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溫柚睡到將近中午才醒。

 這一覺漫長又舒適，溫柚下床拉開窗簾，爭先恐后闖進來，照得室亮。

 黎梨還蜷在被窩里一不，溫柚費勁地把拽出來，一起出去吃早午飯。

 靳澤出門趕通告了，家里只剩三個生。

 飯是云嬈做的，四菜一湯，都是清新的家常菜。

 溫柚一邊用，一邊對云嬈贊不絕口。

 云嬈謙虛道：“和我哥比起來，我的手藝還是差遠了。”

 頓了頓，問溫柚，“你住他那兒，他應該有給你做過飯吧？”

 “有幾次。”溫柚笑道，“你們做的都很好吃，沒差多。”

 “哎，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也就一般。”云嬈垂下眼，“我哥小學的時候就能做得這麼好吃，他真的很厲害。”

 云深在的時候，云嬈和他總是互相嫌棄，看對方極不順眼。只有悉他們的人才知道，他們兄妹倆的，其實很深。

 云深不在的時候，云嬈時不時就會像現在這樣，表出對哥哥的崇拜。

 他們家以前很窮，家徒四壁，負債累累，但云嬈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吃過一點苦。

 的昵稱“公舉”，是因為從小就喜歡，有很多的和文，但哥一年四季都穿著洗得發白破舊的服，什麼便宜就用什麼，從來不挑剔。

 云父云母忙著開餐館賺錢，沒有空照顧孩子，云嬈從上兒園開始，就一直是哥哥照顧。

 云深比云嬈高兩級，云嬈上兒園的時候，他也才剛上小學。

 每天下午放學，他不能和朋友打球玩游戲，第一時間就要去兒園接妹妹回家，然后搬個板凳放在灶臺前，站在上面煮飯炒菜。

 吃完飯做作業，做完作業如果還有時間，他會去家里的餐館幫忙，一開始做些洗碗打掃衛生的活兒，漸漸的也能掌勺炒菜，味道不比父母做得差。

 他作為哥哥，頂在前面忙忙碌碌，他吃過的苦，云嬈自然就不需要再嘗。

 溫柚曾經聽云嬈說過，小時候不吃飯，哥是怎麼對付的——

 云嬈也不記得當時為什麼那麼任|哭，不就哭，哭起來就不吃飯，有時候還跑到家外面去躲避吃飯。

 云深知道催罵都沒用，他干脆什麼話也不說，只捧著妹妹的飯碗，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寸步不離。等到云嬈緒緩和一點的時候，他就眼疾手快地舀一勺飯菜，喂到里。

 就這麼一口一口地喂，喂完一整碗飯，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他自己還什麼都沒吃，家里剩下的飯菜也早就涼了。

 云嬈時常看到云深喂完之后，一個人坐在餐桌邊，安靜地吃剩飯剩菜。

 那時候，并不認為這有什麼稀奇，還覺得哥哥兇地往里喂飯，真的很煩很討厭。

 直到長大了才明白，原來一直被呵護的人，才會滋生任。

 ……

 吃飯中途，云嬈接到靳澤的電話。

 說了兩句話，云嬈看向溫柚，問：“晚餐的時間是六點吧？”

 溫柚點頭。

 今天是生日，斥巨資訂了家高空觀景餐廳，請朋友們吃晚飯。

 過了會兒，云嬈抓著手機，又問溫柚：“你訂了幾個人的位置啊？”

 溫柚有點無語：“他干嘛問這個？昨晚大家都說能來，自然訂了五個人的位置啊。”

 云嬈把溫柚的話轉達靳澤，也不知靳澤說了什麼，云嬈忽地失笑，對溫柚道：“他替我哥問的，怕你訂位置的時候把我哥忽略了。”

 溫柚：？

 這話說的，好像有多不待見云深似的。

 大明星的腦回路，恕有點跟不上了。

 慢騰騰地吃完午飯，閨三人一起出門遛狗消食，在小區里逛了一圈回來，齊刷刷地倒在沙發上，挑了部高分電影看。

 電影名《何以為家》，講述的是一名戰國度的小男孩，經歷種種磨難后控告父母將他帶到這個悲慘世界，卻生而不養的故事。

 們都沒看過這部電影，并不知道劇如何。

 觀看了半小時后，云嬈忽然嫌這個片子有點太抑，又換了部喜劇片看。

 換片時，云嬈余瞄了眼溫柚。

 后者神淡淡的，看不出什麼波。

 就在這時，溫柚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瞥見來電顯示，拿起手機，離開客廳，走到臺上接。

 昨夜生日宴的裝飾還留在臺上，鮮花艷，氣球，環繞一片夢幻的海洋。

 溫柚將手機到耳邊，聽筒里傳出中年男人溫沉的聲音：“又又，生日快樂，這兩天有沒有空來爸爸這兒吃飯？”

 溫柚微笑道：“謝謝爸，我現在在北城呢，和朋友一起玩，周日晚上才回去。”

 “這樣啊，那你玩得開心點。”溫晟并沒有堅持，很快切換話題，“聽說你

換工作了？在新公司適應得來嗎？”

 二月底換的工作，現在都五月中了。

 他要是真的關心，怎麼不早點打電話問。

 溫柚：“適應得好的，您別擔心。對了，小栩已經保上研了吧？我不太記得他去哪所了。”

 聽筒對面沉寂了片刻。

 溫晟干笑兩聲，道：“沒保上，考研也差了幾分，現在正在申請國的大學。我讓他打電話咨詢你，也不知道他找你了沒，你有空的話記得指點指點他，畢竟是你的親弟弟。”

 溫柚大學讀的是知名985，畢業后申上了藤校的研究生，無論復習、考試還是申請，依靠的只有自己，那時候，也沒見什麼親人來幫。

 見溫柚許久不答復，溫晟又道：“你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孩子，爸爸一直把你當做驕傲。弟弟妹妹能有你一半聰明懂事，我就知足了。”

 當做驕傲。

 這幾個字落在溫柚耳朵里，可真是諷刺。

 “知道了，爸。你讓小栩把申請資料發給我，我會幫他看的。”

 溫柚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又寒暄了幾句，很快結束了通話。

 站在臺上，著遠遼闊的晴空，溫柚止不住地想——

 原來現在，他把當做驕傲了。

 二十幾年前，他把當做污點，十幾年前，他把當做累贅，天上浮云如白，斯須改變如蒼狗，如今，竟了他的驕傲了。

 溫柚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也曾過十個月的幸福家庭生活。

 直到出生，一雙寶石般的墨藍眼睛，引起父親猜忌叢生，直接導致了這段婚姻的破滅。

 溫柚的母親阿萊婭是混兒，容貌極，個風流灑。溫晟是阿萊婭的第二任丈夫，在溫柚之前，阿萊婭還和前夫生過一個孩子。

 阿萊婭的眼睛是棕，而溫晟是中國人，兩人結合生下藍眼睛孩子的概率非常低。

 在無限的猜疑與爭吵中，這段婚姻很快落下帷幕。

 親子鑒定證明了溫柚的婚生子份，父關系的裂痕卻再也無法挽回，溫晟自愿放棄溫柚的養權，于是，時年兩歲的溫柚跟著母親回到國。

 在國，和溫柚一起生活的不僅有母親，還有同母異父的白人哥哥。

 在那里生活了六年，直到現在，那六年都是記憶中絕對不會再的區。

 六年后，阿萊婭第三次結婚，嫁給當地一位白人富豪。

 富豪接了溫柚的白人哥哥，卻不想要溫柚這個黃皮孩。

 而溫柚自己，也不想再待在母親邊了。

 于是，八歲的溫柚又被送回了國。這時的溫晟早已組建新家庭，有了一個四歲的兒和一歲的兒子。

 溫柚只在父親家里住了幾天。那幾天，四歲的妹妹總是問溫晟，姐姐的眼睛為什麼是藍的？是外國人嗎？是爸爸從外面撿回來的嗎？

 溫晟每次都含糊應付，從不認真回答。

 幾天后的夜里，溫柚聽到父親和繼母房間里傳出爭吵聲，第二天，溫柚就被一輛黑轎車接走，送到了爺爺那兒。

 那天晚上，溫柚躺在懷里，做了個噩夢。

 夢見第一次見到哥哥的場景，他長得好漂亮，有一雙深邃的藍眼睛和一頭瀟灑的棕卷發。哥哥面帶微笑地朝走來，在母親面前了的頭，當母親離開這間房間的時候，他突然揪住溫柚的領，把從地上拎起來，懸空一米，惡狠狠地說了句聽不懂的英文，然后，他手一松，兩歲的溫柚咚地一聲摔到了地上……

 畫面一轉，幾年后，社區兒保護機構來到他們家，因為溫柚的國籍問題，機構無法手太多，只對阿萊婭進行了批評教育，建議把兩個孩子分開教養。阿萊婭那時正與富豪熱，沒什麼心思管孩子的事。草率地把溫柚送到封閉式學校，在那里，溫柚被起了無數個歧視外號，同學們都瞇著眼看，在的書本和作業本上隨便畫……

 溫柚找不到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不喜歡過生日，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把帶到這個世界來，卻這樣對待。

 直到搬到爺爺家里，溫柚的生活終于有了好轉。

 爺爺都是高知，格溫，家里還有保姆照顧溫柚生活起居，溫柚有生以來，第一次到了生活的安定和溫馨。

 然而，在爺爺家住了沒多久，又遭遇了新一的，來自同齡人的嘲笑和欺。

 溫柚清晰地記得，那天是春天的午后，學校離家很近，放學后自己走路回家。

 走到一條巷子外邊，忽然有幾個眼的男生從巷子里跑出來，朝丟石頭。

 “阿阿阿，哈哈哈，只會阿阿阿，不會說人話！”

 他們做出難看的鬼臉，大笑著學溫柚說話，嘲笑不會說中文。

 “沒有爸爸媽媽，肯定是溫爺爺從垃圾桶里撿來的。”

 “喂，你

跑什麼？我們問你是不是從垃圾桶里鉆出來的！”

 “摔倒了，哈哈哈，妖怪也會摔倒嗎？”

 “藍眼睛妖怪爬起來了！又跑了！”

 “快追！別讓妖怪跑遠了！”

 “看我砸中的腦袋……哎呀，沒中，再來一個……”

 ……

 溫柚被砸中了好幾下，但不敢喊疼，更不敢停，害怕地用雙手抱住腦袋，用盡全力朝前跑。

 男孩們刺耳的笑聲一直跟在后，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忽然間，那些聲音好像憑空消失，不斷朝溫柚砸來的石頭也突然消停了。溫柚沒有停下腳步，還在力奔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筋疲力竭，快不上來氣了，才漸漸放慢腳步。

 過了會兒，聽到后傳來一串陌生的腳步聲，嚇得立刻蹲下，雙手抱住頭，中文混雜英文地哭喊著“對不起”，“不要打我”。

 “嘿。”那人輕輕拍了一下的背。聽聲音，并不是剛才欺負的那些人。

 見沒反應，還蹲在地上瑟瑟發抖，那人干脆握住細瘦的胳膊，直接把拽了起來。

 溫柚膽怯地抬起頭，看到面前那人的模樣，嚇得尖了一聲。

 他比溫柚高半個頭，頭發糟糟的，臉上涂滿了油彩，眼皮上方畫了雙紅的巨大眼睛，最可怕的是他的和舌頭，不知道用什麼料涂得綠幽幽的，隨著他說話作一張一合，嚇人得。

 “他們都被我嚇跑了。”男生昂著頭，兇狠道，“他們不是喜歡妖怪嗎？真的妖怪被他們喊來了，誰喊得最多我就先把誰吃掉……”

 溫柚著脖子看他，忍不住又發起抖來。

 雖然害怕，卻能明顯覺到，這個恐怖的“妖怪”對是沒有惡意的。

 不僅沒有惡意，還幫打跑了那些欺負的人。

 男孩說到一半，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什麼。

 他松開溫柚的手臂，站得稍微端正了些，清了清嗓，用不太練的英文道：“你好，我的名字是云深。如果、如果他們再……”

 “會聽……”溫柚抬手指了指耳朵，小小聲道，“聽得懂。”

 男孩頓時輕松了不：“好。我想說的是，如果他們再欺負你，再拿石頭丟你，你別顧著跑，你得拿更多更大的石頭丟回去，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好欺負的。”

 他的聲音清冽又好聽，溫柚眨了眨眼，下意識搖頭。

 打不過的。

 他們那麼多人，都是男孩子，而只有自己一個。

 男孩似乎讀懂了的畏懼，沖張狂地笑了下：“你要是砸不過他們，就來找我，我家在東二路上開餐館，離這里很近。”

 溫柚看著他，漸漸被他那無畏的態度染，輕輕點了一下頭。

 過了會兒，又點一下頭，心頭泛起一陣酸，眼神不自覺垂下去，整個腦袋也低了下去。

 一滴豆大的眼淚從溫柚睫落，砸在地上。

 漸漸的，又有第二滴，第三滴……

 溫柚抬手了眼睛，聽到前的男孩淡淡地對說：“別哭了。”

 他很平靜，好像對孩子的哭泣習以為常。

 “別哭了。”云深重復一遍，聲音了幾分，“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孩形一頓，云深以為自己說話太兇嚇到了，沒想到，竟然真的停止了哭泣。

 不像他妹妹云嬈，一旦哭起來，怎麼勸都沒用。

 溫柚吸了吸鼻子。其實從小就不哭，只是從前有太多時候，除了哭，什麼也做不了。

 “這樣就對了。你越哭，只會讓欺負你的人越高興。”云深說著邦邦的話，手卻下意識探到口袋里，出一包藍包裝的廉價糖果，輕輕放到溫柚手心。

 溫柚低下頭，看到和自己眼睛相近的糖果，怔了怔。

 這個……原來這麼好看嗎。

 像將夜未夜的天空，像深藏在海底的琉璃。

 溫柚拆開包裝，取出一顆藍糖，塞到里。

 直到今天，都沒有忘記那顆糖的味道。

 很甜，有點膩，還把的舌頭染了藍，一整天都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