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中芳和載著小畫師的馬車一走，韓克讓便變了臉。

    他轉向立在近旁的下屬，目上下掃他幾眼，冷冷道："隨我來！"旋即大步來到城門附近一無人立定。

    裴蕭元沉默地跟從而上，停在了他的麵前。

    "你是怎麽一回事？張敦義說你昨夜假傳聖旨，從他手裏帶走那畫師？"韓克讓開口便是質問，前所未有的疾言厲。

    在回來的路上，當思緒自昨夜那如韁的強烈緒當中慢慢離回來，裴蕭元的頭腦隨之恢複冷靜之後，他便知自己犯下一個大錯，並且，已經做好迎接的準備。

    他自己怎樣都是無妨。話是他說出的，事是他做過的。唯一他思及到頗為歉疚的，是他的這舉，或許會牽累到對他向來頗為照應的上司。

    "是。"他承認，"屬下當時確實考慮不周。但事已做下，這就去向陛下領罪。該當如何，都是屬下應的。陛下若遷怒大將軍，屬下自也會向陛下解釋清楚，一切都是屬下一個人的罪。"

    韓克讓聽完，此事竟然是真，一時氣也撒不出來了，瞠目結舌，隻抬手，指著對麵的裴家子。

    “你，你，怎會糊塗至此地步！”

    他實是氣得不輕，更是恨鐵不鋼。眼前這兒郎若是自家子弟，此刻早被他掌拍下去扇爛了臉。

    他收起手，改背在後，在城牆下走來走去。

    "晚了！你以為你一個人能擔罪？你擔得下嗎？你帶著那小畫師在外頭逍遙的時候，老子我已被皇帝去罵得要死要活了！我放你三日假，是你去追悼崔娘子的，你倒好！你竟給我捅出這麽一個大簍子！"

    他走回到裴蕭元的麵前，低了聲，"我告訴你，陳思達他可是不得我倒黴，天天盯著我的一畝三分地，天天盯著你吶！宇文世子一早剛回來，他婿就去了宇文家的進奏院！總算這回燒到了高香，世子自己昨晚屁也不幹淨，應當什麽都沒說，把人悻悻打發走了。要不然，以他恨不能生啖你的那個勁，好不容易捉住你不是，他會替你遮掩？他一嗓子嚎出去，南院人人都知你裴蕭元為了和他爭奪一個俊畫師假傳聖旨，你聖人怎麽置？你我這張老臉往哪擱？當初可是我把你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提溜來京城的！你倒好，給我幹出這樣的事，我再渾長，也不了一個失察之罪！"

    裴蕭元聽任責罵，心中也在反省自己昨夜行為，確實太過孟浪。當時衝之下，除了那一個要將人帶走的念頭，完全沒有考慮過其餘別的後果。

    "大將軍教訓的是！蕭元知錯了！不但連累到大將軍，更是有負大將軍的厚！"

    裴蕭元向著韓克讓鄭重行一大禮，起後，邁步便去。

    “你作甚？去哪裏？”韓克讓。

    "屬下這就宮請罪去。該當如何，一力承擔！"

    韓克讓被他嚇了一跳，趕忙衝上去，將人一把拽回。

    "我你平常不是這樣的啊！你腦子呢？昨晚是跟那小畫師在外頭廝混得太快活了，腦子還沒帶回來？"

    裴蕭元著上司那痛心疾首的樣子，想著皇帝此刻或也正因夜不歸宿而在斥責著，愈加神思不定，心煩意。

    韓克讓那邊繼續教訓："你不出來嗎，方才趙中芳就是在息事寧人，不想把事搞大。他一個閹人，哪來的態度？還不是陛下的意思！現在人回來了，那小畫師也被接走了，陛下自己又沒你過去，你是嫌事小，腦袋上一個口子不夠，還要湊上去再他給你開個大瓢吃飽香爐灰不？"

    "裴家兒，你是初生牛犢子，你不怕，我可是一把老骨頭了，經不起折騰，我怕！"

    他教訓完，語氣也漸漸轉為緩和。

    "你勿自己再擅自宮，免得把事再惹大。此刻就當什麽事也沒發生，明日如何靜，沒事最好，想必已是過去了。真若再有事，到時我和你一起擔！陛下那裏，我這張老臉便是再不濟，想來也還是有幾分用的。"

    自京的第一夜，在紫雲宮外見麵開始，這個上司便對自己頗多關照，這一點裴蕭元心中了然。昨夜隻因自己一時衝，犯了這種原本不該的錯，韓克讓怪罪才是應該，沒想到，他最後卻如此表態。這裴蕭元確有幾分容。

    他不是事事都掛在頭的人，沉默了一下，道："多謝大將軍！屬下遵命。"

    韓克讓話也差不多說完了，待去，思忖了下，猶豫一番，再一眼麵前的年輕人，最後終究還是忍不住，觀察一番左右，將人拽到一個更為的角落，低聲道："那小畫師就這麽好？"

    "當初你為找他，翻遍全長安，我就覺得不對勁了！果然！"

    裴蕭元忙道："大將軍誤會了，我與--"

    他一頓，忽然意識到，這件事他再如何解釋，在昨夜之後，也是蓋彌彰。

    他慢慢閉了口。

    韓克讓一副忍了很久再也忍不住的模樣，著他搖頭："人不好嗎？就算說親的那幾家不合適，你不想娶，去平康坊啊！那裏什麽樣的找不到？尋常的沒意思，胡羅菩薩蠻，高矮胖瘦，各各樣，就憑你，過去了，我不用錢，倒上來都有無數！你怎這麽想不開，非要去陛下的黴頭？"

    "這種事本是不該我說的，你還有伯父，隻是我實在不忍你再深陷泥潭，一錯再錯了！那小畫師能得陛下如此恩寵，會是一般之人？陛下不喜什麽，你應當也是知道的。你年紀輕輕，立過不俗戰功，有大好前程，到頭來，要是因為這種事把自己折損進去，那也太得不償失了！"

    "多謝大將軍關心。一切全是我的過錯，和那小畫師無關。"

    到此地步，裴蕭元除了攬下過錯，已是沒有別的什麽話可以說了。

    韓克讓卻想起了今晚】撲-兒文=~學！那小畫師的舉。

    分明人都上了車了，竟還下來，當著眾人麵又和裴家子竊竊私語，含脈脈地說了句不知是什麽的話，這才走了。

    在韓克讓來，這簡直就是厚無恥地在勾引下屬。

    他瞧裴家子片刻，臉上又展出了笑意，安："罷了，怎會是你的錯？我知你向來潔謹，出更是一等一的清正門庭，定是一時不防，才誤道。吃塹長智，你自己有數便可。至於昨晚的事，我要是猜得沒錯，陛下那裏，想必也是雷聲大雨點小，你也不必過於擔心。此事你記取教訓，往後離那小畫師遠些，勿再犯如此的錯，陛下還是要重用你的。"

    裴蕭元應是。

    再閑敘幾句，韓克讓也差不多了，時辰不早，便他放寬心，回去先休息，又提醒，明日盂蘭盆節，他那邊結束慈恩寺的法事後，準備蒼山之行。

    裴蕭元送走上司，獨自眺遠皇宮的方向，許久，驅馬前行。

    雖然皇帝應當不至於對施加什麽懲罰，但昨晚那樣被自己帶走了，一夜不歸，此刻才回，以皇帝脾氣，想必罵他罵得很是難聽。若幫皇帝，自然無事。但若為自己說話，會不會怒皇帝，引發父爭執，皇帝將事遷怒到頭上？

    想到今夜上了馬車又特意下來安他的一幕，裴蕭元愈發放不下心，恨不能立刻宮去個究竟。

    哪怕真的會被皇帝再拿香爐砸得頭破流，也是他當的。然而又如韓克讓所言，他宮請罪簡單，此舉也能顯他擔當，但若因他將事再次惹大，那便無異於矯枉過正，過猶不及。

    但是，他就這樣當什麽事都沒發生，如韓克讓吩咐的那樣回去休息，他如何睡得著？

    裴蕭元心事重重，在猶豫過後，終還是來到皇宮，但沒有進。

    今夜宿衛的一名衛是他的人。他讓對方去將張順出來，自己等在宮門之外。

    並未等多久，比他預料得要快。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張順便悄然而出。不待裴蕭元開口，他自己先行低聲問："郎君是要問紫雲宮的事嗎？"

    裴蕭元一怔，隻聽張順又道："葉小郎君方才來見奴了，說，今夜郎君你可能也會來奴。若真了，小郎君奴告訴郎君，紫雲宮雲開霧去，陛下已然安寢。"

    張順回去後，他在宮門外的暗夜中定立了許久，方上馬離去。

    解笑亦應兼解語。

    到底是一個有著怎樣玲瓏心竅、冰雪聰明的郎。

    更不用說，還有高貴的份，無雙的貌。

    裴蕭元第一次有一種覺，他的軀骨和五髒腑，在另外一個人的麵前，如若明。

    好像總能輕易地知道他在想什麽，哪怕那些藏在了他心魂最曲折的深，旁人誰也無法窺知，而，卻總能夠輕而易舉一擊便中。

    也不知道為何，或許是他如今依舊從軍的份，裴蕭元生出一個近乎荒唐的念頭，倘若想將他弄於掌，他想來是毫無能力可以去和刀槍對壘，唯一能夠做的，大約便是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換若是別人，他會覺得非常可怕。但若是

    這一路，他回往慈恩寺去。到的時候，整個人猶自帶著幾分如品佳釀過後，有醇餘味久久不散的微醺陶然之。

    這種覺，一直持續到他寺。

    他獨自行往他母親的法會場所觀音堂。

    此刻下半夜了，嚴格來說，已是盂蘭盆日。

    從幾天前開始，作為長安最負盛名的皇家寺院，慈恩寺陸續住了不善男信，或如他一樣，做法事超度曆代宗親，或為當天舉行的經會準備搶香。故此刻雖是淩晨，寺中依舊燈火通明，梵聲陣陣，不僧人正在班通宵誦經。

    快到位於後寺的法會場所，行經一段無人之道，忽然，裴蕭元聽到後有人輕聲在喚自己。

    "裴郎君。"

    是一名子，聲音低沉而輕。略陌生，但耳的瞬間，他便確定，他此前曾經在哪裏聽到過。

    他倏然記了起來，回頭。

    廊下緩步走出一名子，戴著一頂時下婦人外出常見的遮麵帷帽，停步撥開帷巾，在帽後，出了一張如滿月般麗的麵孔。

    是金風樓裏那個名玉綿的秋娘。

    "他知裴郎君所想，想見裴郎君一麵，此刻人也已至。但不知裴郎君是否願意撥冗相見？"

    秋娘注目於他，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