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扭曲地嘶吼道:“這世間只有朕有解藥!今日我可以放你們走,但你若想活命,總有一天要乖乖地回到朕的邊來!朕給你個機會,今日你若回宮來,便還是從前千尊萬貴的皇后,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尚未說完,葉亭宴手中的箭便離了弦。
這一箭錚然一聲穿了擋在宋瀾面前的鐵盾,劍尖離他的面頰只有一寸之遠。
宋瀾面慘白,連呼吸都滯了一滯。
回過神來之后,他惱怒地喝道:“來人……”
葉亭宴換了第三支箭,開口打斷他,語氣忽然冷得有些懾人:“我自習箭,十歲時便能遠山雁、百步穿楊,我知道陛下先前不信,如今可要一賭?賭是他們的箭快,還是我的快?”
落薇仰頭看他,忽然揚聲笑起來。
江上有風,沒有梳宮中那種規規矩矩的發髻,于是散碎的鬢發便被夾著水氣的風吹得略有濡,毫不在意,手將擋住眼睛的一縷碎發撥開,從容不迫。
“就算我曝尸荒野……”緩慢地說著,一字一頓,聲音與風聲水聲混作一團,飄渺若神音,“也絕不會回到你的牢籠中去。”
葉亭宴目不斜視,沉聲吩咐道:“開船!”
船中之人得令之后,竟大膽到扔下了手中的兵,規規整整地前后傳呼道:“開船——”
橋上侍衛未得吩咐,一陣,皆不知該作何舉。
落薇朝葉亭宴走近了一步,回過頭來瞧了宋瀾一眼,接口道:“你便端坐在你的錦繡尸堆上,等自己死在我的前頭罷。”
落日之后,水澤上起了蒸騰的霧,這霧氣空濛一片,可宋瀾卻在這茫茫的將夜之前,看清了船下并肩而立的兩個人。
葉亭宴仍舊保持著朝他箭的姿態,夜中唯有箭尖一點寒亮得驚人,而落薇著純白的站在他邊,像是蘆葦岸邊涉水而來的神。
他忽然覺得這景太過悉,悉到足以勾起他心的痛。
常照還以為宋瀾想清楚了若要保全自、如今不得不放他們離開才沒有說話,不料目一轉,卻見宋瀾著魔一般自言自語道:“不對、不對,你、你是誰——”
他手指著逐漸遠的游船,忽然激起來:“你是誰,你是誰!來人,放箭!給我把他們攔下來,快去,快去!”
稀稀落落的箭穿過暮投蒼茫之中,不知所蹤,也有箭飛掠而來,在盾牌上擊出一聲聲鈍響。
夕徹底沉重地滅了下去,天子的命令為時已晚,他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拉滿了帆,消失在了平闊的大河之中。
此夜此行,順風順水,就算他用最快的時間調人去追,也定然追不上他們了。
宋瀾順著斷橋的邊緣頹然坐下,竟覺得失了全的力氣。
過了不知多久,月亮從他們離去的東方顯影,在水面上鍍出一層銀亮的來。彥濟率兵匆匆趕到,含痛稟告彥平已經被殺,朱雀和軍各有傷亡,尚不能確定其中有幾人是。
“還、還有……”彥濟結結地道,“他們在家弟的尸中,為陛下留了一塊帕子。”
宋瀾抬起頭來,從他手中接過那張被浸了一半的帕子,帕子上是蘸而書的一行“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1]
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
宋瀾將這句話翻來覆去地讀了幾遍,仰著頭長長地笑了一聲。
“陛下!”
常照還在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忽見宋瀾捂著傷口,笑聲戛然而止,隨即張口嘔,頹然地昏死了過去。
第98章 病酒逢春(九)
待宋瀾的影徹底消失在江面上的夜霧中時,葉亭宴才像是泄力一般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方才那一口氣憋得太足,如今乍然松懈,他又無意苦撐,干脆順著船壁坐下去,落薇隨著他一同坐下去,懶洋洋地倚靠著,開口道:“還以為你心中多有把握,怎麼如今就沒力氣了,難不方才一擊即中的模樣,是裝給他看的不?”
葉亭宴沒有反駁:“慚愧,慚愧。”
落薇轉頭看他,輕聲道:“這麼多年來,其實你是沒有變的。”
葉亭宴一時沒有理解的意思:“嗯?”
落薇出神地道:“我方才看你,忽然想起了從前,想起在許州、在荊楚,你只闖營殺了鬼教頭目,拼著得罪世家與豪商的風險開糧倉賑濟災民……那時候我瞧你,總覺得這世間不會有任何能難倒你的事。”
葉亭宴苦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些。”
落薇應道:“是啊,所以天狩三年之后……我總是反反復復問自己,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忽然死去呢?他還沒有時間履行我們從前許下的諾言、建立不世的功勛,甚至沒有死在戰場中、死在為理想舍的道路上,這樣一個人,他為什麼會死在宵小之徒的手中?”
葉亭宴瞧見的眼圈竟然先紅了,不由得手的臉頰,溫言道:“我這不是沒有死嗎?”
落薇重重點頭:“后來我重新認識了你一遍,這才發覺……你原來也是個凡人啊,會遷怒、會猜忌,會心神不寧、自我懷疑,也會方寸大,我從前只看見了你持箭退敵的模樣,如今卻發現,你也會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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