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道觀門檻前,絮雨便覺周力氣若已耗盡,停了片刻,才終於勉強抬起腳,出了這麵大門。
天向晚,坊街上的行人和車馬依舊川流不息,一出來,的耳鼓裏便若驟然衝沸騰的聲浪,猛烈地拍擊的心房,口要裂似的,人到呼吸困難,撐著,才走了幾步路,斜旁飛快駛來一架馬車,避讓不及,險被撞到,車夫扭頭罵瞎眼,駕車從旁轟轟地駛了過去。
倉促地後退,直到退停在了道觀的牆之下。
應該是一天都沒吃飯的緣故,頭暈耳鳴,後背在涔涔地冒著冷汗,眼冒金星,人搖搖墜。一把扶住牆,免得當場栽倒,撐住自己後,慢慢坐到了地上,接著,無力的垂首下去,閉了眼睛。
便如此,著牆在地上靠著,直到的不適之退去,心跳也慢慢恢複了平緩,耳裏才重湧了聲音,聽到有人正在議論自己。
“……這人怎麽了?是不是病了?”
“是中暑了?”
“著也不像,又不是酷暑天……”
慢慢睜眼,抬起頭。
周圍站了好幾個停下了腳步的路人,正在著自己。有人見麵依舊蒼白,好心提醒,簪星觀有善堂,可以歇腳,讓進去討口水喝。
絮雨抹了把額上打發腳的的冷汗,勉強笑了一笑,起,沿著道觀高牆繼續往前行去,走到一麵坊門前,見坊外街上路人形匆匆,才驚覺過來,原來耳中又響起街鼓的隆隆之聲。
又一個夜幕降臨。
在坊門側立了許久,直到最後一道街鼓聲落,坊門在的麵前緩緩閉合。
所在的此,是長安城最為繁華的坊城之一,晝夜喧呼,燈火不絕。
這個夜晚,絮雨漫無目的穿行在璀璨的燈火中,走到再也走不了,回到簪星觀,在它後門的一角落裏靠坐了一夜。這裏沒有燈火,也沒人會來,在黑暗裏,閉著眼,渡過了歸來的第二個夜晚。
天亮,附近崇仁坊的坊門開啟。四通旅店的夥計打著哈欠開了大門,見門外站著一個材單薄的年郎,雖然帶褶皺,麵容蒼白,但眉目秀好,以為是來投店的趕考士子,聽到對方開口,說要尋一個住在此的名周鶴的人,指了指路,撇。
“那個窮酸畫匠!著肚皮裝飽漢!已經欠了半個月的租錢了,他搬去通鋪,又不去,若不是他求告,早就趕出去了!”
長安多豪客,很多貧寒士子到來之後,寧願舉債也要落腳在麵些的旅館或者宅戶裏,免得失了麵子被人輕,繼而影響遊。崇仁坊毗鄰皇宮,夾在東市和舊尚省選院的中間,為吸引眾多士子聚集的所在,一地難求,旅店價錢自然不菲。
周鶴應當也是抱著此念住在了這裏。
絮雨尋到他住的屋,叩門,一直沒有應答,又叩,幾次之後,門遲遲才開了道,裏麵的人道:“怎的大早又來催錢了?我說了,再幾天就能湊齊……”抬眼清來人,一愣,繼而臉孔微紅。
這開門的正是周鶴,隻是此刻他的樣子和昨天不同,頭發淩,眼圈發黑,神更滿是懊惱。門雖開得不大,一眼也可以見屋淩不堪,到都是畫稿和沾滿了幹涸料的髒汙水盂,角落裏還散堆著一疊起來像是文章詩稿類的箋紙。
絮雨朝他點了點頭,微笑道:“冒昧一早便來打擾。若是方便,可否借地說話?我有事請教周兄。”
周鶴很快恢複常態,打開門請絮雨,自嘲地笑了一下,指了指畫稿:“不瞞你說,我近來確實囊中,又不願搬到下等住與商人腳夫混居,故隻能靠賣畫籌措盤纏。你也知道,無名無姓,就算畫得再好,也是無人賞識,隻能替人捉刀賣到畫肆。昨夜畫了半宿,總算趕完。方才還以為是旅店又來催要房錢,不敢應答,沒想到是小老弟大駕臨,見笑了。”
絮雨去,這些畫的容多為花間人,設工麗,富貴濃豔,應是用在酒肆雅舍或青樓之的,雖是捉刀之作,時間也倉促,於細節未免雷同,但線條細,人表和態也是各有不同,或含脈脈,或輕顰淺笑,坐臥不同,非有著多年畫功而不可得。
絮雨笑道:“我姓葉,家中排行二,周兄我葉二便可。是我貿然在先,大早便來打擾,周兄不怪,便是我的幸事了。”
周鶴擺了擺手:“昨日我以為和你別過便再無機會見麵,今日你來,我是求之不得。方才你說請教,我怎敢當,若是有事,你盡管講。”
“記得昨日周兄說,你從前曾隨令尊為昭德皇後陵作過墓畫,我知詳,可否告知?”
周鶴一愣,大概是沒想到大早來,是對這個興,但很快應道:“不錯,確有其事。當今聖人年號乾德,我記得是乾德五年的事。至於陵寢,應當是在乾德二年就開始修了,耗時數年,用工以十萬計,工匠晝夜鑿山不停,才初形製開始作畫。不算那些畫邊角雜畫的無名畫工,便是宮中有名有姓的畫師,計一二十位,也都被派了過去,全部畫工數以百計。我記得人最多的時候,墓室腳架林立,日夜火杖通明。”
絮雨定住了。
周鶴說得興起,歎了一聲:“所謂事死如生,想來也不過是如此了。人誰無百年,百年之後,能安眠在如此一座地宮之下,也算是榮哀至極。但奇的是,當年還有一個說法,這陵寢其實不過是座空墓,冠塚而已……”
他說到這裏,忽然一頓,打住了,應當是後悔提及此話,咳了一聲,轉了話題笑道:“葉二弟不知是否用過早膳?若沒,不如一起去用膳?”
絮雨不:“你不是說你對宮廷外所知頗多嗎?把你知道的,包括這個傳言,都告訴我。”
周鶴目微微訝,一眼,麵難:“葉二弟,非我食言,而是有些事牽涉皇家辛,豈是我這等人可以妄議的。”
“你想要多錢?我會想法籌措。”
絮雨著他那雙因昨夜熬夜作畫充尚未退盡的眼,說道。
周鶴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是從哪裏學的畫?師從何人?”
他於繪畫頗有天分,自又接為宮廷畫師的父親的熏陶,加上多年苦功,並非泛泛,眼力更是高人一籌,尋常畫作難他眼。但昨天無意到這個比自己小許多的年人作的畫時,心頗震。
其畫的容,是門神神荼鬱壘,這是極其普通的題材,早被畫濫,毫無意可言,別說畫師,便是畫工和最低等的民間畫匠,閉著眼睛想來也能畫。但自對方下落紙,卻頗為不同,法波折起伏,清勁剛健,又行雲流水,二門神眼目幾勾勒而,卻若電含,生威怒,栩栩之態,若就要從紙上躍出,人間邪祟而卻步。
這畫風和法,顯然來自葉畫,卻又不見拘泥,更非一味的模仿,揮灑自如。
傳葉鍾離時曾為遊俠,無長,一劍一,正是從劍道領悟到了法,融會貫通,人一,自一派,方為一代宗師,萬人敬仰。
周鶴心自視甚高,論畫技,即便是當今宮廷的翰林畫直方山盡,或另一位如今最為得勢的姚旭,他實際上也未必得上。
這年的畫功,自然不能與葉鍾離真跡相提並論,但論神髓領悟之徹,實話說,即便是苦習了葉畫多年的自己,也不如他。
此刻終於能夠借機發問,周鶴盯著麵前的這位年人。
絮雨道:“葉祖被世人奉為神明,他自己卻以畫匠自居,更不藏私。我聽聞從前他還在長安時,即便是最為低微的民間畫匠來向他請教畫技,他也會悉心指導,廣傳畫技。他在作完京長卷出宮離開長安前,撰寫一部畫經,記下了他全部的作畫口訣、研之法和各種心得,好技藝傳承,讓天下所有有誌於畫道的畫士能夠有本可習。畫經至今流傳,造福天下無數畫生,這些都是廣為人知的事,周兄想必比我更是了解。”
“我師不過是山野裏的一個無名畫師,早年也曾遊曆繁華,後來破世俗,用心研習,傾囊授於我。”
絮雨朝周鶴展開自己那隻指節上生有幾個繭的右掌。
“我並無天資,所幸得遇良師,知道一個勤能補拙的道理。所作之畫,若是僥幸能周兄之眼,是我之榮幸。”
這話說得滴水不,周鶴了半晌,道:“葉二,往後你若出人頭地,勿忘提攜一二。隻要你答應,我便將我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你也知曉,牽涉宮廷朝堂,有些事不可言,怕要掉腦袋——”
“我若能,必不忘記。”
“好!我信你!”
周鶴輕輕擊了下掌,轉頭了眼四壁,“這裏說話不便,你隨我來!”
二人出旅館。周鶴往東出城,一直走出春明門,來到城外的一片荒野地裏,周圍不到半條人影,這才停下來問:“你想知道什麽?”
“你知道的全部。”
周鶴不解地一眼,“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
“多長都沒關係!”
他沉了下,“我便從當今聖人還是定王的時候講起吧。”
“如今朝堂,以柳策業、王璋二宰最為得勢。王璋出自太皇太後一族,柳策業也是世家,更是太子舅父。但當今皇後柳氏,並非太子生母,而是姨母。”
聖人為定王時,初以關東世家柳家長為妃,柳妃生有如今的太子李懋,後病故而亡。等到議繼妃的時候,柳家原本希柳妃的一個堂妹續為定王妃,但定王另有屬意,子便是後來的殷王妃。
殷父曾做過國子監祭酒,殷貌極好,也不知是何等機緣,定王之眼,定王傾慕,求到了老聖人的麵前。
那個時候,老聖人已日漸衰老,對兒子們頗多防備。定王的這個請求應正合他心意,做主賜了婚事。
“據說殷王妃嫁定王時,年不過十七,定王也正當英雄壯年,得殷王妃後,極是寵,同行,出同車,眼裏再無旁人,可謂神仙眷,後得一,號簪星郡主。附近務本坊有一冠觀,名簪星觀,那地原本就是定王府,簪星之名,也是來自郡主。不止如此,我聽聞小郡主之所以以簪星為號,當年好像也是有個來曆的……”
“這個不必說了,”絮雨打斷周鶴的話,“空陵是怎的一回事?”
“這就要從葉鍾離開始說起了。葉鍾離號稱門徒遍布天下,但他真正收為弟子並帶在邊悉心教導的,隻有一人,那人名丁白崖。”
絮雨還是頭回聽到阿公有這樣一位親傳弟子,不一怔。
“丁白崖天資過人,文章詩畫,皆是不俗,卻因出微寒,無家世傍,來長安後,屢考科舉不中,最後心灰意冷,棄而專畫。他天資本就聰穎,得葉鍾離悉心教導,數年後便名揚長安。”
“葉鍾離當年畫完京長卷離開了長安,丁白崖卻沒走,為之後最矚目的宮廷畫師,參與各種宮宴,曾為上從太後下到王妃公主們的皇室眷們作像。”
“丁白崖神秀骨,瀟灑不羈,有魏晉風度,名後,便得長安第一男子之名,因他平常好穿白,人皆稱之白丁郎,傾慕他的子無數。傳言當中甚至有不高門貴,為能求他作像,挖空心思,不惜一擲千金賄賂司宮臺的得勢閹人,好閹人為們安排機會。他卻獨獨鍾於定王妃,借他宮廷畫師的份刻意接近,二人漸有私,隻是礙於份,各自忍下來。後來恰逢變,給予天賜良機。”
“據說京破前夕,太皇太後曾召殷王妃帶著小公主宮一道預備西幸,卻借機和丁白崖私逃,此後銷聲匿跡,再無二人的半點消息了。定王登基之後,這二人若是活著,自然更不會麵,或許如今正在天下不知道是哪裏的地方,做了一對逍遙鴛鴦。”
絮雨聽得全倒流,心頭一陣突突跳。
也想起來了。
當年隨阿娘宮,確實見過一個生得秀朗如玉的年輕畫師。那畫師也為和阿娘一道畫過像。記得阿娘很是喜歡,曾將那幅母圖懸於寢堂。後來不知何故,阿耶好似不喜,畫像便被摘了。
“不可能的!我你給我說朝堂舊事,你卻給我講這些不知哪裏聽來的謠言!”忍不住出聲反駁。
周鶴嗤笑一聲。
“若以常理而論,確實不大可能。但當日天地傾覆,長安一團,連皇帝都丟下子民逃了,人人命危急,還有什麽可顧忌的?那樣狀之下,份又算得了什麽?”
“不知你有沒到過崇仁坊裏那一做社安廟的所在。變前,本是皇家為公主郡舉辦婚禮的場合,平民不得擅,何其高貴。京破後,幾十個消息滯後來不及逃走的皇室公主和駙馬躲進去避難,兵到來,殺公主,屠戮駙馬,他們的流得滲出了門檻,將地麵都染紅了。”
“天都塌了,任他們的統再如何高貴,又能如何,還不是如豬狗一樣任人宰割?不如和心頭人趁機走了,餘生還能得個逍遙快意。”
絮雨神勉強保持不,手卻在袖下握拳,控製不住地抖了起來。
周鶴繼續說道:“自然了,殷王妃有無私逃,是死是活,也不是我說了算的。但變平定後的起初那幾年裏,朝堂之,人皆知有此傳言。你道長安城如今為何罕見葉鍾離早年曾繪下的壁畫?他的紙本絹本真跡,如今更是萬金難求。雖說叛軍確曾毀損一部分,包括他曾繪在永安殿的長卷,但也不至於全部毀去。剩下皆是源於今上。”
“在他登基之後,長安寺廟道觀紛紛有所作,或用畫覆蓋舊圖,或幹脆予以鏟除。若非收到上命,誰會舍的毀掉那些真跡?如今隻有青龍寺天王殿的南壁還存有一麵他的壁畫。據說是因僧人實在舍不得,冒著生命危險在南壁牆前砌了整整一麵牆加以遮擋,這才僥幸留存至今。更不用說,那個時候,和丁白崖有過往的宮廷畫師,都不知道被驅殺過多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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