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上著一件戲裝，臉上卻未曾傅描眉，長髮亦未曾綰起，散散地垂落臉頰邊上，這閣子上有風，將他的頭髮吹得向後起，端的是風萬種。

也不愧他的名字就做：祈卿。

季淑原本以為自己心緒寧靜，該同他沒什麼干係了，但四目相對瞬間，還是極快地覺得雙眼驟然而熱。

很不舒服……或許，是這腦中殘存的關於花季淑的記憶，就在這一刻又蘇醒過來，這種覺，難以形容。

季淑淡淡一笑，轉頭看向別，應道：“祈先生。”

一聲“祈先生”，連同這樣冷淡的對待，讓祈卿的臉略變了變。

旁側朝上前，手握住祈卿的左臂，道：“卿，你穿這件兒真好看，別忘了，今兒你要為我唱鴛鴦錯的，對了，還有槍挑聯營。”親親熱熱的說著，目卻掃向旁邊的季淑上。

季淑閑閑走到欄杆旁，俯視下頭的戲臺。

原來朝說的那人，果真就是祈卿，只是這麼做是何意思？ 示威？ 宣告地盤霸佔？ 主權不容侵犯？ wWW.ΧìǔΜЬ.CǒΜ

無奈地笑了笑，卻聽得祈卿說道：“公主親點的，我怎麼敢不唱，自當盡心而為。”

朝笑道：“我就知道你很好，對了，聽聞你前些日子傷的不輕，今日這出槍挑聯營，可使得麼？”

祈卿道：“無礙的，再者說，生死由命，卿這條命又不矜貴，何必擔心太多。”聲音裏帶幾分落寞，幾分無謂。

朝道：“什麼生死由命，卿你放心，此後我絕不會讓任何人你一手指。”

祈卿笑道：“那真個要多謝公主大恩了。”

他兩個一唱一和，說的很是投契似的。

季淑自在旁邊將閣樓底下看了個飽，便回坐了，看前頭佈置了茶點果子，就信手拈了點心來嘗。

朝同祈卿說話，卻時常打量季淑，見始終不疾不徐，面上更是毫慍怒惱都無，不由地略微失。

此刻祈卿道：“卿先去準備了，告退。”朝道：“你去罷，我等著看呢。”

祈卿下去之後，朝回頭看了看季淑，便也落了座，又說道：“卿真是好人，本宮覺得他上帶傷，不宜演那出槍挑聯營，只他演個文戲便可，不料他為了讓本宮盡興，竟不管那些……偏要帶傷上場。”

季淑淡淡說道：“死強脾氣的人，無非如此。倘若真的有些折損，傷筋骨，可是一輩子的事，不過，說到底那是他自個兒拿主意，他既然已經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別人又為何要多此一舉，我今兒果然是有眼福，還是托公主的福。”

朝一怔，了幾，到底沒說出聲來。

底下鑼鼓響，卻見祈卿裝扮相上場，紅的長襟裳，青如瀑，舉止端莊，原來扮的是比特名喚陳珠娘的大家閨秀，不慎遇到了個曹汝的輕佻子弟，錯許了終之事。

季淑看著這一場，從陳珠娘見了曹汝之後的忐忑怯，到私定終之後的歡喜雀躍，及至聽聞曹汝消失無蹤時候驚之態，最後吞金自殺之時的難堪慘烈，祈卿的演繹無可挑剔，若不是早知道他是男子，還以為真個是個人在演，才能如此纏綿悱惻，人至深。

季淑覺得自己並非是個心之人，可是卻不由地三次落淚，第一回是在陳珠娘以為覓得真命天子，興高采烈之時，可惜早知道一片癡心，所托非人； 第二回是在曹汝消失之後，陳珠娘思來想去，只怕郎出事，卻不信他恩斷絕，所謂“多子負心郎”； 第三回，卻是他了塊金子，艱難吞下，而後承腸斷之苦，唱罷悔恨，哀哀而亡，但滿腔傷恨，就算是到地獄黃泉，也難以訴盡。

一出鴛鴦錯唱罷了，祈卿遙遙看了季淑一眼，季淑卻只是垂著雙眸，沒什麼不可面對他的，可偏不能看他，只因那滿臉的淚，讓人難堪，只是，為何要落淚？

祈卿退下，便去換裝。

朝面容冷峭，點頭道：“卿演得越發好了，我聽聞這出戲演的時候，惹得多人傷心落淚呢，只不過在本宮看來，這陳珠娘卻實在是……”

季淑道：“如何？”

朝撇，不耐煩說道：“你說這陳珠娘是不是傻？竟被一個那樣不堪的人騙了終，並未帶眼識人，也算是死有餘辜。”

季淑點頭，道：“公主說的也有道理。只不過之一字，很是奇妙，公主此刻是隔岸觀火，事不關己故而能隨意指點，但倘若有朝一日人在局中，不知是否也會說的如此輕鬆呢？”

朝面不屑之，斬釘截鐵道：“本宮是絕不會落得如一般下場的，這個不勞你擔心。”

說話間，祈卿已經換了裝，卻是一套白銀甲的武生裝扮。

鑼鼓敲響，祈卿手持長槍亮相之時，季淑雖然對他心存芥，看到他這幅扮相，卻仍舊忍不住在心底大大地喝了一聲采。

怪道朝喜歡看，相比較先頭毫無挑剔的裝，如今這套，仿佛才更適合祈卿，白銀甲的戰袍上，襯著英氣的妝容，整個人仿佛一員年得志、馬上昂揚的常勝將軍。

這是一出武戲，很快地也就進了戲眼之，番出來八個武將，率領數隊小兵，同祈卿對打，雖然是練就了的招數，但這出戲對演員的力跟功力都是極大的考驗，祈卿一人在中間，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才能應付那些飛來舞去的棒，還要或用槍挑或用踢或用手擋或用頭扛，將那些長槍短，一一打飛出去。

倘若一個看不到，落下一長槍，便算不得演技湛，囙此容不得半點馬虎。

自祈卿一出，朝的雙眼就未曾從他上移開過，等到鼓點急促，朝更是幾乎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一聲，臨其境般地張起來。

季淑靜靜看著，見祈卿被數十人圍著，卻瀟灑自如，毫無狼狽之態，可那不過是表像，季淑留心的是他的臉，原本薄薄的油彩，似乎有些化了，季淑向前傾，子幾乎靠在欄杆上，雙眸盯著祈卿臉上，卻見一滴汗，順著臉頰向下，卻被他一個轉振臂，將那汗滴震飛出去。

他在撐。

季淑角一，皺起了眉。

朝卻未曾發覺，眼睜睜地看著祈卿踢飛了最後一長槍，極為帥氣灑地亮了個相，朝跳起來，拍掌道：“好！”

隨著這一聲好罷，祈卿脚下一個踉蹌，子向後猛地一晃，他眼疾手快，將手中的長槍往地上一，接著那勁住子。

戲班子的人急忙一擁而上，借著行禮的功夫，將祈卿半帶著下了臺。

季淑垂了眸子，心如止水。 只盡力無視心中那地痛楚。

朝很是高興，也沒留心祈卿最後那一個踉蹌，回來坐定了，兀自贊道：“卿的功夫越來越出神化了，這一出實在是彩之極！”又連聲道：“怎麼還沒上來？快卿上來！”

季淑在一邊兒上，一聲不吭。

朝說罷，就看季淑，笑說道：“方才你還咒他演不，如今卻是怎樣？卿演得比平日還好上幾分。”

季淑說道：“不錯，是公主的面子，他哪裡敢懶不盡力呢。”

朝只以為服了輸，便哈哈笑了幾聲，又催卿上來。

片刻功夫，祈卿果然緩步上來，這從底下到閣樓上面，數起來總要有幾百階，他走的極慢，脚下看似極穩的。

季淑看向他面上，卸了妝的臉，比塗了油彩之時更加絕豔三分，只是臉發白，那素來紅潤的也有些泛白。

朝一見祈卿來到，便笑著起，走到他的邊，說道：“卿，你今日演得真是絕好！本宮看的很是歡喜，過來吃一杯酒。”

祈卿道：“公主喜歡就好。”旁邊宮端了盤子過來，朝拿了杯酒，握了他手臂，道：“來，將這杯酒喝了，本宮重重有賞。”

季淑冷眼旁觀，見祈卿邊是似冷非冷的笑意，卻仍慢慢手過來，玉指拈了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朝笑道：“好！”剛要自己也吃一杯，祈卿子晃了晃，卻又站住脚。

朝這才覺得不妥，將自己的酒杯放下，說道：“卿，你怎麼了？”

旁邊的宮過來扶住，朝卻將人推開，自己扶著祈卿，關切看他，卻見他臉慘白，一毫都無，卻笑道：“公主驚了，卿無事。”說著無事，那子卻一個勁兒的傴僂下去。

季淑在旁邊冷笑了聲，說道：“自討苦吃，愚不可及！”說完之後，便站起，往外走。

朝道：“花季淑，你站住，你方才說什麼？”

季淑回頭看了一眼祈卿，又看朝，說道：“我沒說什麼，只不過，戲唱完了，人自然要走的，不走的話，留下來看人死麼？”

朝放開祈卿，怒道：“你說什麼？什麼人死！”

季淑說道：“公主你有眼睛，不會看？他是强撐著才演完那一齣戲，公主你也說他上有傷，演戲之事怕就已經是痛不生，他沒倒在臺上，算他命大，此刻還能撐著沒倒，就算奇迹，怎麼公主連這個也看不出來？難道在公主心中，他就是一個寵？公主只看他逗人開心的一面麼？”

朝怔怔地著季淑，回頭看向祈卿，道：“卿……你方才……”

祈卿微微搖頭，說道：“一切都是卿自願。”

季淑不怒反笑，朗聲道：“是啊，你演的極好，臺上台下都毫無挑剔，連我都想賞你了，嗯，你就好好地留下，等公主殿下厚賜你之時，記得再汪汪地多幾聲，公主一高興，賞個金山銀山給你，一輩子也吃用不完的。”

祈卿蒼白的臉越發如冰雪一般，季淑邁步要下臺階，朝咬牙說道：“花季淑！”上前一步將季淑拉住。

不料季淑正邁步往下踏去，被朝一拉，一脚懸空，子頓時站不穩當，刹那之間向下歪過去，連帶的朝的子也歪了歪，朝見勢不妙，急忙便松了手。

季淑脚下踏錯，又無攔阻，眼看就要從這閣樓上摔倒下去，幾百級的臺階一滾，這人不死也要去半條命，季淑正心慌意冷之時，卻有人道：“淑兒！”接著一道修長影子極快地縱跳了過來，電火石之間，當空將攔腰一抱，大力擁懷中。

子跌落的瞬間，季淑抬頭想看抱住自己的那人，卻被他一手按住了頭，死死按懷中，季淑被迫在他的前，覺子重重地似跌了下去，然而卻一點兒也不疼，就這樣骨碌碌顛簸地一路滾落，耳旁聽到朝公主尖聲大：“卿，卿！”

季淑滿心慌，只求趕停住滾，就好像經過一個世紀般漫長的煎熬，兩人終於停了下來，季淑彈了一下，卻聽到耳畔有人問道：“淑兒……你傷了未曾？”

季淑抬起頭來，對上祈卿看向自己的眼，瞬間眼睛驟然了，哆嗦道：“我……我沒事，、卿……”祈卿無力笑了笑，道：“這就好了。”手用力抱了抱季淑，最終卻又鬆開，那眼皮也無力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