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數日,張行簡養病養傷。

沈青梧心中是有些高興的。

張行簡雖然一直因傷勢反復而況不好，但他總是那副笑與要心的模樣。雖知月亮外皆冷，但高貴清冷的月華之,總是讓人心愉悅些。

不好的是，他也許確實傷重，昏迷的時間很多。每日看到他清醒的時間,太短了。

的假期如此寶貴,不該浪費于此。

于是幾番思慮后,沈青梧在張行簡能下地走后，告訴他，要不去鎮上求醫吧。

張行簡激說多謝。

這奇怪的娘子,終于放下戒心,愿意讓他走出這屋子了。

--

于是天朗風清之時,沈青梧領著張行簡離開山下村子，去了離他們最近的鎮子。

熙攘人流與嘈雜人聲紛至沓來，讓幾日習慣清靜的張行簡停頓了一下。

在他前方領路的娘子不是細心的人,沒意識到一個有眼疾的人到人群中會有不適。從張行簡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那娘子輕快地走在他前面,很快就不見了蹤跡。

張行簡:“……”

他懷疑自己即使眼睛無疾,恐也追不上。

他在原地等半晌,沈青梧悄悄了回來。

在他旁邊觀察他半晌，見他清澈而無神的眼睛朝著一個玩攤看。問:“你想要玩？我買給你。不過這是小孩兒玩的，你不見得喜歡呀。”

語氣抑著調皮、戲謔，以及很努力在控制的……幸災樂禍。

張行簡在心中勾勒這娘子的形象:個子在子中不低，常年干農活讓手矯健靈活，力氣也大。讀書寫字，閨訓烹飪似乎懂一些,卻似乎懂得七八糟，時而能記起時而會忘掉。

最重要的是……喜歡看他倒霉。

這是怎樣一個奇子。

他越是在心中勾畫的形象，越是有古怪的悉在召喚他。

他不知是他瘋魔了，還是他病得太厲害了。

張行簡回神，眼睛中日輕輕跳躍，輝煌燦亮，凝向的方向。日在他揚起的眉山上跳:“沒有。我在等阿無。”

他眼中流著一重，淺笑:“人太多了，我走太急，怕阿無等急了。”

可是分明，是沈青梧丟下他走得頭也不回。

沈青梧靜看他。他的善解人意，偶爾會在麻木冰冷的心間投下一石子，濺起漣漪。

那漣漪并不深，架不住日日濺。

張行簡問:“怎麼了？”

沈青梧說:“你長得好看。”

十六歲就見過他，可那時只覺得他比尋常人好看些。現在見多了，才意識到，他比尋常郎君好看得，不是一丁半點兒。

皮白，眼睛黑，紅，鼻子……

許是覺到灼灼的目，張行簡驀地撇過臉。

他生生轉移話題:“阿無喜歡小孩子玩嗎？我看這位阿婆吆喝賣風箏吆喝許久了。”

沈青梧順著他的話去看，果然，在他旁邊，那玩攤的攤主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家。那老人家笑瞇瞇地看著二人，顯然將他們當做一對年輕小兒看。

心里奇怪:和張行簡看著像人？

哦，也許是阿婆年紀大了，眼睛花了，看錯了。

而風箏、玩……那是沈青梧從來沒有的。

時，總是一個人看沈琢帶沈家其他小孩玩。他們在花園中捉迷藏，在水亭邊放風箏。覺得那是很好的東西，試圖去靠近，去討好小孩子們。不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可以一起玩，也可以。

然后被關黑屋，被了許多天。

年的小孩從黑漆漆的屋子里被放出來時，沈琢為難地說，要不他陪放風箏好了，不要帶家里其他小孩了。

沈青梧便明白，是大家討厭，不喜歡，向沈夫人告的狀。

沈琢是沈夫人的兒子，人家高高在上，與不一樣的。旁人的些許憐憫，應該珍惜、知足、不可奢、不可期待。

沈青梧花了許多年時間，在學習“知足”“放下”。

……雖然學得不好，雖然博容依然說“固執”。

“阿無？”沒有等到的回答，張行簡耐心多問一遍。

沈青梧回頭，冷淡的目從玩攤上收回。

沒有過的東西，都想要。

但是問話的人是張行簡，張行簡的任何東西，都不想要。

此行既為了得到他，也為了與他斷絕干凈。若是留他的東西在邊，日后再被拋棄，彼此都有些可憐。

沈青梧便說:“我不要。我們走吧。”

語氣倏地冷寒，讓張行簡微怔。張行簡還在思考，方才與他保持距離的娘子手拉住他手腕，要帶他走路。

他手腕覺到溫熱的溫度，扣著他手腕的手指上有一層繭。更主要的是，手指到了他手上的鐐銬，到他微腫的。

他如同被燙到一般，僵了一下。

這位善變的娘子，似乎又一次忘了日日掛在口上的“男之防”。

沈青梧覺到他的瑟，知道自己到了他手上的傷。一時心憐，改為抓他的袖。

不好意思:“忘了你手上的傷了。待我想到法子，就幫你摘掉那鐐銬。”

但心想，什麼時候想到法子，取決于張行簡什麼時候讓滿意。

張行簡微笑:“娘子是為了領路，何錯之有？是我走得慢了。”

二人一前一后，沈青梧拽著他的袖帶路。

他統共只有那麼一灰白袍子，洗干凈了漬，袍著，飛揚灑然，在初冬時節有些冷。

但沈青梧不會注意到這些，張行簡也不會主提。張行簡回頭，聆聽后漸漸遠去的賣聲，若有所思——

那個玩攤，怎麼了呢？

--

到了醫館，大夫為張行簡看傷、看眼睛。

這樣清雋的郎君與鎮上其他人都不同，大夫為他看傷，難免讓人多些耐心。

大夫說:“上山劈柴要當心啊，怎麼能扎到斧頭上，口傷這麼重。小娘子你也大意，竟磨蹭到這時候才來抓藥……哎，幸好來得不算晚。”

大夫又為張行簡看眼睛。

這小鎮大夫沒那般本事解毒，只云里霧里說了一通，看似十分有道理地要去給他們開藥。

張行簡含笑，心知這大夫本不知道他眼睛的問題在哪里。不過他并不在意，這幾日，隨著他好一些，他發現眼睛上的毒似乎在減輕，他已能看到更多的一些東西……

沈青梧跟著大夫去開藥。

掀開簾子，沈青梧改了一副模樣，對那埋頭寫字的老大夫淡聲:“隨便開點藥，讓他能好一點，但不必好全。他要是好全了，我就砸了你醫館。”

沈青梧:“尤其不必給他治眼睛上的病。他現在就很好。”

本就看不懂眼疾的老大夫茫然抬頭:“……”

老大夫:“不想治病，你來醫館做什麼？”

沈青梧理直氣壯:“尋求安。”

老大夫痛心疾首:“那可是你夫君……”

沈青梧一愣，才想起這是自己方才帶張行簡看病時、為求方便撒的謊，轉口說:“他背著我出門找小兒，我不太喜歡，想給他點懲罰。”

老大夫遲疑:“你不是說他是磕到了斧頭上才的傷……”

沈青梧:“是啊。”

老大夫斷定這娘子在睜眼說瞎話，且看這娘子氣息綿長、面容紅潤，再看簾外的那郎君文弱清瘦、文質彬彬，幾乎可以斷定這娘子平日如何欺負夫君了。

……連副藥都不舍得開。

老大夫懷疑那郎君的傷，都是這娘子打出來的。

沈青梧滿意地拿著藥方去要人煎藥，掀開簾子時，端坐那里的張行簡偏過臉，朝向站起來。他施施然手:“阿無。”

沈青梧想到自己方才對大夫說的話，腳步停頓一下，面不紅心不跳地走向他。

張行簡與低聲:“阿無，我想了想，你家中并不富裕，總是花你的錢看病，我心中不安。不若……”

他正想忽悠去認識他的線人，幫他和他的部下聯系。

他聽到沈青梧輕舒一口氣，笑一聲:“張月鹿，我和你想的一樣。”

張行簡:“嗯？”

沈青梧:“我也覺得我家中不富裕，所以讓大夫只給你開一些便宜藥。你的傷，慢慢養便是。我會每日為你做飯照顧你，你的傷總有好全的一日。即使沒有好全，我也不嫌棄你，你說對不對？”

張行簡想到那獨開創的飯菜。

他想他與想的可不一樣啊。

不過……張行簡微笑:“在下正是那個意思。”

--

二人回去的路上，一徑沉默。

沈青梧從來就不說話，換副嗓子說話也麻煩，不用開口的時候，十分自如。

張行簡則是因眼睛不便，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耳朵上。他在習慣自己如今的狀態，琢磨著如何擺現今狀況。

在一片嘈雜聲音中，張行簡忽然捕捉到自己曾經聽過的聲音，來自一對夫妻——

“都是你，讓你早點買你不買，現在漲價了吧。”

“老婆子別氣了！咱們如今可有錢了……”

張行簡在自己記憶中搜索，瞬間鎖定這兩個聲音是誰——救他的這位娘子的父母。

他腳步放緩，心中沉一二。

他試探沈青梧:“阿無，你往那邊看。”

他手指聲音來源，那對夫妻說著柴米油鹽的話，本沒注意到這邊的兩人。夫妻二人走遠，沈青梧茫然四顧，不知張行簡在說什麼。

那對夫妻于不過是只見過一面的路人，并未認出那對夫妻，更沒意識到編造份的父母應該上心。

沈青梧沒看到中年夫妻，看到的是一個小孩在路上轉著竹蜻蜓跑，要被一輛馬車撞到。

形一晃便疾掠而去，周圍人只覺到一陣風過，誰也沒注意到的時候，沈青梧在撞上馬車前，提著小孩輕飄飄換個位置落了地。

正在玩竹蜻蜓的小孩眨著眼，抬頭迷惘看這個姐姐。

沈青梧不吭氣。

小孩的父母在此時疾奔而來，一把推開沈青梧，大聲喚:“你做什麼？為什麼抱走我家小寶？你是不是想拐我家小寶？幸好被我抓住了，不然我們小寶……”

沈青梧掉頭便走。

小孩父母來抓袖，氣憤:“大家都來看一看，這個人不認錯，屢教不改……”

小孩怯怯:“爹、娘，我沒有傷……”

小孩只約看到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撲來，自己要撞上時突然被人提起。他什麼都沒看到，但他覺得……這位姐姐不像惡人。

然而小孩的意見不重要。

大人分明覺得沈青梧可惡，越是不吭氣，越是像另有心思的惡徒。

沈青梧被人拽住袖，被人大聲吆喝一同指責，驀地回頭，森寒的目盯向這對父母。

這對父母一怔，高呼:“你要干什麼，你……”

沈青梧抬手就要掀開這些煩人的人，這些人圍著，推推搡搡吵吵鬧鬧，但他們打不過一手指頭。沈青梧手已經抬起，一只手從后，握住了的手。

清涼的松香如月般，從后拂來。

張行簡拉住，將護到自己后，對這對聲音過大的中年夫妻微笑:“我夫人與我鶼鰈深，齊眉舉案。我們如此年輕，又剛新婚不久，便是喜歡小孩，自己生養似乎不難，何必覬覦他人孩？”

夫妻一怔。

他們正要搶話，張行簡溫溫和和的語氣聽著并不快，卻在一番吵中，清晰地傳所有人耳中:“我家阿無不善言辭，不喜與人爭辯，小可卻看不下去，不得要為我家阿無辯一辯——

“這位小弟弟，你看到的是什麼？不用怕，說清楚便是。你爹娘擔心你，怕你出事；我也是擔心我夫人，不忍我夫人委屈。大家都沒有惡意。”

這樣的態度，有幾人會給他難堪呢？

街頭的鬧劇很快解決，人們三三兩兩地走散，夫妻帶著悻悻而走，張行簡也牽著沈青梧的手，對周圍人抱歉笑一笑，帶著離開人群。

他步履悠緩，沈青梧目不轉睛地看著張行簡。

從始至終，那些人沒發現他看不見。

而他的風采……是否昔日他與西狄人談判時，也是這樣呢？

--

到了人，他放開手腕，慚愧道:“方才得罪了。唐突阿無，非得已。”

沈青梧低頭看自己手腕。

輕輕著自己手腕，手上還有他指尖的余溫。偏頭看著他的眼睛，問:“你看不見，如何帶的路？”

張行簡:“聽聲音。我聽你離開，又聽他們爭吵，便估計阿無被賴上了。我一介瞎子，自然要多多記路，才能讓阿無不辛苦些。”

只是這次試探，除了試探出這位娘子沒認出父母，還試出了更多有趣的東西。

他心中有了些猜測。

沈青梧問:“剛才走了多步？”

張行簡眨眨眼:“三百一十二步。”

沈青梧沉默，他竟然真的在計數。

張行簡說:“如今我們應該在……在先前那個賣玩的阿婆攤位前，是不是？”

不必沈青梧回答，他們都聽到了阿婆的吆喝聲。

張行簡保持微笑。

他走向那玩攤。

沈青梧不知道他去做什麼，卻也懶得問。

停在原地沒有走，沉浸在方才的麻煩中，憤憤不平地想著回頭要如何泄憤，要去追上那對討厭的夫妻，給他們飯里喂豆，讓他們吃吃苦頭。

沈青梧想清楚后，便要離開，張行簡的喚聲讓驚一下:“阿無。”

抬頭，一只老鷹紙鳶到了眼皮下，鷹眼威風凜凜地睥睨，翅膀下彩帶微揚，飄向眼睛。

沈青梧本能向后一躲，看到那老鷹紙鳶后，是張行簡溫潤清秀的面孔。

他淺笑:“好啦，不要生氣了，送你風箏好不好？只是我眼睛不便，不能陪阿無散心。”

沈青梧冷冷看著他，可惜他并不知道此時是怎樣兇狠冷冽的眼神。不接風箏，他只塞懷中，轉述那阿婆的話，教如何放紙鳶。

他最后收口，抱歉笑:“阿無自然會放風箏，是我多，讓阿無見笑。”

--

街市中，二人面朝對方，靜然而立。

沈青梧終于手，緩緩接過他的風箏。

心跳快得厲害，手指過風箏上的竹架，低垂的視野看到他依然腫著的手腕。

沈青梧淡漠問:“你不說我嗎？”

張行簡:“說你什麼？”

沈青梧想到若是博容在，就應該批評救小孩的方式不對，掉頭就走的方式不對，如何如何不妥……

沈青梧道:“說我……”

找不到合適的詞，張行簡替補充:“說你不會保護自己？”

沈青梧愣一下，接了這個說法。

張行簡笑一笑:“沒關系，我不是在嗎？只是阿無不擅長的地方，我恰恰擅長罷了。阿無想如何做，都可以。阿無自己開心就好。”

……原來從天上墜下來的月亮，是這個樣子啊。

為什麼不變得低劣，自厭，幽怨，渾污點呢？

沈青梧掉過頭，自己走路。

冬日暖風徐徐，吹拂沈青梧頰面，抱懷中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