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隨鷗聲息漸弱,按著的手也松緩下來。
他伏在肩頭,沉沉地道:“……你說得對,我們不該生在這里的,十梳梳到頭,怎麼只有前世和今生?今生……你要如你的封號一般,舒展、安康……我還要許來世——你聽我的名字,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3]——來世,無論你是誰,你到海邊來,我便是海上無憂無慮的白鷗……我愿與你同游,哪怕只在你側環繞一圈,都已是畢生所求……”
鮮染紅了宋瑤風的前襟,聽了這番話,只覺得心如刀絞,再不愿同他周旋,只是茫然地說著心底話:“你不要死,你不要死!誰說我沒有……刺棠案之前,我原本就想嫁給你的!那年春天我在桃林經過,落紅如雨,我記得麓云山后的眼睛,我記得你!”
夜風吹過新栽的小樹,發出呼嘯的嗚聲。
而他已經在懷中斷絕了氣息,面上神平和,不知有沒有聽見最后的言語。
侍從姍姍來遲,在廊下點起燈來,慌地喚著醫。
園中石桌上,花好月圓的紅燭仍在,燭淚一滴接著一滴,宋瑤風坐在打翻的銅鏡之前,抱著玉隨鷗的尸,耳邊卻無端響起他不知何時的詢問。
“瑤風,你過得快活嗎?”
生死兩空茫。
06·此夜年堪白頭
后來宋瑤風時常想起這句詢問,在顛簸的路途上,在遭遇刺殺的夜晚里,在邊境朦朧的月中,隨著燕瑯夜騎了兩日一夜的馬,在極致的疲倦中卻到了放空的自由。
在邊境跟隨軍醫行醫,染了一手又一手的污;學著拉弓箭,在手指上磨出糲的繭。在軍帳中聽諸位將軍議事,在月下拔出長劍,與將士們一同高喊“驅蠻夷,護家國”。
再次回到汴都時,連落薇都快認不出來了。
與許多人告別,卻不曾想過還有久別重逢的喜事——兄長不曾死去,那面戰旗飄拂在汴都城下,如從前一般鮮艷耀目。
不過并非每個人都有零落泥仍舊不改的好決心。
宋瑤風神思恍惚地重走在皇城當中,一連穿過許多個宮苑,好不容易才尋到一朵月季花。
將那花拿在手中,進了詔獄。
常照在幽暗的天之下抬起頭來,避開了的目。
宋瑤風忽而想起,今年年初,接了皇后的帖子,去見玉秋實,卻在他書房中撞見一位服綠的文臣。
那臣子從未見過,可從進屋的一刻起,他的目便黏在了的上。
還有一次,與玉隨鷗一起去樂樓,中途玉隨鷗遇見詩友,去隔壁的雅間飲了一杯酒。持著團扇站在樂樓的闌干前,忽遇他搭訕:“殿下是在等人嗎?”
想起這是玉秋實書房中的人,哪敢多說,只是敷衍了幾句,轉便走,走了幾步,還聽見他在后道:“近日暑熱,殿下記得防暑。”
更久遠些,騎馬過街的新科進士當中,是否也有他的目?
汴河街上、亭中、游船外,與人的肩而過,是巧合,還是蓄謀已久?
世間從不乏癡人,也不缺轟轟烈烈的道別。
玉隨鷗死前沒有聽見的真心話,在常照赴死之前,愿意寬他一句,哪怕只是一句“叛國者非君”。
故人一去不復歸。
兄長和落薇順利即位之后,發覺自己不該再如從前一般兩耳不聞窗外事,畢竟離而去之人實在太多了。
從母親、父親到、故友,前者將“舒康”和“寧樂”這樣的封號賜給兒,祈愿們能夠舒心健康、安寧快樂;后者則牽引在霧氣彌漫中找尋到了道路,獨一人走出了經年不息的大雨。
帶著他們的心意一起活下去,或許也是他們的愿罷。
宋瑤風在汴都做了許多許多事,先前還有人因是故太師家中人頗有微詞,但時日一久,大家公主恩惠越來越多,便漸漸無人提及此事,街巷間只留下了對的稱贊。
宣寧八年,朝聽政,得了朝野贊譽。
始年間,的聲名越來越好,在宋泠決意立為儲時,縱然為子,朝野上下的反對之聲也幾乎匿跡。
為帝之后,宋瑤風不曾再嫁。
當初宋泠立儲,便有意扶持七弟瀟湘郡王,奈何他年歲還是不夠大,若貿然執政,難免又生象。
在皇位上坐了十年,直到覺得七弟足夠、足夠獨當一面,才放心地撤手,離宮遠游。
最初,宋瑤風沒有去尋落薇和宋泠,只是沿著大河一路東行,來到了海岸邊。
雖在做公主時便跑過許多地方,但沒隨爹爹春巡,后來去的多是幽州和西南,說起來,還是第一次去海邊。
江南的客棧中,對著銅鏡,發現自己長了一縷白發。
這里離海如此之近,夜來倚在窗前,都能聽見汐的聲音,可行至此地,卻莫名退卻,連夜落荒而逃。
兜兜轉轉,又過了許多許多年。
宋瑤風最終還是嫁了人,的夫君是個溫文爾雅的縣令,并不知道的份,也不知道隔壁的哥哥和嫂子是何來歷。他如同玉隨鷗一般傾慕,沒什麼野心,過著閑云野鶴的日子,在任時盡心盡力地為百姓排憂解難,閑來喜歡在后園種菜。
時日如流水,終于有一日,也變得白發蒼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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