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率眾送貴客至大門之外。青頭將一隻上馬杌子放到了馬車一側。絮雨稍提裾踩上。裴蕭元在旁扶了一臂,將送上車，卻見忽然停在杌子上，似嗅到什麽氣味，轉麵來,視線掃過他的傷肩,領悟,立刻低聲解釋：“我一口酒也未喝。方才隻是近旁之人不慎灑了些在我袖上，不甚顯眼,便不曾換去。”說罷輕抬袖,以佐證此話。

    他遇刺傷一事,終究是沒能瞞住。昨天開始,也不知怎的,在皇宮南衙小範圍地傳播了起來,至今早，知道的人更多了。各種猜疑紛紛浮出水麵。隻是眾人對此皆是諱莫至深,並不敢在公開場合議論。方才筵席上也無人提及,進酒時，裴蕭元說之故，以茶代酒,也就無人勉強，故他確實不曾飲過一滴。

    青頭還垂手等在一旁要收回杌子，郎君這一番解釋，聲音得極低，其餘送行之人自是聽不到的,卻沒逃過他耳。他人立著不，卻忍不住斜了眼，瞄見公主瞥了下駙馬那一隻果然略帶痕的袖,隨即淡淡收目，登車坐定。郎君這才仿佛微微釋然。

    青頭將這一幕收眼，愈發堅定了往後要服侍好公主的決定，正想著，察郎君就要來，飛快轉頭，拖長聲，命馭人啟車。

    一行人在恭送聲裏離開，隨即照著原定計劃，往崔宅而去。

    與寧王府一樣，崔家早也做好準備。王氏更是殷勤備至，一番見禮和客套過後，男賓分座，領崔族裏的眾多眷圍著絮雨，百般奉承，就差親手為公主倒酒履。

    絮雨知裴蕭元年崔府冷落繼而出京投奔裴冀的往事，尤其這位王舅母，極是勢利，自然不喜，更不想和對方有什麽深。今日登門，隻是因為此次婚禮涉及的諸多男家之事皆由崔府代辦，他們出力不，崔家又是駙馬舅家，來一趟走個過場，全了禮節，也就罷了。

    麵上並無任何表，依舊含笑和王氏等人應酬，片刻後才以不勝酒力為由起，擬得個清淨，待裴蕭元那邊事畢，便可告辭回去。

    王氏親將送到預先備好的一致院屋裏，送來各種小食，請安心休息，出來，又細細吩咐府裏婢們在外仔細服侍，萬萬不可擾到公主，這才退了出去。

    另一頭，裴蕭元應酬完畢，與舅父崔道嗣私下也說了些話，因知舅母為人，心裏一直記掛，擔心絮雨不耐煩，事畢匆匆就往這邊行來，想親自接離去，快到時，見崔府裏王氏邊的一個管事娘子上來，道是舅母請他過去敘個話。裴蕭元問是何事，管事娘子說不知，隻說人在等了。

    裴蕭元無奈，隻得跟那娘子改了道，經過一道深廊，行到了一去頗為僻的院前，那娘子笑說人在裏麵，引他。

    裴蕭元跟著往裏行了幾步，隻覺偌大一個庭院，竟靜悄無聲，門廊附近，連半個仆婦的影也見不到。

    這實是反常。他心中生了些疑竇，環顧四周，慢慢停在甬道之上，沒再繼續往裏走。正遲疑，忽然見對麵門緩緩走出來一名娘的影，竟是王貞風。

    裴蕭元沒想到今日也在崔家，更沒想到此刻會在這裏見到，驚訝之餘，一時也來不及細想，朝王貞風點頭致意過後，隨即發問：“方才說舅母尋我？人可在？”

    王貞風沉默著，沒有立刻應他的話，此時那管事娘子笑地道：“駙馬幫下這天下的忙，不是夫人，是另外有人，要親自謝駙馬的救命之恩！”

    裴蕭元迷，待再問，這娘子又道：“罷了，我不說了，還是請駙馬與貞風娘子慢慢說罷。我先告退。”說罷，朝裴蕭元行禮，隨即去了，退出時，竟還特意將院門也帶上了。

    裴蕭元本隻覺莫名其妙，見此狀，心中不喜，眉頭也難以察覺地微微皺了皺。此刻若非對麵之人是王貞風，需給留幾分麵，隻怕當場便會拂袖而去。見王貞風向自己行了一禮，低聲請他敘話，便下心中不快，微笑道：“王娘子若是有事，盡管說來便是。這裏也是方便的。”

    王貞風似有些恍惚，未立刻應。他隨即道：“方才是說舅母尋我，我才來此。既然無事，我也去了。王娘子自便。”

    他朝王貞風遠遠作了一揖，不待回禮，轉邁步便去，這時，聽到王貞風道：“裴郎君留步！”

    裴蕭元回首，見王貞風從門後走了出來。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請裴郎君我一拜！”

    停在了門前的廊階之下，朝著裴蕭元行禮，雙膝跪地，深深下拜。

    裴蕭元未免再次困，隻得起來。

    “王娘子你此為何意？什麽救命之恩？你謝錯人了吧！”

    王貞風從地上慢慢起來，遲疑了下，聲問：“裴郎君，關於我的婚事，你難道不知？”

    裴蕭元已有些時候沒見了，此時來到麵前，立在庭院日之下，方覺麵憔悴，去人仿佛生了病似的。又聽說婚事，不由驚訝，一頓，歉然道：“我前些時日一直有事忙著，竟不知王娘子也議婚了。但不知男方是何方貴人，若喜事定下，記得遣人來說一聲，到時我與公主一道，必準備賀禮送上。”

    王貞風了他片刻，忽然眼眶一紅，眼淚落了下來：“原來裴郎君你當真不知？”

    裴蕭元便是再急著走，見如此狀，念及王貞風的父親，也是不可能掉頭就去。

    他停了一下，語氣轉為緩和，道：“王娘子你近來不適？到底出了何事？”

    “不知裴郎君可聽說過慶王？”王貞風並未回答，自顧愣怔片刻，喃喃地問。

    慶王是宗室王，因其父曾隨聖人平叛有功，故隻要不像曾居住過永寧宅的那個舊王陳王一樣謀，尋常即便犯過，也無大礙。此前在一場酒宴裏，裴蕭元也曾過一回，其人年過四十，是個鰥夫。當時聽承平當樂子似的，也提過一，道此人於房事有特殊癖好，殘忍好。幾年前，房中說是暴病死了一個侍妾，其實應是被他折磨壞的。

    他略略頷首：“慶王怎的了？”

    王貞風眼淚一時如雨，揩淚後，終於再次開口，將事的原委說了一遍。

    原來王貞風前些時日，已待正式出家去作冠子了，不料十天前，慶王府的長史忽然登門來到王家，見到王貞風的寡母，開口便是恭賀，道慶王前日路過觀大門之外，偶遇了王貞風，極是仰慕，又得知出士族，為王氏，便迎做王妃，為表鄭重，遣長史登門說親。

    如此一門親事，王貞風怎肯應下，母親也是萬分不願，然而慶王既開了口，又如何敢當麵拒絕？過後急忙來尋王氏，想請王氏幫忙，想個法子拒了這婚事。王氏含含糊糊應付了一番，過幾天，王貞風的母親再來找，便以自己要接待公主駙馬事忙為由，麵也不見了。

    王貞風說到這裏，忍不住再次垂淚：“此事我先前一直沒在駙馬麵前提過，也是不想多說。自我父親早年隨神虎大將軍去了後，這些年，家中境況並不如意。阿母不好，阿弟也無前程可言，終日在家苦讀，盼能考中功名。平常隻靠從前家中剩的幾畝田地租子，勉強度日罷了。和姑母本就不算至親，隻是本家而已，許多年來，幾乎沒有往來，我們便是有了難，也從不敢煩擾。是年初駙馬來了京城，姑母才忽然對我家多方照顧，請來名醫為我母親病，為我阿弟安排婚事，又將我接到的邊，親熱了起來。姑母原是想……”

    頓了一下，對上裴蕭元的目，道：“今日我既已丟臉，也就豁出去，沒什麽不能說了。實不相瞞，姑母原是好駙馬前程，想要好，礙於從前的事，將主意打到了我的頭上，上我父親和駙馬的淵源，希我能攀上駙馬。至於我自己……”

    一咬牙，“是我自視過高，癡心妄想，對駙馬原也心存仰慕。但前些時日，駙馬和公主即將大婚的消息傳來，姑母對我失，我自己更是慚，當時便決意去道觀了卻此生，不想飛來橫禍，又出了這樣的事。阿母驚懼之下，舊病複發，我來求駙馬幫忙。然而駙馬和公主好事在即，我何敢來擾駙馬和公主的清靜。那慶王府的人又頻頻來我家催問。我自己命一條罷了，大不了一死了之，家中卻有阿母和阿弟。我思前想後，終是割舍不下，無可奈何，隻好應了……”

    裴蕭元聽得眉頭皺起，再也忍耐不住，出聲打斷：“你糊塗！你當我裴蕭元是何等之人？便是因你父親之故，上這種事，我也絕不會坐視不管。”

    “至於公主，”他一頓。

    “公主便是知道你來尋我幫忙，又能如何？並非小氣之人！你早就該來尋我！”

    王貞風定定地著他，淚水再次潸然而下，哽咽道：“是我錯了……不過，好在事已過去。”再次抹淚，定了定神。

    “就在數日前，慶王府忽然傳來的消息，稱婚事作罷，別的什麽話也無。姑母知曉此事後，多方打聽，尋到一個慶王府裏的知人，回來說，好像是慶王得了袁值的話。然而我們和袁值並無，他怎會突然手？便認定，應是駙馬知曉此事，暗中托了袁值。還說……”

    王氏本已死心，據此卻又認定，裴蕭元對王貞風懷有愫，隻是礙於公主，如今不敢親自出麵。遂又催王貞風今日過府，暗中安排見麵，要王貞風抓住機會向駙馬示好。

    用王氏的話說，是不會走眼的，裴郎君絕非庸碌之輩，往後朝廷一旦風雲突變，他必將借勢上位。隻要能攀上關係，哪怕因為公主的緣故，如今不能走明路，到了將來，待聖人去了，或柳暗花明，另有機會也是說不定的。

    這些話，王貞風又如何能完全說得出口，撿著能說的，含含糊糊帶了過去。裴蕭元豈會聽不出來，麵沉如水。王貞風愈發慚，不停地落淚。

    “我家雖破落了，好歹我也念過幾冊，知何為恥。今日我是不願來的，又怕開罪姑母，阿弟前程阻。本想著此事是駙馬出手相助，我道謝，也是本分，應付過姑母，回去了，往後該如何，還是如何，將來等我能，我再去修行，有鬆鶴相伴，餘生也算得了清淨。卻沒想到，駙馬並不知此事。是我打擾駙馬，請駙馬恕罪！”

    再次下拜，久久不起。

    “此事確實非我所為。”

    裴蕭元再次說道，語氣鄭重。

    “你起來吧。怪我，前些時日隻顧自己，竟不曾留意你的困境，你陷如此苦痛。我愧對你的父親。”

    他頓了一下，續道：“今日事，我便當不曾發生，你更不必放在心上。事既解決了，最好不過，你回去後，好好過日子，往後勿再我舅母擺布。將來若再有類似自家無法解決之事，隻管大大方方來見我，不必遮遮掩掩。在我能力範圍之，照顧好你們這些神虎軍犧牲將士的家人，本就是我本分，你無須有任何顧慮。”

    “我該接公主去了，王娘子保重。”

    裴蕭元最後說道，朝含淚來的王貞風點了點頭，不再停留，打開院門離去。

    他匆匆來到崔府裏那隔了外的垂花門，人去告一聲，說自己來接公主了，不料反被告知，公主已去前堂等他了，定了定神，忙又趕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