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后沒幾天, 寧一宵接到過徐治的電話。
他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消息,在電話里對寧一宵安了幾句。但由于蘇洄的原因,寧一宵對他印象并不好, 對他的關心和寬態度漠然。
“你媽媽辛苦一輩子,沒想到最后還是……唉,其實我應該多報答報答,這兩年也沒有回去看過, 當初多虧了你媽媽,不然我也不會有今天。”
寧一宵不想和他虛與委蛇, “還有事嗎?”
“也沒什麼,就是怕你心里不舒服, 別太難過,要是有什麼需要的,盡管來找我。”徐治說, “我現在多也能給你提供一點幫助, 你媽媽有沒有給你留下什麼話, 要是有沒盡的心愿, 你可以告訴我, 我幫完。”
寧一宵約覺不太對勁, 但最近事多,同事又在后他,只好速戰速決, “什麼都沒留, 謝謝關心, 我要忙了。”
寧一宵并沒有想到, 自己的實習考核結果竟然是不通過。和他一起參加考核的幾個學生里, 無論是學歷還是能力, 甚至于實習期間的工作量,他都是第一,可就在他質問領導原因時,對方卻說,很多事就是沒有理由。
寧一宵痛恨這種沒有理由的理由,卻毫無辦法。他抱著紙箱離開寫字樓,以為這是結束,沒想到這其實才是個開始。
申請被拒,簽證被拒,不順利的事一樁接著一樁,當他終于意識到這些并不正常,跑回去討一個說法時,得到的卻是未曾料想的閉門羹。
出來的時候,他撞到了一個人,覺得面,后來才想起是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馮程,紐約的學會議他也參加了。
寧一宵低頭說了抱歉,馮程搖了搖頭,說沒關系,他便繞開走了。
走在空的校園里,寧一宵忽然很想蘇洄,想見他,想抱著他。他努力了這麼多年,第一次發現,原來拼了命地努力也不一定能獲得想要的結果。
昨天晚上他不小心說了心底的愿,其實和蘇洄在一起的很多個瞬間,寧一宵都冒出過私奔的念頭。他們之間差距太大,大得難以填平,如果填不平,好像就要把高高在上的蘇洄拉下來,拉到和他一樣的泥沼里,才能在一起。
寧一宵不愿意那樣做,他不想讓蘇洄吃一點點苦。
他下意識給蘇洄撥了電話,無人接聽,這才想起蘇洄的手機并沒有帶回來,于是打算先回去陪他,事后再想其他辦法。
回去的路上寧一宵心下一片惶然,坐在公車里發呆,搖搖晃晃的路途中,沒來由地,他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像是被什麼狠狠扎其中。
但這份痛苦持續的時間并不長,大概一分鐘。
寧一宵攥著口的手緩緩松開,忽然發現,他棉外套側靠近口的口袋里似乎裝著什麼,的,方片形狀。他拉開拉鏈,手進去,拿出一塊沒見過的佛牌。
玻璃窗外暗淡的天落在佛牌的金,耀眼奪目。
蘇洄在醫院里大鬧了一場,像個真正的神病人一樣,歇斯底里。醫院里神科的醫生和護士趕過來的時候,看到地板上的,也嚇了一跳。
他們勸說很多,又說服蘇洄的家人幫忙勸導,在蘇洄緒稍稍緩和之后,一個強壯的年輕醫生繞到他背后,奪走他手上的水果刀,另一個男護士見狀立刻上前,給被在地上的蘇洄打了一針鎮定劑。
在詢問病人過往病史時,醫生問:“病人之前躁狂發作也會有這樣歇斯底里、自.殘或傷人的癥狀嗎?”
外婆搖頭,淚流滿面,“沒有……小洄從來不會這樣……”
他們將蘇洄轉移到神科的病房,又診斷出他營養不良,嚴重缺乏睡眠,于是開了營養針,為昏迷的他輸。
蘇洄第二天下午才清醒,外婆守在他病房里,歪靠著沙發睡著了,看上去很憔悴。
蘇洄心里有怨氣,也有心疼,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的孫子,也不是好的人,什麼都不是。
拔了手上的針,蘇洄穿著病號服下了床,鎮定藥對他的副作用很大,頭暈目眩,走路沒力氣,只能扶著墻壁。
他來到病房門口,發現門上了鎖,自己本出不去。
蘇洄想用力試試,結果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聽到聲響,外婆猛地驚醒,看到摔倒地上的蘇洄,嚇得把他扶起來,“小洄,你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快起來,外婆扶你上床。”
蘇洄搖了搖頭,安靜地跪在外婆跟前。他的臉蒼白,沒有,脖子上纏著紗布,看上去毫無生機。
“外婆……”昨天吵了太久,蘇洄的嗓子也啞了,說話也沒力氣,“你讓我出去吧……”
外婆實在是看不得他現在的樣子,心急如焚,一說話就哭了,“小洄,你……你現在這個樣子,外婆怎麼放心啊!”
蘇洄垂著眼,面凄然,“我不鬧了,我想見見外公,認錯……我要去認錯,你讓我去吧……”
外婆看著他,心中難過,卻又沒有其他辦法,只能找來護士,打開病房大門。
蘇洄也沒有力氣再鬧一場了,他被外婆攙扶著,從自己的病房走到外公的病房,每一步路都很艱難。
發了一次瘋,蘇洄才知道,原來發瘋也沒有用,什麼都沒用,無論他做什麼,都不可能撼他們的決定。
昏迷了一夜的他,沒有做任何夢,只是在清醒的瞬間想到了寧一宵的故鄉,想起寧一宵在那間破敗土房里,吃著元宵,靠在自己懷里哭的樣子。
蘇洄突然間什麼都不指了。
他來到季泰履的病房,看到媽媽正給他倒水吃藥,徐治也在一旁同他聊天,忽然產生了一種懷疑,這個家好像沒有自己,或許反而更好。 季亞楠是第一個發現蘇洄過來的,連忙放下水杯,跑來給蘇洄開了門。
“醒了?怎麼就這樣跑過來了?”慌張地看向外婆,“醫生看過沒有?”
蘇洄沒回答,走進病房里,來到季泰履面前。
他看上去和昨天判若兩人,很冷靜,好像吊著最后一口氣,整個人像一張薄薄旳紙。
蘇洄發現,季泰履原來這麼老了,滿臉都是褶皺和紋路,換上病號服,本看不出他年輕時有多威風凜凜,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固執老頭。
“你還來干什麼?”季泰履想到昨天發生的一切,有些抖,“是不是要賠上我這一條老命才罷休?”
說完他又咳嗽起來,季亞楠過去拍了拍他的后背,“您別說了。”
“我不說?你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在醫院當著這麼多人就敢刀子,怎麼不一刀捅死我?!”
蘇洄面無表,雙手垂在側,啞著嗓子開了口,“外公,對不起。”
季泰履看向他,也不說話了。
“我知道您很生氣,您可以生我的氣,我錯了,這次是真的知道錯了。”蘇洄漠然地說著違心的話,每說一句,都要深呼吸,否則無法繼續。
“我……我聽您的,都聽您的,去上海,好好治病,我都愿意,我和他分手,不來往了,真的,我發誓。”
季泰履凝視著他的臉,一言不發。
蘇洄覺得自己已經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心臟也是麻木的,他只想好好地說完這些,替寧一宵求最后一點本就屬于他的東西。
“外公,我只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要求,就一個,可不可以讓他順利出國?您也信佛,就當是積功德,您讓他走吧,反正出國了就正好見不到了,可以斷得更干凈,不是嗎?”
病房里的寂靜維持了十分鐘之久,對蘇洄來說卻度秒如年。
多日來的僵持,季泰履終于以獲勝者的姿態,給出些許松,但卻還是命令的姿態。
“你盡快提出分手,明天我們就準備搬去上海,我給過你時間,你自己不珍惜。”
蘇洄點了點頭,“可以,您答應我就行。”
他說完,轉打算離開病房,出門前的一刻再次聽到外公的聲音。
“我沒打算毀掉誰的前途,但是蘇洄,你看看你昨天的樣子,就是個十足的瘋子,他和你在一起,有什麼前途可言?”
蘇洄腳步頓住,定了片刻,語氣恍然,“是啊,你說得對。”
季亞楠跟了出來,抓住蘇洄的手臂,扶著他走在走廊。
蘇洄走著走著,停了腳步,“媽,你可以再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
“我想借二十萬,現在就要,我會還給你的。”蘇洄眼中布著紅,滿是懇求,“求你了。”
季亞楠看過徐治對寧一宵的調查,心里清楚他要這筆錢是想拿來做什麼,也沒阻止,沒多問,直接答應了,“好,媽媽答應你,一會兒就讓人轉你卡上,你自己理。”
“謝謝媽媽。”蘇洄被攙扶著回到自己的病房,但并不打算躺下,而是慢吞吞套上羽絨服,換了鞋,像是要離開。
外面下了大雪,季亞楠并不想讓他出去,“小洄,別出去了,外面冷,醫生說你現在虛了,要好好養著,這一出去了涼,萬一發燒怎麼辦?”
蘇洄低頭系著鞋帶,“嗯,我就去見他一面,把事說清楚。”
季亞楠見他這樣,心中難,“你在電話里說吧,用我的手機給他打個電話。”
蘇洄搖頭,很固執,“不要,我要當面說的,打電話發短信都不行。”
他的眼神毫無焦點,站起來,穩了穩呼吸,借了媽媽的手機給寧一宵發了短信,約他九點在出租屋附近的公園后門見。
似乎是不放心,怕蘇洄再發瘋,季泰履派了幾個人跟著他出去,幾個大男人把一輛車塞得滿滿當當,季亞楠在副座,時不時回頭看。蘇洄著窗外的雪,一不,忽然就想到蘇洄爸爸走的那天,十三歲的蘇洄也是這樣,面無表地坐在車里,手里捧著他爸的骨灰盒子。
只是現在的蘇洄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就像失去的本來就不是屬于他的東西,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他們把車停在公園后門的停車場,沒在黑暗中,蘇洄獨自走向十米外的長椅前,坐下,安安靜靜地等待了二十分鐘。
很快,不遠跑過來一個形高大的男孩子,季亞楠知道那是寧一宵,忽然不想看下去,轉過臉。
寧一宵跑來的時候,雪已經下得很大了,他怕騎車不安全,就等了公,沒想到夜間公來得太慢,一來二去就耽誤到接近九點半。
好在他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路燈下的蘇洄,懸著的心才漸漸放下。蘇洄安靜地坐在落了雪的長椅上,一白羽絨服,好像要和紛飛的雪融為一。
“蘇洄?” 寧一宵朝他走過去,說話時邊飄著白霧,臉上帶著笑。這是這麼多天里,蘇洄覺得最有煙火氣的一幕。
他抬頭看著寧一宵,慢半拍地站起來,在路燈下,寧一宵的影子拖得好長,落在雪地里,顯得很沉重。
今晚真啊,為什麼偏偏是今晚呢。
蘇洄恍惚間產生了一個瘋狂又殘忍的念頭,他好想這座城市起一把火,把他們所有人都燒死在黎明之前,骸骨山海,這樣一來,誰都不會介意他和寧一宵埋在一起。
“跟我回去嗎?”寧一宵出手,了蘇洄的臉,發現很冰,應該是在雪天里等了太久,“凍壞了吧,我給你暖一下。”
他出兩只手,很輕地捧住蘇洄的臉。
還是算了。蘇洄放棄了那些可怕的念頭,勸誡自己要多存善念。
渾渾噩噩的這些日子里,他唯一清楚的就是每一天的日期,因為他很想給寧一宵過一次生日,給他買蛋糕,陪他許愿,吹蠟燭,在他許完愿之后親吻他,把自己親手做的禮送給他。
這些明明是很小的愿。
蘇洄知道自己實現不了了,也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到,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他才突然被巨大的憾住,不過氣。
“怎麼了?”寧一宵低頭看他,將他攬在懷里,“是不是不舒服,郁期來了?我們先回家,好不好?”
“寧一宵。”
蘇洄終于開了口,每一個字都拖著很重很重的負累。
他看著寧一宵,也任由寧一宵著他,兩個人的目連結了一個漫長的凝視。
蘇洄發覺那個說法是假的,相的人即使凝視二十秒,也不一定會落淚。
“對不起。”他知道寧一宵最討厭聽到什麼,但不得不說。
寧一宵笑了一下,“到底發生什麼了?”
蘇洄沒回應,自顧自啞著聲音說話,像是發病了自言自語,“其實我最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后悔,因為得了這種病,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是真正的我,有時候腦子好像被抓住晃來晃去,人也到游,買東西,找人搭訕、說話,做一些神經質的事,等到大腦突然停擺的時候,就開始后悔,后悔買了那麼多不需要的東西,后悔和太多人說話,后悔表現自己。”
很大一片雪花落到蘇洄的頭頂,開始漸漸融化。
“我一發病就喜歡承諾別人,所以老是食言。上高中那會兒吧,躁期,一個同學約我周六在咖啡廳自習,我隨口答應了,第二天就放了鴿子。對了,還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撿了一只小貓,就把他帶回家了。那只小貓很可,我對他說會給他買一個小屋子,第二天再回家,小貓就不見了,后來我問陳媽,才告訴我,我外公看到了,嫌他臟,把他丟出去了,后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寧一宵一直都覺得自己很懂蘇洄,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們默契得不像初識的人,他可以很快地識別蘇洄的緒,很明確地知他的痛苦。
但這一次,他卻在心里一再否定自己的識別結果。
蘇洄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的廢話,笑了笑,看向他,毫無邏輯地開口,“寧一宵,我們就到這兒吧。”
寧一宵竟然沒有愣神,而是直視蘇洄的眼,他先是笑了一下,抬手去蘇洄的額頭,“你不會發燒了吧?”
蘇洄后退了一步,沒有回答。
寧一宵這時候才意識到,他的確是認真的。
“為什麼呢?”他沒發覺自己的手有點抖,“至給我一個理由,不然我不接。”
“沒什麼理由。”蘇洄低下頭,不去看他的眼睛,“就是不合適吧。”
寧一宵上前,一把抱住蘇洄,地摟在懷里,“你不要騙我,是不是他們你的?我知道我和你差距很大,但是我會努力的,我們可以爭取試試?不試怎麼知道不行呢?”
我試過了,寧一宵,都試過了。
“蘇洄,我不想和你分手。”
蘇洄從他懷里掙出來,脖子很痛,他了一下,覺有滲出來,便將拉鏈拉到最上。
“可是我想。”
蘇洄握沾了的手,看向寧一宵,還是說出了這個他不愿提的詞,“我想分手了。”
寧一宵沒說話了。
“等去了國……你會遇到更好的人的。”蘇洄覺自己的嗓子啞到說不出更多的話了,但還是堅持說完,“……我不好,你把我忘了吧。”
說完這句,蘇洄轉就走了,白茫茫的雪地里,一步一個腳印,沒有回頭。他用盡全的力氣,走得快極了,生怕自己忍不住停下來,就會后悔,會回頭跑向他,抱住他。
所以蘇洄一刻也不敢停,走著走著,他眼前出現幻覺,好像這里不是漫天大雪的首都,而是冰島,他那些藍冰川之上,邊卻一個人也沒有。
不知這樣走了多久,幻覺里的冰川漸漸倒塌,蘇洄也暈倒在地,震起一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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