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又一次地跌了悉的夢境裏。花林、月霧、池、麗人，以及那如真似幻的來自不知何的幽深裏的勿歸聲。

    不止此，的夢境後來又夾一張蒼老病氣的麵。他和宮裝麗人的麵在絮雨的夢裏相互織，時而疊合，時而分離，若若現，最後幻化為一片不清到底是為何的混沌，而如蟲蛹般被完全地包裹在中央，深深黏陷，連一手指都無力彈的覺。

    在清晨隆隆的街鼓聲中，自夢境裏睜眼，整個人到無比的疲憊和悲傷。

    接下來休息的幾日，裴蕭元恢複青頭曾講的他一貫的早出晚歸，則忙忙碌碌，向宇文峙發出一封信，差不多養好手腕的傷，借錢給青頭去買來指定的輕羅紗帳，即便沒事做，也絕不令自己閑下來，不停作畫。

    林明遠也來探過。畫師畫工已開始在神樞宮為樓堂、殿梁、廊道等各作各種所需的繪彩，惟崇天殿的壁畫還未開畫。皇帝指在紫雲宮作西王母圖的消息也已傳開。但在提及此事時，林明遠的眼中並無多豔羨，反見幾分畏，不敢多問什麽。畢竟，此前那位院使的不幸經曆至今人想起，仍是心有餘悸。

    三天後絮雨出現在紫雲宮的西殿。此次依舊是一人作畫，那個名楊在恩的宦，則從早到晚隨伺在旁，提供一切所需，並準許留宿皇宮。

    絮雨繪的是的阿娘。閉目，年曾和阿娘相過的一幕幕便浮現在眼前。的秀眉、目、瓊鼻，還有那一夜召匆匆離開前親吻過滾燙額麵的如若涼玉的的兩片瓣。

    本是不願在這幅壁畫上投太多的屬於自己的的。

    這幅壁畫作之後，若無意外，將會留存在此，長伴那人。

    而這座宮殿的主人，的阿耶，這位當今聖人，他未必就有這個資格和畫中人朝夕相對，日夜相隨。

    怕的阿娘也未必願意。

    但這是的母親，時常夢的人。除非不，沒有，否則在繪眉、目、鼻、、發，乃至衫上的一道褶痕之時，怎可能做得到將自己完全地剝離出來。

    絮雨控製不住自己，在開始後，全部雜念消散，全神地撲在了畫上。

    在這用青黛朱丹雌黃紫金構造的無邊世界裏，的阿娘化為無上清靈元君瑤池金母，天地之間唯一且尊貴無上的統群仙的神之首。居住在昆侖瑤境之中，在那裏，仙木通天，靈芝如扇，瓊臺玉樓，終日雲霧縹緲。金龍為拉駕，彩作翠扇，的足下俯伏萬年靈，的周圍群仙侍簇。的麵容聖潔而麗，目蘊藏著溫和大智。有一張如菱的丹，角微微上翹，顯慈悲而神的微笑。不死不滅，無所無能。繁衍萬，掌管、揚善罰惡。人世間的一切生和死，永恒和短暫，明和黑暗，日月和星辰，亦莫不由。

    這是一個沒有謀沒有殺戮更沒有背叛和辜負的夢幻的完世界，屬於阿娘的永生的世界。

    第七天的深夜，在絮雨點完最後一畫中人睛瞳裏的後，和壁畫中的阿娘久久地對，慢慢地，撂了，爬下畫梯，若已耗盡全氣力，慢慢躺在西王母那被天風吹得湧翻飛的華裾之下，在溫俯視的注目下，以手背靜靜掩目，躺了許久，自地上爬起。

    留此值夜聽侍的幾名宮監遠遠靠站在殿角裏，耷頭垂頸地在打盹，一人忽然驚醒，抬頭茫然尋，發現畫師已去，西壁之上，西王母圖。

    絮雨此時心依舊起伏難平。走出西殿，沒有回往在宮中那臨時的住。

    楊在恩為方便隨時作畫，給極大的自由，令得以在深宮的這個寂夜裏行走，在暗角和宮門後的宿衛也未加以阻攔。便如此，一個人經過連綿的重重殿宇，道道回廊和宮垣，在夢的指引之下，終於來到了那一片曾在夢境中迷失過無數回的花林池畔。

    木林春盡花落，水無聲地流，不見夢中那片朦朧的春月，更無麗人半分蹤影。這位於宮苑西北的隅角，應是多年未再有人來此賞景了，荒草萋萋，漆黑無。風吹過，那突兀在深藍夜空中的森拱的樹梢搖晃，枝簌簌作聲，似有無數魑魅鬼怪將要從後撲出噬人。

    殘月黯淡，水麵漆黑，如若無邊的一片地獄黑水。

    絮雨的影在這深夜的宮角荒林池邊留駐盤桓，周漸漸寒涼。

    耳邊傳來三更的宮之聲。慢慢轉，循原路踏過荒草回往紫雲宮，收拾畫回住寢屋。在走到通往西殿的一扇角門旁時，步足停住了。

    皇帝不知何時到來，背對著，立在前半夜方繪完的那一麵壁畫前。楊在恩領著宮監，遠遠垂手立在一旁。

    這是多日來，絮雨再一次見到這位皇帝阿耶的麵。

    此前的數日裏，在此作畫，他從未再臉過。

    絮雨不敢再，悄然駐步在角門後，著殿中那道背影。

    壁畫牆的左右和前方，用來照明的巨燭日夜不熄，曜曜而燃。在煊亮的明中，皇帝微微仰首，雖不到他此刻的麵容，但也能知，他正在著壁上那若乘著天風向他走下的神，雙足釘連地上，背影凝然，一不。

    不知過去多久，殿門口疾步走進一名麵帶焦慮的宮監，左右張，似有事要報。

    此時，皇帝邁步走向他對麵的那一幅壁畫。他停在了絮雨方臥過的壁下，抬起一臂，出手，緩緩地朝向前方，若要牆上那神的裾一角。

    楊在恩雙目向那正的宮監，手指飛快比到邊。那宮監噤聲停步。他隨即輕悄走去，在低語數聲之後，示意宮監退出，回頭，向那道背影，輕輕地走了過去，無聲停於近畔。

    皇帝出去的手，終究還是沒能牆。

    在距那一片以金敷繪的彩隻剩一的距離時，那手停在了半空。若有一麵無形之牆，擋在前方。

    片刻後，皇帝緩緩地放下了手，於壁前繼續凝立。

    "人還沒走？"忽然，皇帝低聲地問。

    "是。康王與馮貞平還沒走，仍跪在正殿外的階下。方才說說馮貞平暈了過去。"楊在恩急忙上去幾步，小心地道。

    韓克讓主導的畫舫一案已上報結果。經查，疑是工坊下的一名梓人為報複上司苛待，在造船時做了手腳，將船底一片船板的榫卯提前割裂，隻以糯膠粘合。如此，當船行至湖心，浪打之下，米膠溶，船底破裂，從而釀那一日的慘劇。

    那名梓人於案發日便服毒自盡。太子下不嚴，不了一個失察之罪。連日來，柳後、柳策業、陳思達等人，皆在為太子求。等關滿一個月的閉，事也就差不多了。

    而馮貞平這邊，今日一早便領著大病未愈的康王宮求見。康王痛哭流涕，為當日沒能帶走二郡主而痛悔不已。馮貞平忍著喪子之痛，連喪事都不及辦，代康王告罪。前些日見不到皇帝的麵，今日一早起，他跪到此刻，終因力不支，暈厥過去。

    "何來之罪！明早他們自己商議，封甚合適，追封馮家兒子一個爵位，把喪事辦了。"

    “就這樣罷。”

    再不走，把人都趕出宮。朕乏了，伺候就寢。"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平淡而疲乏。

    楊在恩應是，旋即疾步往外走去。

    皇帝也轉，往舍返去。走出去幾步路，忽然，微晃，若暈眩，接著，再走幾步，便無聲無息地彎腰下去，慢慢地，人歪倒在地。

    "陛下！"

    楊在恩聽到後異，轉頭見，大驚奔回，一邊扶住皇帝，一邊喊人。

    殿人立刻作一團。有人飛奔去往舍，很快，啞監托著一隻丹丸盤慌慌張張地趕到。

    此時楊在恩已和幾名健壯宮監一道，將皇帝抬送那日絮雨曾觀畫的小，小心地臥放在坐床上。

    皇帝眉頭皺，麵蠟黃，額上有冷汗滾滾而出。日常服侍用藥的啞監拈出一粒丹丸，楊在恩將皇帝稍稍扶高，往他腰背之後塞靠墊，接著接過宮監遞上的溫水，正要送上去，好皇帝和水服藥，跟到小門外的絮雨再忍不住，衝進去，將啞監手中的那一顆丹丸奪走。

    楊在恩和眾宮監見狀驚呆，紛紛轉頭，睜大眼睛著。

    "不能再吃了！"

    "去太醫！"

    宮監們這才反應過來，麵麵相覷，一不，仿佛不知該如何應對如此前所未有的場麵。

    此時，靠臥在坐床上的皇帝突然發出一道狀若抑著的含含糊糊的|之聲，隨即緩緩睜目，吃力地將目聚盯在這突然現的畫師上。

    絮雨已是不可能退回。咬牙關，將自己方才奪來的丹丸地在掌中，得爛，人跪在了床前，忍著就要湧出的熱淚，深深地垂首下去。

    "始皇尋仙，漢武求神，誰又曾修正果得到永生？苦痛，當尋太醫用藥！

    小的宮監聞言，驚恐萬分。

    楊在恩從起初的錯愕裏醒神後，目隻不停地在皇帝和跪地的絮雨之間轉來轉

    去，仿佛含帶幾分他平日不敢提及的希冀，並未上前強行阻攔。

    然而此刻，當聽到說出了這樣的話，他也因了極大的驚駭而徹底變了臉。

    他慌地了眼床上那眼目半睜半閉似的皇帝，尖著嗓子叱道："大膽！掌！

    快出去！"

    他一邊說，一邊人將拖出去。

    近旁的兩名宮監回神，慌忙上來，要左右架著拖走人。

    絮雨指著外那壁畫的方向道："昭德皇後如今若還在的話，絕不會坐視陛下諱疾忌醫，沉迷丹藥。"

    眾人瑟瑟發抖了起來。皇帝著他床前的這畫師，麵容出幾分怪異的表，似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忽然，整個人若被一陣湧出的痛苦給地攫住，一口氣不上來，頹然又閉上了眼。

    "還等什麽？還不去太醫！"

    絮雨扭頭衝著楊在恩喊。

    楊在恩了皇帝，沒反應。

    請太醫本也是他向來的想法，隻是皇帝此前不曾發話，他何敢抗命，沒想到今夜竟會出現如此轉機。此時他也顧不上這是皇帝默許還是皇帝乏力而無法出聲反對。

    他一把額頭的冷汗，衝著一個宮監道："快去傳太醫！快！"

    宮監得話便飛奔而出。

    很快，太醫署值夜的兩名太醫聞訊趕至，以金針為皇帝止痛，又促其昏睡。

    隨後，在楊在恩的指揮下，許多人用一架輦將皇帝抬送回舍。再連夜派人出宮，召齊已數月沒能見到皇帝之麵的其餘太醫，一並宮會診，研究下藥。

    下半夜，宮響過四更。

    西殿變得空，所有人都走了，剩絮雨一人，若被忘。

    舍不得傳召，是進不去的。

    也沒有那個必要了。

    終於也離開了這個地方，心神恍惚地回到此前在神樞宮後的住。

    沒有點燈，和坐在黑暗之中，膝上放著扭握在一的仍汗手心的雙手，等待天明。

    忽然此時，耳中響起輕輕叩門之聲。

    的心跳了一下。頓了一頓，起，拖著沉重的雙，走過去，慢慢打開了門。

    門外立著一道年輕男子的暗影。

    是裴蕭元。

    他今夜宿衛宮中。

    “隨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趙中芳應該就在那裏。"

    他稍稍靠近些絮雨，俯首耳語般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