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近日永寧宅中何人最為忙碌，青頭排第二的話，無人膽敢自稱第一。每日晨初，天不亮他就跟著郎君睜眼，送走他後，指揮人除草築路，為省幾個錢，人手不夠，便自己擼起袖上去幹。他還要關照葉小郎君的全部所需、為郎君添置日用。最後，他還是沒有死心。隻要有一點點的空閑，他便停不下來，必會背著人獨自持著鎬頭在這宅中的犄角旮旯裏翻翻撿撿，刨土挖坑-一說不定運氣好，能他挖找到些從前那舊王下來的一二件寶呢。總之，每日腳下生風，足不沾地。

    今日也是如此。

    小郎君這幾天在宮中作畫，郎君昨夜亦宿衛宮中，今天白天二人都不見回，午後，他忽然記起上回買的那一頂羅紗帳今日到貨，和掌櫃約好去取的，一忙，竟給忘了，趕忙放下一切事，急火火趕去西市，不想剛到，在西市門外，被兩個麵貌不善、起來像是便衛率的人攔下。

    便如此，青頭幾乎是被挾持著，忐忑轉一條不到半個人影、隻容雙車並行的直延往北去的窄道。

    他來長安也有數月，從不知還有如此一條街巷。說偏僻，高牆外又能聽到些附近坊市來的聲響。壯著膽問了幾遍，對方也是不答，隻催促他騎馬前行，走過大半，他忽然頓悟，從前聽說京中有一條能從城南直通城北皇宮的夾城道，專供皇帝或是有特殊事務的親信大臣行走，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果然，待他走完夾道，自一小門進到另一高牆，目所見，宮牆橫亙，殿宇連綿，心知此地便是皇宮。

    這是他從前隻敢在夢裏癡想的好事，然而今日，當真的降臨到他頭上，費解之餘，他更恐懼，直覺等著他的絕對不會是好事。

    便如此，他低頭垂目不敢多半分，膽戰心驚地隨著一名宮監前行，在心裏不停為自己鼓氣，無論接下何事，他絕不能丟郎君的臉。

    他穿過一麵麵的門，一道道的廊，一座座殿堂，幾乎繞暈，最後眼前霍然開朗，發現竟被帶到一起來像是園的所在。此間蕙圃芝房，滿植奇花異草，花香草氣隨風彌漫，芬鬱沁人心脾。一路香藹鍾鳴，花木掩映，當中間或綴著一二玲瓏亭臺。又一以碧籬隔開的芳草囿地中，竟還悠閑地走著幾隻被視為祥瑞的白鹿和仙鶴。

    青頭一時連恐懼也忘記了。

    他此前以為自己跟著阿史那王子去過的地方，已足夠他將來回去吹噓，今日方知，此間才是人間仙境，忍不住睜大眼睛東張西。忽又見前方有片水池，在蓮蓮碧波的盡頭，一座石舫樣石臺之上，築有水榭，四麵窗牖半開，清風拂過，約可見窗中紫紗飄拂，中應當有人。

    一名立在水廊上的宮監搜過他，隨即領他過去。走到近前，隻見水榭四周柱壁雕鏤，窗牖有著綺疏的花紋，門上高高掛著一幅他認不出字的匾額，，當中有張綠檀銀平坐床，上麵靠坐一名老者，他穿月白的常服，上蓋著一副薄被，低頭在卷，兩名麵貌清秀的小宮娥跪在坐床兩側，正為他輕輕捶著雙，全然是寧靜祥和的氣氛。

    應是聽到腳步聲，老者抬起了頭，慈眉善目，麵容消瘦，帶幾分病容，更顯得和藹可親，一便是好人。

    宮監躬行禮，口中輕聲說道："陛下，裴府的人到了。"

    青頭本早已呆，此刻頓悟，心跳得險些沒蹦出嚨，慌忙跟著行禮。

    從前也沒人教導過他見到皇帝該如何行禮，手忙腳，整個人烏似地趴跪在了地上，五投地，不停叩頭，才叩幾下，皇帝那低沉而溫和的聲音便響在耳邊，他平。

    青頭大氣也不敢，怎敢立刻起來，依舊趴在地上，隻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朝前瞧了一下，見坐床上的皇帝仿佛對自己頗興，把手上的也放下了，起盤而坐，正端詳著他，一嚇，慌忙又垂目，一不。

    皇帝問：“你便是青頭？”

    青頭磕頭如搗蒜，連聲應是。

    皇帝嗬嗬地笑了起來，招了招手，"不用怕，過來，好朕清楚些。"

    青頭如墜夢霧，皇帝好似當真，手腳並用地爬到那張銀平坐床前，挨著床沿跪在鋪於前的一張地簟之上。

    “抬頭。”

    青頭依言惴惴抬頭，見皇帝打量自己幾眼，點了點頭，自言自語似地道："果然機靈又乖巧，一就是好孩子。"

    青頭做夢也未敢想會有如此一幕，激得熱沸騰，結結地道："陛，陛下怎知道小人的？"

    他的模樣惹得小宮娥忍俊不，掩笑。青頭麵紅耳赤。皇帝微微皺眉，小宮娥慌忙止笑。

    皇帝沒答話，又命小宮娥去取糕點。兩人應是，起飛快走了出去，很快抬著一張黑漆食案，上麵有隻銀水瓶，還放滿各式致糕點，都是宮中樣式，擺作花狀，裝在的小牙盤，煞是好。

    小宮娥將食案擺在青頭前，皇帝拂手，二人躬退出，帶上水榭的門，中便隻剩下皇帝和青頭二人。

    "吃吧！"皇帝微笑道。

    青頭吞了口唾沫，不敢。

    皇帝拿了一塊糕點，親手遞來。青頭慌忙雙手接過，覷著皇帝臉咬了一口，隻聽皇帝道："今日你來，是想問些你家郎君府裏住的那位葉小郎君的事。"

    青頭一聽到葉小郎君四個字，人登時打了個激靈。

    葉小郎君分明是個娘，卻扮作男人宮做畫師，此事若是被人知道了，安上個欺君之罪，自己掉腦袋不算，郎君也要牽連。

    "陛，陛下想問甚，小人實是又蠢又笨，什麽都不知道一向被我家郎君罵，他還要趕我走"

    青頭勉強吞下口中糕點，吞吞吐吐地道，說完，著脖子不敢。

    皇帝微笑："那是你家郎君不知你的好。你的老主人裴冀便不同了，給朕上，還特意提起過你，說你年紀雖小，能幹又忠心。"

    青頭又是驚喜又是惶恐，抬頭結結地道："裴公竟在陛下這裏提過小人？""

    皇帝點頭："不止如此。他也知道葉小郎君的事遲早是瞞不住的，不如由他親自上奏陳，免得日後萬一經由別人之口告到朕的麵前，反倒不好。

    青頭聞言詫異，見皇帝說完，自床頭堆的一疊卷奏章中翻了翻，出當中的一本，放到床沿之上，敲了敲奏章封麵左下角的幾個字："認得你家老主人的名字否？"

    青頭認字不多，但因從前常幫裴冀做些送信收件的跑活，主人的名字自然認得，湊上去辨了一眼，果然是老主人。

    "朕了奏章，雖為此事到震驚，但也不會怪罪，更不打算追究。一則有可原，二則，你家老主人丹心赤膽，他既信任朕，肯主告罪，將實和盤托出，朕為君王，豈會連這點容人的襟也無？"

    青頭至此再無半點懷疑，恩戴德，再次五投地："小人替裴公，我家郎君，還有葉小郎君--不對，是葉小娘子！謝過陛下大恩大德！陛下聖明！是天下人的明君！陛下壽與天齊！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的手一抖，麵上掠過一道驚疑至極的暗影。他定定地著青頭磕頭，一不。

    青頭念完了自己知道的用來稱頌皇帝的好話，歡歡喜喜抬起頭，見皇帝不說話了，雙目發直，神怪異，等了片刻，忍不住問："陛下今日小人來，是還想問甚？"

    皇帝仿佛被他喚醒，僵地了一下，去有些坐不穩了，一臂撐著坐床，人往後靠去。

    青頭甚是機靈，見狀忙從地上爬起，一把攙住皇帝，助他半靠了下去。

    "替朕倒杯水來。朕口。"

    皇帝麵向著，眼半睜半閉，麵發白，低低道了一聲。

    青頭覺他好似突然犯病，慌忙提起案上水瓶，倒出一盞溫水，捧上送到皇帝邊，喂著他慢慢喝下，忐忑問："陛下可要小人去他們進來？"

    皇帝搖頭，再闔目片刻，睜眼，臉去恢複了些，麵上也重出笑意。

    "朕無事，你坐下，不必拘束，在家怎樣，在這裏便怎樣。"

    青頭長長鬆了口氣，哎了一聲，坐回到了地簟上。

    皇帝此時自己也複坐起來了。

    "你家郎君是年輕一輩裏見的俊才，朕本就對他極是欣賞，再加以提拔重用，更不用說，他對葉小娘子如此有有義，朕果然沒錯他，很是欣，如今有些犯愁，不知該如何獎賞才好。你先和朕說說，他是如何認得葉小娘子的？"

    青頭聞言歡喜，順手起方才咬了一半放下的糕點，吃一口，"這話說起來就長了！是年初的時候，裴公忽然往家裏接來一人，便是葉小娘子，扮男裝，到家後，我才知道，竟是裴公為他和小娘子定好了婚事，小娘子是來親的！"

    皇帝麵皮了一，"親？"

    "是！不過後來，婚事又不了，郎君好似認做了義妹。再後來，又不告而別，哎呦，郎君那一個好找--"

    皇帝起來人還是有些暈眩，閉了閉目，開口："你莫急，喝口水，從頭開始，一件一件，全部的事，無論大小，慢慢都講給朕聽。"

    "好嘞！"

    青頭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一口，從頭開始講，從葉小娘子如何得郡守府，如何準備親，如何解約，又如何出走，郎君當時恰好接到金吾衛告，他先行京，自己南下去往廬州繼續找人，無果，隻能趕著告期限赴京，隨後自己西市偶遇，郎君又是一番苦找，終於找到了人，最後將小娘子接住到永寧宅。

    青頭見皇帝興致，始終凝神聽自己說話，還時不時問一兩句，何曾得到過如此的榮耀，越說越是興，什麽都抖摟出來了。

    "我家郎君對葉小娘子，那真盡心盡力，不求回報，小娘子對郎君也是好得很！就前幾日剛搬進來時，見郎君住的屋中一床帳，竟借給我萬錢，我去買頂好的羅紗帳給郎君用。小人今日出門，本是要去取帳子的，沒想到竟被人帶到陛下這裏來--"

    裴蕭元應召宮，被人引著匆忙趕到這裏，走到水榭門口的時候，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一時驚呆，靴步頓住。

    青頭此時手裏抓著一塊糕點，正講得手舞足蹈，渾然未覺，直到聽到後傳來宮監的通報之聲，轉頭去，才發現是自家郎君到了，止口向皇帝。

    皇帝瞥一眼臣子來的方向，點了點頭。

    青頭歡天喜地，了沾著些糕點碎末的，衝著皇帝磕了個頭，自地上爬起，轉跑去迎人，低聲說道："郎君！裴公已把葉小郎君是小娘子的事告訴陛下了！原來陛下竟是如此好的一個人，通達理，非但不怪，說要獎賞郎君你哩！"

    裴蕭元霍然抬目，向門。

    幾名宮人手捧燭火照明。裴蕭元到皇帝也抬起目，正了出來。他麵上的笑意仿佛還未退盡，然而向他的兩道目卻似出自深淵。

    還如此遠，裴蕭元便若覺到了一深深的幽涼之意。

    "退下。"他眼著中皇帝，口中吩咐。

    青頭若忽然覺到了來自於他的凝重，疑地扭頭，向皇帝。

    "退下去！"

    青頭聽到主人再次低喝一聲，一凜，慌忙低頭，跟著一宮監離開。

    裴蕭元定了定神，邁步。皇帝此時已自坐床上起，雙手負後，立在坐床之前。

    他走到皇帝的麵前，整一整冠，行拜見之禮。

    皇帝冷冷掃他一眼："隨朕來。"說完出榭而去。

    皇帝步伐極快，裴蕭元隨行，君臣一前一後，將宮監衛士遠遠拋在了後。

    皇帝一口氣沒停，徑直回紫雲宮那間他日常用作事召見的外殿。

    楊在恩見裴蕭元也跟進了，將宮門關閉，自己立在門外守著。

    殿早已掌燈。

    皇帝停在案前，背對著裴蕭元，立了片刻，緩緩地回頭，胡須掠，目忍，鷹視狼顧一般，掃向了立在他後的這個年輕的臣子。

    "葉絮雨，到底是誰？"

    "是不是朕那個早年失散的兒？"

    皇帝一字一句，幾乎是從齒間，問出這話。

    裴蕭元一時沉默。

    皇帝等了片刻，不見他回答，慢慢地轉過，抬手，指向他的麵門。

    "你為何不應？是你知道此番你再也瞞不下去了？"

    皇帝那指著他的手一邊在微微地發抖，一邊自己又嗬嗬地冷笑了起來，笑聲聽去，猶如一道發自萬木古林深的夜鳴的老梟之聲，人不寒而栗。

    "難怪朕第一眼到，就覺麵善！難怪見到那一幅畫，會哭得那般傷心！朕真是糊塗啊，當時竟沒往這上頭想！"

    "還有！"皇帝的兩眼冒，呼吸急促，開始在裴蕭元的麵前走來走去。

    "若不是，怎可能將西殿的壁畫畫得如此真，木三分！朕見到那畫，幾乎以為是的母親要從牆上走下來了！"

    "不止如此！若不是，誰敢奪朕吃的藥？除了娉兒，朕的娉兒，這個天下，還有誰敢做這樣的事！"

    因為極度的激，皇帝整個人都在微微戰栗。

    "上蒼有眼，終於將朕的兒還回來了！還活著！朕說得對不對？就是朕的兒！你早也知道了，卻一直瞞著朕，是不是？"

    裴蕭元依然沉默。

    "你說！你給朕說！隻要你說出來，朕就赦免你的欺君之罪！非但不降罪，朕還要獎賞你！重重地獎賞你！"

    回答皇帝的，還是無言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