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林看守沈青梧看得戰戰兢兢。
郎君怎把這麼可怕的任務給他!他如何完!
那是沈青梧!
那是心狠如冰、心如鐵的大周唯一將, 郎君都折在手中無數次, 長林不認為自己能看住那人。
然而張行簡臨走前,說:“不必那麼懼怕。不是洪水猛,你不必這樣怕。我也不指你能看住多久,幫我拖延些時間便已足夠。
“唔, 我留一封信于你, 你日日念于聽,也許能讓聽話些……”
長林便把張行簡留下的信件奉為圭臬。
沈青梧被綁于屋中, 活范圍僅限于這一木屋。手腳皆被繩索所縛,被下了筋散之類無法調力的藥。
沈青梧寒著臉, 在屋中踱步, 聽外面長林咳嗽一聲。
沈青梧心想:咳個屁。
長林抬高聲音:“梧桐, 你可有去過我家?”
屋沈青梧一怔——長林怎麼這樣?
屋外長林也一愣, 心里嘀咕:郎君這信,怎麼寫的如此白話?
長林接著念:“你恐怕沒有真正踏足過我家,沒有真正踏足過我的院落。去年,我在院中植了一棵梧桐樹, 今年恐可巍巍如蓋, 昂然拔。待你來我家了, 我當親自帶你去看。”
屋沈青梧靠著門,睫低:這是張月鹿的口吻。張月鹿的話, 不是長林的。
屋外長林也琢磨出味兒:郎君是怕沈青梧聽不懂那些文縐縐的話, 才用大白話寫信。說出去丟人,但郎君不在乎。
長林心中不知該喜該嘆,還是該憂。他向木屋瞥一眼:沈青梧, 你可知我家郎君有多喜歡你?
長林出神間, 聽到屋娘子冰涼的聲音:“接著念。”
長林:“啊?哦。”
屋, 沈青梧靠著門,慢慢坐下。
低頭看縛著自己手腳的白布條,聽著門外長林的聲音。長林無法模仿張行簡說話時那抑揚頓挫、總帶點兒調笑的語氣,沈青梧閉上眼,想象著張月鹿過那封信,真正想說的話——
“不要冒險。”
“好好養病,等我歸來。”
他獨闖龍潭虎,希如世間娘子一般,只是牽腸掛肚,卻無能為力,生死平安都要從旁人口中得知,才能聽到他的只言片語。
東京有變。
恐博容生事。
沈青梧在昨夜就意識到了,只是沒想到,張行簡獨自離開,不帶。以為自己武功這麼高,無論是博容還是李令歌,都千方百計要得到的支持,要將當做殺向敵人的第一支箭用……
可是張行簡不用。
難道不是一個很好用的武嗎?
的武功與桀驁執著的,不足以讓張行簡覺得安全嗎?
誰會放著這麼好的武不用,誰會舍得雪藏這麼好的武?
閉著眼的沈青梧,睫抖,腦海中浮現張行簡溫看著的眼神。
千言萬語,說出一半,藏著一半。總在觀察的人,向說明意的人,也時時藏著的執拗一面——
世人都要將當武用,都要利用的武功,算計的武力。
只有一人執拗于讓養傷,讓休息,讓不用總沖在第一線。
世人都知道與博容的關系。
張行簡為此嫉妒而不安。
可是張行簡昨夜問——你要我救他嗎?
他雪藏,不想傷,不想直面博容——哪有學生,要直面所有的殘酷,要打敗自己的老師,要踏著老師的尸,才能走完自己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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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林還在嘀咕念:“我為你備了許多佳釀……”
沈青梧將頭埋膝蓋。
世人皆懼,惡,敬,怕。
張月鹿憐,,喜,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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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沈青梧說過要保護他。
沈青梧從來都說話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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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林太害怕沈青梧發難。
但是沈青梧沒有。
沈青梧似乎就這麼接了郎君的現實——那些苗疆人言又止,還沒接,沈青梧先接了。
每日三餐與煎好的藥送到屋中,每天為讀一讀郎君的信,長林就用這種方式安著沈青梧。沈青梧一直很平靜,長林漸漸放松下來。
長林一邊掛念著東京的郎君,一邊為此刻的沈青梧欣。
他想沈青梧也是蠻好相的嘛。郎君與同行數月,到底沒有白同行。郎君必然馴化好了沈青梧,必然讓沈青梧聽話了。
于是,到了這一天。
這一日,是沈青梧被囚的第八天。
長林給沈青梧將藥送到門口,他坐在門框外的臺階上,翻開那封被他折得皺的信紙。
長林打個哈欠:“咱們今天繼續讀信哈……”
屋中沈青梧淡淡說:“藥太苦了。”
長林愣:“啊。”
他試探:“我給你端盤糕點?你想要什麼餡的?”
沈青梧:“張月鹿都喂水給我喝。”
長林驚悚:“……我可不敢喂你!”
郎君知道后,會殺了他!
沈青梧:“我要水。”
長林松口氣,把汗。他語重心長勸:“姑……”
郎君囑咐什麼都不要給沈青梧的。
沈青梧沒有吭聲。
長林以為翻篇了,他正要繼續讀信,聽到屋一聲哽咽。
長林臉快裂了:“……”
他哆嗦:“你、你不會在哭吧?”
屋沈青梧冷冰冰:“沒有。”
可聲音有點兒啞。
長林開始不安。
他無措時,聽到沈青梧說:“以前我囚張月鹿的時候,他是否就如我此時這樣,從天黑到天亮,從天亮到天黑,沒有人陪伴,沒有人搭理……所有的力都被一人占用,除了那人,沒有人陪他說話。
“他是否是被我關出問題了,才說我?”
長林:“……應該不是……”
沈青梧失落:“長林,你陪我說說話吧。我很寂寞,很孤獨。除了你,沒有人會理我,我如今每日盼著的,就是你說話的時候……”
長林驚恐:“你可不能日日盼著我啊!我家郎君還活著呢!”
沈青梧冷笑一聲:“他我,還想與我好?長林,如此荒山野嶺,只有你我二人……”
長林快瘋了。
他一向知道沈青梧腦子有病,沒想到有病到這個程度。若是郎君解決完所有事,滿懷欣喜地來接沈青梧,沈青梧來一句——“我不你了,我上長林了。”
長林恐怕要跪。
危機意識上來,長林不等屋人發瘋完,趕爬起來,結結:“我我我這就去給你拿水,你可得把持住,別發瘋啊!”
屋的沈青梧,睫輕輕一揚,似笑非笑。
自己的手腕。
連續八日,對方送進來的膳食,只吃一點,多余的都倒掉。筋散在殘留,作用有,但是沈青梧剛才試了試——
也許是日日吃藥果真有用,也許是吃那些沾了筋散的膳食,用力的時候,心肺若有若無的刺痛與無力,消退了很多。
換言之,可以手了。
沈青梧心想,學張月鹿胡說八道,還是蠻有用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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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林將一盞水送到門邊。
屋沈青梧發脾氣,要他送進去。他任勞任怨開門送進去,一看到他盛水用的是木碗,便又發怒。
沈青梧:“我連個銅碗都不配用,連個瓷碗都不配用?怎麼,防我防到這個地步,張月鹿不得好死!”
長林:“別別別!你可別罵我家郎君了,不就是瓷碗嗎,我這就給你換……”
每日吃那麼多筋散,想來換了瓷也無用。
再次滿頭大汗回來的長林,吃驚地看到一眨眼的功夫,沈青梧換了裝束——
不再是方才和他吵架時散發凌、目狠的模樣。
此時沈青梧穿一靛藍武袍,箭袖束腕,長發后挽。大半發扎作馬尾,讓看起來干練非常,但也有那麼幾綹發被發簪斜斜著,繞幾圈后彎下來,搭在臉側,呈一個斜尾的樣子。
沈青梧長搭在竹床上,正在系武靴的帶子。
除了手腳仍被白布條束著,此時抬臉,明眸皓齒,眉目清麗,哪里有被囚的狼狽模樣?
長林看到這樣,心里突突一跳。
他意識到什麼,著水瓷盞的手用力。
沈青梧:“水端給我。”
長林想:大約是被關得悶了,才換服。此時還不發作,想來只是單純要水,自己想多了。
長林將水遞過去,見一飲而盡,他更放心。
但是沈青梧著瓷盞,垂著眼看半天。
若有所思地問:“張月鹿走了快十日了吧?”
長林盯著手中瓷盞,心不在焉:“是,快馬加鞭、中途不停歇的話,今日傍晚應該能回到東京。”
沈青梧:“回到東京,他也會被關起來吧?”
長林:“不清楚……但是張家現在必然是被嚴防范的重地,郎君回去,實在,哎……”
沈青梧端著瓷碗,手忽然一用力。
長林眼睜睜看著瓷在手中裂開。
長林猛地拔而起,但沈青梧一抬頭,一片磁塊向他飛來,直襲向他。
長林厲聲:“你——”
沈青梧站起來:“跟你們郎君學的。”
另一塊碎開的瓷片,被揚手一拋,刮向捆綁的布條。長林從后襲來,沈青梧子一旋,手肘橫劈,一手瓷,一手拳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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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翻上馬,揚長而去。
后長林追出:“沈青梧,你去哪里,等我——”
他咬牙,不得不四找馬,要繼續追。
沈青梧心煩,但是隨便吧。
眼觀八方,伏下著馬,韁繩握:要先去見李令歌,要知道如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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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下著一場雨。
殿前司指揮使姓韓,在十日前忽然被拿下,關押在家。年齡不過四十左右的韓將軍賦閑在家,府門被看著不得外出,他煩悶之余,日日在家中罵。
韓將軍中氣十足:“沈家就是逆黨!沈家有本事把我殺了,把衛軍所有人全都殺!
“迎帝姬朝,需要我們嗎?怕我們生事——可笑!我還沒說支持不支持帝姬呢,就說我‘不支持’,你們賊子野心,該誅!”
一個仆從提著一尾魚,戴著蓑笠,從外門進,到大堂前,聽到韓將軍的罵聲。
韓將軍看到魚,冷笑:“還送吃的?喲,怕死我啊?我絕不吃嗟來之食!”
溫潤笑聲隔著潺潺雨簾:“一別數月,將軍還是如此剛烈啊。”
韓將軍一愣。
提著魚的仆從將蓑笠向上抬了抬,出一張黝黑的普通的臉。但是這張臉上,雙目如星子般,爛爛閃爍。這雙眼中噙著氣定神閑的笑,與普通的仆從顯然不同——
韓將軍低聲音:“張、張相?”
他一下子激。
韓將軍虎目生淚:“你回來了!”
他又警惕:“張家如今……”
不是和我家一樣被看得嚴嗎?
張行簡無辜道:“我還沒急著回家,先來看看將軍。將軍,還吃魚嗎?”
他晃了晃手中的魚。
幾分調皮。
韓將軍看到他如此輕松,也跟著放松起來:“你怎麼進來的啊?”
張行簡攤手:“我就在門口晃了晃,說了幾句話,和幾個人站了站,他們就把魚給我,要我給韓將軍送進來。”
韓將軍心中失笑。
張相口中的“說了幾句話”“和幾個人站了站”,必然沒有那般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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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將軍在書房中,接見了摘下蓑笠的張行簡。
張行簡笑,問他東京形。韓將軍迫不及待地吐苦水,都是說沈家如何挾持皇帝,他們本不清楚宮中況。皇帝還下圣旨要帝姬登基……
韓將軍口而出:“帝姬又不是傻子。這明顯的局,怎會來?”
張行簡輕聲:“若不想戰爭擴大,若不想大周持續分裂,若野心如昔日一樣,必然會來。”
張行簡:“對了,帝姬給將軍帶了一封信。”
這位將軍立刻目閃爍:“干、干什麼給我信,我昔日與帝姬,也沒什麼……”
張行簡饒有趣味地欣賞他表片刻,從袖中將一封信推了過去。
韓將軍看了信,面上表五六。
韓將軍半晌道:“苦了帝姬了……所以,相公,如今果真是沈家挾持家,帝姬要以為,給我們機會,讓我們救駕?”
張行簡頷首:“帝姬和家鬧了些矛盾,但家落他人陷阱,帝姬卻也不會不管。到底是一手帶大的弟弟,非同小可。”
韓將軍扭:“可若是、若是……家撐不到最后,帝姬又了東京,讓帝姬登基的詔令早就遍布天下……”
張行簡沉痛:“國不能一日無君。詔令已出,玉璽已蓋,只能如此了。將軍以為如何?”
韓將軍眉心一跳。
他作出和張行簡一致的沉痛表:“我是不愿如此的……但是沈家分了我的兵,沈家挾持天子,我等作為臣子,不能任由沈家這樣囂張。該如何做,我都聽張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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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從韓家出來,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跟上他。
張行簡回頭一眼。
黑,長,蓑笠覆著眉眼。
這位名喚“秋君”的殺手,來自“秦月夜”,是李令歌借給他用的。李令歌說,張行簡回來東京,必然束手束腳,“秦月夜”中所有人,張行簡都可調用。
這確實方便了張行簡行。
這位秋君全程旁觀張行簡行徑。
但是——秋君非常確定,自己在半道與張行簡同行后,自己將李令歌的一封信帶給張行簡,張行簡絕不可能有李令歌的第二封手書。
秋君隔著雨簾,看這位穿著仆從著、看著十分普通的郎君。
這位郎君,曾是沈青葉的未婚夫。
聽聞他風雅博學、意態風流。
竟也會喬裝,會穿泛著一魚腥味的臟服。
秋君懷著古怪心,觀察這位郎君。秋君問:“張相哪來的殿下的信?我似乎只給相公一封信。”
張行簡戲謔道:“你沒有給我,我當然沒有了。”
秋君:“可剛才的韓將軍……”
張行簡輕笑:“當然是我模仿李令歌筆跡,給那位將軍寫的信了。”
秋君:“……”
張行簡信手拈來:“昔日我與李令歌有些齟齬,我特意在某方面打探過李令歌的好。這位韓將軍呢,當過帝姬的下之臣。然而春風一度,被帝姬厭棄。
“這位韓將軍多年喪偶,私下收藏帝姬的字畫……他對帝姬,可藏著不心思。”
張行簡沉。
東京大臣中,忠誠于帝姬的有一些,和帝姬關系匪淺的有一些,對帝姬厭惡至極的也不。如何利用這些人,解開此局,正是他此時在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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