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落薇和玉秋實的第一次正面對峙。
在此之前,所有一切都是書中學來的,雖說看前朝史書,也陪著宋泠習過《政治篇》、理過政事,可一切終歸是紙上談兵,真對上浸場多年的老狐貍時,輸得一敗涂地,毫無還手之力。
史臺前,落薇被玉秋實問得啞口無言——刺殺皇朝儲君,是為謀逆,屬十大不赦,按律不應連坐?與宋泠十幾年來投意合,為他復仇,為何心,難道涉其中?
對玉秋實和宋瀾的懷疑不能宣之于口,能言的說辭,只有反反復復的不可嚴刑連坐、有失王朝寬和之道。
雖在史臺上落敗,可慎行殺戮,總歸還算有人支持。
眼看此事將有一二分轉圜之機。
隨后,宋枝雨寫了一首一夜之間傳遍大江南北的《哀金天》,徹底毀去了之前的所有苦心。
第48章 得鹿夢魚(五)
承明皇太子側的近衛,是先帝親自賜的名。
傳言皇太子出生的上元節傍晚,彩霞流轉,日落之后仍有黃照地,眾莫能解,有臣奏《南史》,稱永明八年亦有此奇景,時人上《金天頌》,曰“是非金天,所謂榮”[1],今日逢年第一佳節,又復現此景,是天降圣主的祥瑞之兆。
上大悅,為皇子所居宮殿題名“金天上宮”,又為他近衛賜名金天衛,意即守護金天之隊。
三歲時,宋泠得“承明”二字為封號,岫青寺的寂云和尚與玄微觀的紫微老道為先帝所邀,同赴皇子生辰宴,寂云和尚搖簽一枚,紫微老道卜了一卦,異口同聲地稱“金天上宮”過于狂妄了些。
先帝這才將宮殿匾額摘下,亦更改了宋泠側的軍名號。
十歲那年,江南洪澇,流民西渡,宋泠在方鶴知見了許多失去父母的孤兒,為他們籌措安。
后來他在這群人中擇選愿者帶進長風堂,與自己一起訓練多年,重編了金天衛。
十二歲,他加封皇太子,聲名越來越盛,每每路過汴河大街,常得百姓夾道相迎,金天衛隨行太子后,穿簪金窄袖麒麟袍衫,佩盤蛇短刀,威風凜凜,意氣風發。
當時的汴都,從貴族到平民子弟,凡有志從軍的男兒,無一不以被編金天衛為至上的榮。
故而大胤境,無人不知這“金天”就是那位天之驕子的代稱。
宋枝雨喜弄文墨,也有幾首與汴都文人的答和詩廣為流傳,可落薇怎麼也沒想到,正在廷之中與玉秋實就株連一事鬧得不死不休時,宋枝雨忽地寫了一首《哀金天》,這首《哀金天》又忽地鋪天蓋地,傳遍了大胤的文壇。
哀金天,顧名思義,這是一首寫給承明皇太子的悼亡詩。
宋泠與皇室諸親關系融洽,宋枝雨是皇家兒,寫一首詩相悼,本是理中事。
在詩中,寫了皇兄的誼、抱負、風姿,又惋惜他英年早逝,李太白詩中寫“金天之西,白日所沒”[2]——這華閃耀、絢爛至極的一生,正如他字中喻的太和閃電一般,燃燒一瞬,隨后遁虛空消逝了。
讀罷此詩,無人不對逝去的皇太子生出惋惜和不平、無人不對殺死太的霾和眾鬼生出憤恨,甚至有人大醉之后,在樂樓懸白布一面,紅墨重書《哀金天》,引得四周文士連聲好。
直到如今,落薇仍舊不明白,當初眾人的作,究竟是真為死去的太子鳴不平,還是借此機會,求揚名立萬的機遇、求一呼百應的追捧?
詩出之后第一日,汴都文壇眾人提筆,爭相以哀悼皇太子為題做文,流水一樣的句子不要錢一般被書寫出來,在各宴飲中擊節傳唱。
第五日,有人效仿樂樓中人,在汴河之上以為書,鏗鏘鳴冤;有人扯紅綢上城墻,要求重判刺棠案的兇手。
更有甚者在鬧市中分發詩帖、激昂辯論,煽一群百姓浩浩地鬧上了史臺。
如同引燃火星一般,一發不可收拾。
落薇站在史臺的漆紅闌干之前,著臺下嘈雜的人群,覺得天地好生荒謬。
口口聲聲鳴冤的這群人,并不見得讀過宋泠的詩文、欣賞他的政績,也不見得理解他的理想和抱負、知曉他的為人事。
真與他好的文士朋友無一人參與,緘口不言。
朝中所剩無幾地支持落薇不能“濫殺”之人,面對這樣的輿論,也終于招架不住地沉默了下來。
玉秋實站在側,扶著手邊的闌干,出一個略有嘲諷、十足淡漠的笑容:“娘娘,你瞧,這些人與殿下毫無瓜葛,尚且能為他鳴冤一句,你與他相知十年,卻為什麼要站在這里、站在老臣的對面呢?”
落薇努力克制著齒間的抖,回看過去。
史臺眾員就在他們后,然而周太過嘈雜,沒有人聽見玉秋實的言語。
聽了他那句話之后,兩人都不曾再言語,只是在群激昂的闌干之上、在汴都接近夏日的夕風中,死死地著對方。
落薇看得骨悚然,玉秋實也瞧見了紅的雙眼——也正是從那個時刻開始,他就懷疑面前之人已經知道了那些水面下的真相。
然而他只有猜測、沒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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