帶了八個下屬,啟程沒多久,就遇到一批黑人,約有二三十個。這些黑人形壯碩,手高強,最可怕的是,他們本不怕死,手時瘋了似的,就像一隻瘋癲的猛豹,招招狠毒,不置敵人於死地絕不罷休。對方人多勢眾,我方不敵,隻剩下卑職一人,郡王被黑人抓了。”
“依你所見,他們是什麽人?”我驚震,二哥竟然被人擄走。
“臨走前,一個黑人扔來一封紅泥封的書函,讓卑職給公主。”上複從懷中取出書函,遞給我。
我連忙打開書函,差點兒站不穩,目驚心——完亮的字跡。
見普安郡王,速來揚州。
二哥被完亮抓走了!
完亮以二哥要挾我!捉我!
卑鄙!
上複著急地問:“公主,是什麽人?”
時隔兩年,那地府閻羅仍然不放過我……是啊,他怎麽會放過我?他差點死在我手中,隻怕恨不得將我大卸八塊吧……懼意從腳底竄起,猝不及防地侵襲而來,擊中我的心……仿佛剛剛從恐怖的噩夢中醒來,腦中充斥著駭人的夢魘,我急促地著,後背汗淋漓,無力地下,下……那人鷙的眼眸、冷酷的微笑在腦中不斷地盤旋,侵蝕著我的神智,讓我幾近虛……
有人扶住我,我好像聽到了焦急的聲音:“公主……公主,你怎麽了?”
上複扶我坐下來,斟了一杯茶給我喝,我才緩過勁。
原以為,隻要我姓埋名,大於世,完亮就找不到我,我可以過隨心所、簡單快樂的日子。終究,他還是找到我了,還以二哥要挾我!
這輩子,注定當不了凡夫俗子嗎?注定被完亮糾纏到死嗎?
“完亮擄走了二哥。”我的聲音似在抖。
“竟然是金主。”上複恍然大悟,麵越發凝重,“金主殘忍嗜殺,公主千萬不能再落他的手中。”
“你速速回臨安向父皇稟報,如實稟報,我在這裏等你消息。”
“卑職擔心金主的人找到這裏,擄走公主。公主還是隨卑職回臨安,營救郡王還需從長計議。”
他說得在理,可是,既然完亮時隔兩年再出手,必有周的謀劃,絕不會輕易地讓二哥被救走。擄走二哥,目的在於讓我親自去找他,我不去,他絕不會放二哥。
上複又勸道:“公主,速速隨卑職回臨安,陛下會有法子救郡王的。”
我堅決道:“我不會再回臨安,你立即回去,不必管我。”
他又想勸,我板起臉道:“若你當我是公主,就聽我的,我在這裏等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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