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興九年的冬天,來得又兇又早。
見過太多兵荒戰的衛國人,迎來他們人生中最難熬的寒冬。
衛國和西隗北鄢之間的戰爭,斷斷續續,已經打了很多年。
西隗開國之君尉遲賢,乃是一代雄主。他憑著部落裏驍勇的騎兵,鐵腕兼並了分散在草原上各個小部落,勢力越來越大,迅速為中原王朝西北方的第一大患。
衛高祖李烈,剛剛以統領天下兵馬的大將軍順利宮,一躍為九五至尊。天下雖得,北方未平,南方更有無數割據一方的諸侯要平定,分無,隻好眼看西隗坐大。
他一統南方之後,也曾揮師北上與西隗兵數次。衛國彼時經百戰,橫掃天下的兵馬,和草原上剽悍的騎兵相遇,狼奔豕突,互有輸贏,算是打了個平手。
衛國憑借幽鄢八郡山川之險,把西隗擋在國門之外,兩國一對峙就是幾十年。
衛高祖是武將出,靠著部將的擁戴奪得天下,所以對本朝掌握兵權的將領異常防備,不斷用各種手段消弱製,以免自己子孫重蹈覆轍,江山易手。
他登基以後,承平日久,認為北方邊患不過癬疥之疾,遂大力提倡文治教化為正道,把武功兵事當做微技末節。幾十年下來,重文輕武之風蔓延,朝堂之上盡是一片西風凋敝的文弱風氣。
衛國占據著廣闊平坦的中原地帶,更有膏富庶的兩湖江浙,幾代君主遵循高祖抑武崇文的祖訓,輕徭薄稅,慢慢阜民,文風盛極一時,但武事卻逐漸衰微,再也打不過驍武憑陵,彎弓雕的遊牧民族。
衛國就像一個富家的小孩,家財萬貫,卻弱小無依,獨坐庭院嬉戲玩耍,如何能止住貪心的惡鄰覬覦?
在西北幾乎平安了兩個甲子之後,衛惠帝升明元年,西隗數萬騎忽然大舉犯邊,衛國守將倉促迎敵,西部重鎮朔州三日之就被攻克。
三萬難民流離失所,湧進晉北各郡。
這是衛國幽鄢八郡淪陷的第一個郡城。
升明四年,西隗大軍直雁門關,衛國再敗又失去宣州,並和西隗訂立城下之盟,從此每年貢歲幣白銀五萬兩,絹五萬匹,開始割地納款以保太平的局麵。
西隗從此嚐到甜頭,不停擾邊境,今日攻城,明日掠地,西北戰頻仍,人民苦不堪言。
升明七年,衛國北邊的北鄢國不願西隗一國得利,也從白山黑水揮兵南下,衛軍幾戰之下,連連敗北,居庸關以北的國土盡失。
升明十年,衛國又連失新洲,渭州二郡,西北多個州城相繼臣服在西隗的鐵蹄之下,衛惠帝聽到戰報一病不起,臨死留下“能收複幽鄢諸郡者封王爵”的詔,傳位於衛宣帝,改元延興。
衛宣帝繼位伊始就發下收複失地的大願,可惜話說得如何慷慨,戰事卻毫不給勁。就在延興元年,北鄢和西隗聯軍而來,奪取冀州,獲土地金銀玉帛子無數。因為利益分割不均,兩國反而刀兵相向,衛國得以躲過一劫。
延興三年,北鄢卷土重來,占取幽州。
也是這一年,鐵珩伯父鐵靄父子三人死在與北鄢戰的戰場,涿州城牆盡毀,了一座廢城。
不過是短短的十幾年,衛國賴以屏障的幽鄢八郡,相繼被西隗奪走朔,宣,新,渭四郡,北鄢奪走冀,幽二郡,涿州雖在猶失,隻剩最南邊的莫州這最後一城,還在苦苦支撐。
到了延興九年七月,晉南再度陷落敵手,衛國不知不覺間,對西隗年貢已經漲絹二十萬匹,白銀二十萬兩。
誰知休戰合約剛剛簽訂旬日,人民還沒來得及再次退讓而換取的和平,一切都被打了個碎。西隗突然借口衛不肯派世子西去為質,派上萬輕騎兵長驅直衛國邊境。
這次戰事來得毫無預警,又兇又快,幾天之就橫掃了無數州縣。
西隗侵國境數百裏,搶奪財,擄掠。大兵過後,多村鎮都一片廢墟。
好好的重節,弄得白骨於野,千裏無鳴。
鐵珩和嶽朗家住的長亭村不過其中之一。
跟著戰,延興九年的冬天又轟然而至,一陣冷似一陣。
樹葉早都落了,的枝條被風吹得嗚嗚作響。風卷著沙粒,撲在臉上,好似刀割一般。
傅懷仁著酸痛的肩膀,一步一搖走回家。他抬頭看看天上著的鉛雲,眉頭皺得更了。
再下雪,這天就更冷了……
傅懷仁是相州城郊春鎮的一位名醫,雖說不上華佗再世,扁鵲重生,倒也是仁心仁,妙手回春。這幾日,北麵流亡的難民大量湧,縣府開設數粥廠賑濟,卻哪救得了那麽多。天氣嚴寒,病倒了無數人,府特地騰出夫子廟來安頓,城裏的大夫全請去都不夠用,很多人沒等到救治就死了。
傅懷仁已經在夫子廟忙了兩天兩夜,如今實在支持不住,想回家睡上一會。
他搖晃著進了門,先去瞧了瞧東院自家收治的病人,然後迷迷糊糊灌下兒遞過的菜粥,連服也顧不上,倒在床上睡著了。
半夜他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他用枕頭堵住耳朵,然而敲門變了砸門,哪裏擋得住。
他暗暗詛咒門口高懸的祖傳藥葫蘆,不他安然穩睡,披上棉袍去開門。
門閂剛開,外麵的人就直撲進來。那是一個麵容憔悴的年,懷裏抱著一個男孩,男孩全都裹在一件舊棉襖裏,隻出一張小臉。
年聲音嘶啞,連聲央求道:“大夫,求你快救救我弟弟,他就要死了!”
傅懷仁借著燈一看,男孩燒得滿臉通紅,雙目上翻,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隨著每次呼吸,渾搐不止。
年從懷裏掏出一塊晶瑩剔的白玉遞給他:“我有診金。”
傅懷仁接過男孩,一邊往屋裏跑一邊問:“診金以後再說,他這樣搐有多久了?”
年跟後:“兩刻鍾了。”
傅懷仁手法飛快,話音沒落金針已經男孩的商,商,合穀諸,輕輕撚。幾針下去,男孩毫無反應,他又出一支三棱針,在蠟燭上燒了燒,從男孩拇指尖紮了進去,出針出一個豆大的珠,手一挑又紮食指。
年就站在旁邊,目一直釘在男孩臉上,眉心皺做一團。
“別急,別急。”傅懷仁喃喃念叨著,手下不停,“‘十宣’治癔病驚厥。十指連心,最是痛楚,三棱針刺出大效……”他這般又似自語又似對年講解,不多時,男孩兩手十手指已經依次紮完。
果然男孩搐越變越輕,終於停了下來。
年輕輕舒了一口氣,傅懷仁又抓起男孩細瘦的手腕,一邊診脈,一邊低聲問道:“你弟弟發燒多久了?”
年臉青灰,依然啞著聲音道:“從上個月開始,好一時歹一時的,斷斷續續總沒停下來。”他直視傅懷仁,眼中的擔憂不能掩飾,
“先生,他……到底要不要?”
傅懷仁細細診著脈,低聲說道:“外六,皆能致痙。小兒薄弱,腠理不,易中風邪。高熱不退,就容易驚風……”他是家傳的醫,自就讀醫理,人又大有學究氣,平日間最喜念誦醫理,把脈寫方子時難免帶出幾句。他這麽多年來行醫發現,如此嘟嘟囔囔,絮絮叨叨,即使有急病,大夫和病人反倒不易焦躁,所以醫書背得越來越溜,這個病鄉裏皆知,反倒了一大特。“邪氣梟張而壯熱,熱極化火,火盛生痰……”他又背了幾句才問道,“然此疾並不是天寒引起,他第一次發燒是什麽時候?”
年垂下眼,子在單薄的裳裏抖了一下:“那天,我們從外麵回來……家已經被西隗兵燒了,家人也全都罹難……後來,他就時常發燒,不過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搐不止……”
傅懷仁暗暗歎氣,這些天他見了太多這樣的人。眼前這個年,雖然衫狼狽,麵容憔悴,但容貌風骨一看就是好人家出,如今也不過是千上萬家破人亡的難民之一:“對了,病源就在這裏。你弟弟這病是驟然驚恐所致。驚則氣,恐則氣下,氣機逆,則神昏搐,致使四肢欠溫,脈不齊……”他正自滔滔不絕,年忽然一晃,好像站都站不穩了。
傅懷仁一把拽住他,隻覺手臂極為瘦削:“你怎麽啦?”
年扶著床沿穩住子:“我沒事,我弟弟的病要怎麽治?”
傅懷仁安道:“這病要以鎮驚安神,平肝熄風為要。好在你弟弟以前子不錯,慢慢調養,應該不妨事。”
年聽到“不妨事”三字,心裏一鬆,再也站不住,一跤坐在了地上。
傅懷仁低頭問:“小兄弟怎麽稱呼?”
年含混道:“我鐵珩。”
傅懷仁朝外喊了一聲:“小璿,快起來幫忙!”他嗬開筆上的冰花,開始寫藥方。裏屋窸窣半天,一個十三四歲的孩,披著棉襖,睡眼惺忪地走出來。
傅懷仁著吩咐兒:“快去廚房給鐵兄弟熱點粥來,多切幾片生薑在裏麵。”
再回頭時,鐵珩頭靠著床,已經睡著了。
那一晚鐵珩帶著嶽朗,離開焚毀的家園,鑽山林逃命,山道崎嶇,黑暗中不知道摔了多跤。
夜風很涼,兩人一天都沒有好好吃飯,又冷又,不多時嶽朗更是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可到都是西隗的兵馬,哪裏有安全的地方?
鐵珩想起嶽家在離長亭村三十裏的曲鎮上,還有家賣綢的店鋪,偶爾嶽希文會帶一雙兒去小住幾天。
他專挑無人的小路,背著嶽朗在夜路急行,能離開這些如狼似虎的西隗兵遠一分,就多一分安全。實在累極了,才把男孩護在前,隨便靠哪兒坐上一會,勻氣息就繼續趕路。
就這樣走一陣,歇一陣,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將將走到曲。
原本繁茂的曲城上空,籠罩著一團青灰的煙霧。
這座小城也未能幸免,殘酷的戰事過去了一天一夜,死上的跡已經開始發黑,浴之後的曲靜寂無聲,唯有空氣裏充滿了腥和焦臭。
嶽家的店鋪“黃金縷”大門開,房子燒塌了,隻剩些“八答暈錦”“定州緙”的木牌扔了一地,再不見一個活人。
他們和過去生活的最後一點聯係,終於也失掉了。
兩人累得不能彈,此時也顧不上危險不危險,在沒倒的牆角下出來個角落,依偎在一起睡著了。
不到半夜,鐵珩就覺得嶽朗上燥熱不堪,往額頭上一,早已經熱得燙手。此時真是天天不應,地地不靈。他隻能把嶽朗的頭攬在懷裏,按著以前自己生病時母親的手法,在他眉心後頸幾個位輕輕按。
再次滲了他手上裹的襟,在皮上留下點點朱痕。
整整一夜,嶽朗都在高熱和夢魘中掙紮,時時,囈語不斷,直到天將拂曉,熱度才降下一點,鐵珩方敢合上雙眼。
不知睡了多久,一醒過來嶽朗居然不在邊,鐵珩大吃一驚,跳起出去找。
隻見小男孩一個人坐在院裏燒焦的大榆樹下,滿地的枯木殘瓦,襯得他瘦小的子更是單薄。
鐵珩兩步跑過去,先一把抓住手腕,探手額頭不那麽燙了,才安下一半心:“小朗,你在這做什麽?”
嶽朗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也不答話,閉一條窄線。
鐵珩問了兩次,還是沒有回應,他才意識到,從那天晚上到現在,嶽朗仿佛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鐵珩心中一片焦躁,也隻能勉強著子。好半天嶽朗才了手指,指向樹一點,依然一言不發。
大概是樹下有什麽吧,鐵珩在嶽朗指的地方挖了半尺深,劍尖到個東西,是個層層油布包裹的木盒,打開一看……
盒子裏大概都是嶽朗喜歡的小玩意,描花木陀螺、幾個做得巧異常的小絹人、三國人劉關張、一柄鞘上有金裝飾的短匕首、幾枚鮮亮的石彈子、刻著花紋的竹哨……
還有一個繡著麒麟的紅荷包。
鐵珩把盒子放到嶽朗的懷裏,聲音異常輕:“都是你藏的寶貝?藏了多久了?”
嶽朗不出聲,拿起那個荷包到鐵珩手裏,打開一看,裏麵是顆筆錠如意的小金錁子,隻比顆蠶豆大上一點。
鐵珩著嶽朗的頭問:“歲錢?”
嶽朗還是不回答,抓起了那柄匕首,把盒子往地上一扔,再也不看一眼,蹣跚地向外走去。
小男孩曾經的寶貝隨便灑了一地。
多虧嶽朗的這個小金錁子,在有人煙的地方換了點錢。他們兩人一頓飽一頓,跟著混在不死的流民中一起往南走。
嶽朗的卻越來越壞,經常半夜開始發燒,夢魘不止。即使醒時也好像還在夢中,對周遭一切不聞不問,更不曾開口說一句話。鐵珩試著給他講故事,講笑話,百般地問他,逗他,總是得不到任何回應。
以前他總覺得嶽朗話太多,整天像個八哥一樣在耳邊聒噪不休,如今他多希他能像以前嘰嘰喳喳不停,拿各種問題不停來煩他。
一個半大的孩子,帶著一個生了病的小孩,行程異常緩慢,沿途的風霜寒之苦,說之不盡。就這樣走到了黃河北岸的相州地麵,這天晚上嶽朗高燒不退,燒到後來更是搐不止,轉了驚厥的癥候。
周圍的流民紛紛歎說這孩子沒救了,鐵路舍了他吧,不必再費工夫。
鐵珩大慟,抱著他病急投醫,幸好遇到這個醫生醫了得,才救回嶽朗一條命。
鐵珩心力瘁這麽多天,聽到嶽朗的病還可以治好,心裏繃的弦一下鬆了,實在是累到了極點,片刻之間就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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