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金國,既有西北叛軍和各族起義軍,又有宋金戰事,危機四伏,倘若置不慎,就會釀大禍。而朝野政局也極為不穩,畢竟,完雍這帝位,是自立的。
可以說,完亮留了一個爛攤子給完雍收拾。
對付西北契丹叛軍,招與鎮並用;對完亮南伐一事,采取守勢,講和休戰;對,一安,二籠絡,三唯才是用、不問前怨,很快穩定了政局,贏得文武臣僚和百姓的擁戴。
政務繁重,完雍隻能空陪我的,但總會陪我用膳。他說過,一起用膳才是真正的家人。
這日,他又回來陪我用膳,侍端來一份悉而久違的甜點,紅紅白白,清香四溢。
睿兒看見這紅白相間、鮮亮的湯水,睜大了眼睛,“父皇,這是什麽?”
“這是紅豆白玉。”完雍含笑道,親自舀了一碗,“十三年前,父皇和你娘在臨安相遇、相識,在街邊吃這種紅豆白玉,清香爽口,很好吃。睿兒想吃嗎?”
“娘親,是真的嗎?”睿兒問我。
我頷首,他立即吃起來,“真的很好吃。”
完雍將一碗紅豆白玉遞給我,“我讓廚做的,嚐嚐是否和臨安的紅豆白玉味道一樣。”
嚐了一口,清甜爽,口不錯,與臨安的紅豆白玉有九相似。我笑道:“能做到如此,算不錯了。”
他慢慢品嚐,角微勾,幸福的笑意流淌開來,“若你喜歡,以後我讓廚隔三差五地做。”
睿兒吃完了一碗,“兒臣也要吃!兒臣也要吃!”
完雍立即為他盛了半碗,說不可吃多了,明日再吃。
這些日子,大哥有意哄我開心,隔幾日就讓廚做臨安、汴京的名點,諸如玉玲瓏、相思木蘭、蘭花、金錢盞子和鴛鴦餃。每次吃著這些甜點,總會想起我們在臨安、汴京在一起的快樂時,總會想起那年的青懷,每每這時,就無法克製對他的迷,整顆心都裝滿了他。
他崇尚節儉,宮中用度及不上完亮在位時的十分一,就連自己也非常克製,對我卻費盡心思,在節儉的同時讓我到他對我的與。
也許,這便是他溫的攻勢。
我得到他的用心良苦,卻仍然邁不出那一步,也許,我終究不願再陷後宮。
他是帝王,我是他的人,便要後宮。
這是我最厭惡的。
一日,完雍對我說,有大臣提出,鸞宮是完亮建的,太過豪奢,窮工極麗,理應毀去。
的確,鸞宮太華麗了,與當朝的節儉格格不,毀去也無不可。
他溫和道:“你是鸞宮曾經的主人,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莞爾,“從正隆五年踏出鸞宮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不是鸞宮的主人。鸞宮是否毀去,與我無關,無須問我。”
他沒說什麽,靜靜地看向殿外,目悠遠。
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他為什麽問我?試探我,還是別無他意?
“對了,我想起有兩條帕落在鸞宮,明日我去找找。”
“兩條帕罷了,如此重要?”完雍不聲地問,卻流出他對這件事的在意。
“很重要。”我做出一副著急的模樣,“找到了就回來,不會耽誤多久。”
他點點頭,麵越來越冷。
翌日早間,明哥、羽哥陪我去鸞宮。
時值三月,天氣回暖,鸞湖一帶綠意盎然,垂柳依依,柳青青,林木鬱鬱蔥蔥,滿目青翠,就連空氣仿佛也染了綠葉、青草的淡香。湖水悠悠,漣漪輕輕,湖中有水鴨、鴛鴦遊,在明的下盡嬉戲。
再次來到這座墳墓般的鸞宮,慨萬千。
明哥、羽哥搬回合歡殿後,鸞宮就廢棄了,無人居住。
走過二樓,來到三樓,又到四樓、五樓,然後回到二樓,所有、擺設原封不,豪奢依舊,令人歎。明哥說,完亮不許任何人進來,說有朝一日會接我回來。
那時,他狂妄地以為,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卻沒想到,他命喪瓜州渡,再也回不來了。
站在朱闌前,近看鸞湖宮殿,遠眺山巒綠野,心中輕歎。
時流轉,世事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金宮,回到了這裏,好像用一種局外人的眼看待這座奢華的鸞宮,卻很難真正地置事外。
在這裏,我住了六年,與世隔絕,心力瘁。
那時,完亮對我說:朕會囚你一輩子,讓你痛不生,生不如死!
他以藥控製我,讓我四肢無力,無法逃跑;不過,因為有了睿兒,他並沒有怎麽折磨我,除了床笫之事……而今想來,已無法想象那六年是怎麽熬過來的……當時的我,也許就像沒有心、沒有靈魂的行走,日子是灰暗的,是無窮無盡的,隻有睿兒是唯一的亮、唯一的快樂。
對!睿兒是我活下去的一劑靈藥,是我熬過來的最後一抹希。
看著悉的寢殿、悉的床榻、悉的擺設,腦中浮現出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睿兒騎在完亮的背上,一邊著“駕駕駕”一邊咧大笑……完亮用黑布蒙眼、找我們,我抱著睿兒四躲藏,最終被他抱住,他親睿兒、順勢親我的臉腮……睿兒舞著一柄巧的木質短劍,追殺我們,完亮拉著我到跑,假裝被兒子追到,躺倒在地,兒子拿木劍刺過來,完亮抱著我,以護著我……睿兒玩累了,被娘抱走,完亮抱我上榻,狂熱而溫地纏綿……
羽哥喊我,我猛地驚醒,才發覺自己竟然在笑,窘迫不已,趕揮散那遙遠、狂野的一幕。
怎麽會想起和完亮瘋狂的一幕?
也許,他這十三年的糾纏,在我的心烙下的印記太深刻,難以磨滅,需要餘生來忘。
“夫人,您是否想起廢帝?”大膽地問。
“奴婢知道,陛下深您,可是,廢帝對您的,不比陛下。”明哥道。
我知道,完亮對我執著了十三年,至死方休,對我的或許比大哥深刻。
可是,我又能怎麽辦?
羽哥道:“正隆五年十一月,奴婢二人和小六、小七醒來後才知道夫人已經逃走。廢帝聽聞消息,立即趕回來,派人去追,追了兩個月,找了兩個月,全無夫人的蹤跡。廢帝猜想,夫人應該回到江南,因此決定揮軍南伐。”
明哥接著道:“夫人離開後,廢帝暴跳如雷,怒氣鬱結在心,對宮人又打又罵,誰也不敢靠近。可是,奴婢二人知道廢帝傷心、悲痛,無人明白廢帝的心。那兩個月,每一夜,廢帝留宿在這裏,就算是流淚,也不敢讓奴婢二人看見;就算是太過思念夫人而哀嚎,也不敢太大聲。”
想象得出,我的驟然離開,對完亮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廢帝無心朝政,日夜想著南伐,統一江南。假若統一了江南,就算夫人躲在江南、藏在宋國,廢帝也能找到夫人。”羽哥的雙眸淚搖曳,“夫人,您應該明白,廢帝揮軍南伐,是為了夫人;廢帝命喪瓜州渡,也是因為夫人。”
“廢帝待夫人這份,您不能視而不見啊。”明哥悲傷地哭,“雖然廢帝已經駕崩,但是奴婢以為,廢帝死不瞑目,因為夫人的心中始終沒有廢帝,隻有陛下。”
“夫人,您好好想想,這十三年來,廢帝為您付出了多。”羽哥沉重道,“雖然廢帝傷害過您,做出一些讓您失的事,可是,廢帝對您的,誰能比得上?”
“為了您,廢帝失了江山,丟了命,客死異鄉,下場悲涼。”明哥哭得越發厲害,“俗語說,死者為大,即便夫人心中有恨,也應該看在廢帝已離世的份上,放下心中的恨,將廢帝看作您的夫君。”
們的勸說,我能理解,可是們不明白,那些傷害,無法彌補。
縱然完亮對我的前所未有的深刻、廣闊,也無法彌補對我的傷害。
我靜靜道:“其實,去年聽到他被部將殺害的時候,我就想過了。他不在了,我就不再恨他了。”
們開心地笑了。
我淡淡道:“他終究是睿兒的親生父親,我和他……夫妻多年,終究是事實,無法改變。”
羽哥問:“夫人會接陛下嗎?會為陛下的妃嬪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現在也不知道。
完亮命喪瓜州渡,真的是因為我嗎?是我害死了他?
迷茫了。
不,不是我害死他的。
揮軍南伐本就是他的大誌,他遲早會南征,此其一;金國將士厭戰,他執意伐宋,不得人心,軍中兵變,是必然之事,此其二。
是他害死了自己,不怨別人。
話雖如此,我的逃離到底促了他南征,他的死,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也許,我是幸運的,得到了大哥、二哥、耶律大哥的嗬護;也許,我是不幸的,完亮纏我十三年,傷我至深,令我千瘡百孔。可是,完亮也很不幸,上一個不他的子,最終還因為被部將殺害,下場淒涼。
完亮,你對我的,如今,我接了,不過,我真的無法酬謝你。
完亮,安息吧。
完亮,希你我永無來世,希下輩子會有一個完的子好好你。
這一刻,心輕鬆,心舒暢。
那些沉澱在生命中不堪的回憶,終於離我遠去。
著璀璨的、優的湖、青翠的山,我想通了,這好的人世,應該好好活下去,不要回頭看,而應該往前,好好過完這短暫的一生。
因果循環,世事難料,誰又能料得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事?誰又能料得到自己的生死?
靜寂中響起了沉穩的腳步聲,我轉頭去,完雍朝我走來,著一襲玄金飾龍紋錦袍,袂無風自拂,眉宇沉靜,臉孔冷峻,好似心中裝著事。
這些日子,他未曾有過如此冷厲的麵。
“大哥怎麽來了?”我笑臉相迎。
“退下。”他右臂微抬,在我麵前站定。
明哥、羽哥垂首退下。
我淡笑,“出來好一陣子了,也該回去了,睿兒找不到我,不知鬧什麽樣。”
完雍臂攬在我腰間,與我一起麵向遠的峰巒,“我去看過睿兒,睿兒在練劍。你不是說來找兩方帕嗎?找到了嗎?”
我從懷中取出兩方帕,“找到了。”
其實,香襲托我保管的兩方帕,在我離開鸞宮後,明哥、羽哥回合歡殿之時就收起來了。
他拿過去,展開來看,朗聲念出來。
頌畢,他看我一眼,嗓音發,“深刻骨,相思未盡,氣回腸,見者落淚。這兩首曲子,若是唱出來,聽曲子的人必定悲痛絕。”
我但笑不語,他沉沉地問:“這是你寫的?”
“這是一個癡的子為心上人所作、所唱的曲子。”
“你為我作的曲子?”
“我哪有如此才藝?”我斂容道,“這是香襲為耶律大哥所作、所唱的曲子,可惜當年我匆匆離開鸞宮,沒來得及帶走這兩方帕、給耶律大哥,有負香襲所托。”
“你告訴耶律兄了嗎?”完雍恍然大悟。
“說了,耶律大哥說有負於。隻可惜,香襲無法見心上人最後一麵。”
他安道:“耶律兄明白香襲的癡心便可,你也無須傷,他們都已不再人世,想必在天上已經遇上了。”
我狡黠地笑,“陛下是否以為這兩條帕是某個男子送給我的?”
他攬著我,“誰送給你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你我在一起。”
眸暗沉,落下來,他輕輕吻我的角。我無法克製地笑起來,他問我笑什麽,我就是不說,隻道“心照不宣”。他驟然用力吻我,狠狠的,阻止我笑。
他很介意那兩方帕,以為是完亮送給我的,以為我心中有完亮;見我在鸞宮待了這麽久,就趕來看看我是否在這裏憑吊、懷念。
舌癡纏,火熱,激烈,心肺,骨,靈魂融。
然後,完雍攬著我,並肩遠眺如畫的湖山。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
“雖然鸞宮窮工極麗,但毀去也委實可惜,不如留著,說不定日後有其他用。”他以溫潤的嗓音道,“今日早朝,臣僚再次提出此事,我對文武大臣說,倘若毀去,建造鸞宮的花費便付之流水,那不是與我所提倡的節儉相違背?”
“那幫臣僚不反對?”我思忖著他留下鸞宮的真正用意。
“不反對,就讓鸞宮閑置吧。”他溫和地笑。
也許是我想多了,他留下鸞宮並沒什麽見不得的用意,隻是不想讓建造鸞宮的巨額花費付之東流罷了。
完雍道:“三妹,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我轉頭看他,等待下文。
他臉孔微斂,正道:“我這個皇帝,有太子,有眾多兒,獨獨缺一個皇後。雖然賢妃服侍我多年,但在我心中,你才是我完雍的皇後。”
他要我當他的皇後,不是妃嬪。無論是妃嬪,還是皇後,終究要麵對這個問題。
我道:“大哥,睿兒安然無恙,我就心滿意足了,旁的事,我不願去想。”
“三妹,不要再逃避,好不好?你我等了十三年,才有今日的相守,你忍心再讓我們等下去嗎?”他語重心長地勸道,“你在想什麽,告訴我,我們一起麵對,好不好?”
“賢妃服侍你多年,與你同甘共苦,陪你走過這麽多年的風風雨雨,才有資格當皇後。”我避開他的追問。
“若你不當皇後,我完雍此生此世便不再冊後!”完雍的語氣分外堅決。
“大哥……”
“三妹,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一直逃避、一直躲我,但我不會放棄,就算是再等十三年,我也會等!”他的語聲含有的怒氣。
這一次,無法再回避了。
我道:“我……我是完亮的妃嬪,宮人、臣民皆知,如何再你後宮?大哥,冊後事關國,文武大臣不會讚冊封一個前朝妃嬪為後的。我不想你因為我而聖德、清譽有損,也不想你和臣僚因為我有什麽爭執、爭吵,更不想你因為我被臣民斥罵,有損你一世英名。”
完雍道:“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可是我想給你一個名分,我要你為我完雍的妻,載史冊,與我榮辱與共!”
“我不想要什麽名分,隻要你當一個英明仁厚、為世人和後世稱頌的明君,隻要我在你邊,隻要睿兒好好的,我別無所求。大哥,我知道你想給我最好的,想補償我,可是我想要的就是這些,你讓我當你的皇後,我反而不開心。”
“這麽說,你堅持如此?”
“你明白我的,是不是?”
“好吧,我不勉強你。”
“謝謝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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