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塊鐵片過額頭的盧卡斯將軍，由下屬用緞帕使勁著傷口，架到甲板下層。

炮聲，槍聲，箭矢的呼嘯聲，附近戰船接弦后雙方的砍殺聲，幾乎讓人耳聾。

盧卡斯將軍的神志，卻還保持著一個指揮者的清醒。

他甚至在短暫的瞬間，分出一瓣兒心思，嘲笑自己這幾年的慶幸。

他曾慶幸，每次從菲律賓北上，航行到寧波外海的路程中，從未到過那個要收令旗銀子的中國人，將軍。

他曾慶幸，明帝國大陸各省的執政，也沒有派出巡海的艦隊，與他們發生沖突。

似乎日本與荷蘭的走私商船，已足夠讓將軍他們，吃撐了。加上流傳于歐洲的東方帝國腐朽不堪的說法，盧卡斯分析，或許明國的水師，也過了巔峰期，開始因部的貪污、權斗，而走下坡路，無暇、也不敢與強大的無敵艦隊鋒，就像當年他們沒有管菲律賓的明國華商的死活。

畢竟，無敵艦隊雖已經被英格蘭海軍重創過，但在太平洋爭奪海權，還是有優勢的。

今日一戰，這種慶幸，真像個狠狠打臉的笑話。

指揮艦的艦長奔下來：“長，明國人有很多，已經跳進沖鋒舟，登島了。他們這次的兵力，至有五千人，其中一大半看起來比日本的海盜還兇狠善戰。我們投降吧。大國的軍在用我們的語言喊，不會殘殺俘虜。”

盧卡斯捂著浸染跡的絹帕，噌地站起來，又回到已經殘缺的甲板上。

艦長說得沒錯，眼前的景象，如果上帝在船上，都會同意他投降。

“升起白旗！”盧卡斯終于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句話。

三天后，松江府。

盧卡斯和幾個艦長、十來個商船船長、作為翻譯的莫雷斯神父，以及在雙嶼島搜出來的幾個寧波人，一同被押解到公堂后的院子里。

見到穿袍的松江知府莊毓敏，和穿飛魚服的北鎮司都督劉僑，素來給達貴人辦差、對朝臣品階服門清的幾個寧波人，立刻跪下來作揖。

西班牙人則梗著脖子站著。

他們是戰俘，不是奴隸，就算明國皇帝來了，他們也不會下跪。

幾個錦衛緹騎要上來摁他們，劉僑擺了擺手，示意不必。

“去把姚先生派的通譯，請出來。”莊毓敏端著威，吩咐手下。

今年，是莊毓敏赴任松江的第八個年頭了，原本依著晉升的常態，只要考功沒大病，他怎麼著，也能升去南京做江蘇巡了吧。

但景泰元年，他派兒子進京，找當年還是微末的長雇時，就被自己善待過的鄭海珠，請教端倪。鄭夫人讓他莊家稍安勿躁，急急討的，會授人以柄，鄭海珠保證，至多三年，就運籌一件大軍功給他。

莊公子又打聽了黃尊素的安排，原來竟是去了塞外重建軍鎮，聽著就是個又苦又搞不好要掉腦袋的差事，可見也并不是因為乃東林嫡系，才比父親這個非嫡系升得快且升得好。

聽了兒子一番回稟，莊知府心里那不得勁兒總算被了下去。

對往昔下僚黃尊素的醋意沒了，莊毓敏又恢復了七八的場聰明人，對仍留在松江的黃妻姚氏執掌的學堂，看作和火廠一樣，在治安上多加照應，怎麼著也得鄭夫人曉得，他莊知府，耐得住鄭夫人的考驗。

姚校長還真是個能人，送出去的學生，能文能武，有做得炮手的，也有做得通譯的。

今日送來的兩個通譯，平時在上海碼頭的辦牙行里掙銀子，口碑頗佳。

通譯一開口說弗朗基話，盧卡斯就在詫異之后，指指后的神父莫雷斯：“他也聽得懂明國話，你們翻譯給你們的長聽時，不要故意耍什麼花招。”

年輕的通譯，像看笑話一樣看了盧卡斯一眼，一副“老爹，你值得我們耍什麼花招”的表。

隨即回到工作狀態，將劉僑的問話翻譯過來：“你們把浙江沿海與你們販私的大明商人的名字，所在州府，歷年販私貨品，計價幾何，都寫出來。”

還在翻譯時，跪在地上的幾個寧波人，就變了臉。

這種給當地縉紳跑了多年走私海貿的老馬仔，發現自己和西班牙人被鄭芝龍押往松江而不是寧波府時，就估著，事會很不好收拾，不是寧波的幾大家族合出萬兩銀子的勞軍錢，能擺平的。

盧卡斯也不笨，中央與地方的利益糾葛，哪片土地都一樣。

他于是很干脆地問：“如果我寫出來，你們的回報是什麼？”

劉僑示意莊毓敏說，海關海貿里牽涉的朝廷的條條框框，他們錦衛哪里懂。

莊毓敏輕咳一聲，一板一眼道：“第一，我們大明有三海貿關市的形下，你們依然與明人合伙販私，本次雙嶼島繳獲的貨，肯定得扣留在大明，搜出來的白銀或者銀幣，一并罰沒。商船軍艦，商人水兵，我們可以釋放；第二，你們后頭，若拿來國王簽署的保證書，保證不再與我大明治下任何商賈勾結私販，并且愿意接與其他泰西人或者南洋諸國一樣的條款，支付船引、通過我大明辦的牙行繳納稅銀，上海海關，可以允許你們西班牙的商船舶，但第一年，只許來十艘。”

盧卡斯聽完翻譯后，先忖了忖，又和幾個艦長以翻譯聽不清的音量頭接耳一番，回頭道：“我們需要在這里先住下來，派一艘船，把這些條件稟報給馬尼拉的總督大人，等他的指示。”

通譯一邊翻明國話，一邊有些忍不住意味深長的笑意。

劉僑則笑得越發爽朗：“哎呀，我說弗朗基大兄弟，就連我們明國的一些水師將領，都說你們甚為刁，老子今天一看，你們的腦袋，其實并不開竅嘛。你曉得我們這小丫頭，為啥樂麼？”

通譯聞言，忙俯告罪。

劉僑反倒語氣越發輕松，和通譯確認了幾句后，點頭道：“小丫頭心眼靈，和本都督笑的，是同一樁事，來，你直接說給這泰西猴子聽。”

通譯道：“你們等總督的回話，怎麼也得一個月吧？都夠浙江那里與你們有染的縉紳們，每家來殺你們一回啦。”

盧卡斯登時醒悟了。

自己確實蠢，還不如明國這種小屁孩想得周至。

真是傷害不大，侮辱極強。

盧卡斯對著劉僑，忽然言辭激烈起來：“你，我們是你們的俘虜，依據國際戰爭的慣例，你們必須保障我們的人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