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深冬的清早,歲聿雲暮,在日月行替間,又一個小年即將來臨,然而,長安卻無心迎接新歲。
半城的人湧出皇城南的正大門,觀朝廷在南野為大軍舉行的出師征伐之禮。
六軍鎧甲森嚴,旗纛蔽野,在一片肅殺的如林劍戈陣中,頂盔摜甲的軍和衛隊擁著龍輦到來,久未麵的皇帝著袞冕,於百和萬民之前現。他的麵容沒在十一珠旒之後,玉藻下的龍深沉而威嚴,冕服下的軀顯得是如此偉岸而高大,歸朝後便深得信賴、幾乎任何場合裏皆是同行的壽昌公主伴行在他後。
皇帝於萬眾矚目下,獨自一步步穩穩登上禮臺座。焚牲、祭旗、賜將領以寶劍。禮高聲宣讀皇帝告天下文。最後,在“伐罪劍南,馳命天下”的萬人鏗鏘齊聲討賊聲中,大軍開拔。出京畿後,他們將與別地奔赴而至的軍隊匯合,金戈鼉鼓,踏平叛地。
就在今日之前,不但朝堂,甚至坊間裏,也已開始有了皇帝連喪一子不堪打擊,或龍失能、油盡燈枯,不久於人世的傳言。
雖然皇帝近年一向便不如何上朝,普通朝臣難能見他一麵,但這一次的況實在特殊,廢太子和康王沒了後,皇帝於深宮,公主與攝政無一,隻差一個名號了,引出猜疑,也是在所難免。
出於畏懼和避諱,雖迄今朝臣裏還無人膽敢公開上奏,表達對皇帝後國之事的顧慮,但各種猜測,早已不脛而走。
今日皇帝如此公開麵,為大軍壯威,流言不攻自破,朝臣各自如何做想不可知,但對於普通民眾而言,君王龍安康,又目睹軍軍容雄壯,猶如頭頂烏雲退散,一整天,長安城非但沒有因這場突然到來的戰事蒙上影,反而到都能聽到和皇帝公主親送大軍開拔一事有關的興高采烈的議論之聲。
到了傍晚,天又下起了雪。
不像半個多月前那第一場夜到來天明便絕的漉漉的雨雪,今日紛紛揚揚,飛來滿天瑞雪,街頭巷尾便又多了不孩在雪中追打嬉鬧的歡笑之聲,甚至,有人還提早放起了為歲夕而準備的竹。
裴蕭元走在城西開遠門外的一座屯營裏。
雪下得很大,沒片刻,屯營的屋牆和周圍的樹梢頭上,便積起了一層如鹽的晶瑩白雪。
這座屯營的一角,臨時設做了他用的駐地。
隨他同行的,一撥是如陳紹這樣,當年被拆分、散在長安以及京畿一帶各種衛營裏的神虎軍舊部以及他們繼續從軍的家族裏的年輕兒郎和子弟。這些人隻是舊日神虎軍的一小部分,還有許多人,如今還散在別地。他們雖軍銜低微,弓弩騎步,各有不同,但全部都是職業軍人。消息一經發出,迅速便從四麵應召而來。
另外一撥,是以顧十一為首的人馬,來自市井,但從前編陸吾司後,也常加集訓,且當中不人也如顧十一,早年有過各種從軍經曆,都是適合北上的。此外,還有數得裴蕭元允許的來自長安各衛的自願隨從之人,如劉,但不多。三撥加起來,總共將近千人。
留一夜時間,等全部人員來此集合,待完畢,明日一早,便都將隨他一道出發北上。
暮發沉,伴著城中傳出的陣陣暮鼓之聲,城外的雪勢也越來越大。
朝廷發放的被服弓刀以及寒冬遠行必須的各種隨資方已送到。他親自接收,確認每一樣東西,小到火條,皆符合要求,方命人發放下去。
此刻忙完,才回來,正走著,顧十一迎麵而來,朝他行禮後,麵忸怩之,似是有話要說,便問他何事。
顧十一猶豫了一番,才吞吞吐吐地說,有個相好的婦人來了,因此是屯營,不允子或者外人隨意,隻好站在外麵。他想出去一趟。
既正式從軍,便需令行止。這點對顧十一這些人而言,尤其強調,到來的第一時刻,便已言明。
“我一早便別來了!”顧十一趕忙又解釋,“往後也不用等我,再去找別的相好!我是去了就沒打算回!誰知婆娘不聽,竟又找來,死活就是不走。方才又衛兵傳話,說什麽給我送冬。我又不缺!就是想著大雪天,城門也快關,再晚便進不去了,便想出去一趟,趕趕走,別再纏我了……”
裴蕭元轉頭朝遠營門的方向了一眼,果然,有道包著紫頭帕的婦人影立在外頭,懷裏仿佛抱著一隻包袱,正翹首張裏麵。心知肚明,點頭:“去吧,明早出發前回來便可。”
顧十一一愣,隨即麵激之,拜謝過後,匆匆奔往營門,還沒出去,就被怒火中燒的婦人一把扯住了耳朵,叱罵他自己等這許久。
“……你這趟是趕著投胎去的?你放心!真要收到你沒了的消息,老娘我自會換相好,不但要換,還一天一個,個個賽你後生俊俏……”
雪裏傳來婦人的說話聲。顧十一應是怕落人眼惹出笑話,一邊不住回頭張,一邊低聲求饒,兩人推推搡搡,出了屯營大門。
裴蕭元收回目,返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他關門下大氅,抖去上麵沾落的雪,坐到近旁的一隻火爐前,烘著上沾了些雪的。
從外麵的天寒地凍裏得暖屋,那仍未痊愈的傷手,慢慢便又痛了起來,又酸又漲,如遭萬蟻啃噬,痛縷不絕。
或是真的十指連心。他曾過多次大小不等的傷,但從沒有過如這回,小小之傷,竟是人如此難捱。
他取出傷藥,換了,再自己用紗布胡纏裹,才纏幾圈,心裏忽然莫名一陣煩惡,丟下了,隨手拿起案上躺的一隻酒嚢,拔塞,喝了幾口烈酒止痛,接著,和躺了下去。
他閉目,很快調勻了呼吸。
他幾分倦,想趁無事,睡上一覺,醒來,明日便可走。然而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在榻上輾轉反側之際,腰被一硌到,發疼。
他到了係在蹀躞腰帶上的一隻皮袋。隔著袋,他的指停在了一樣東西之上。
便是此,方才硌到了他。
是皇家還未曾收走的駙馬魚符。
他將這枚後補的魚符了出來, 托在掌心, 低下頭,看著,神思漸漸轉到了今早他混在長安民眾當中觀禮的景。
從現到離開,始終靜靜在皇帝後,忠誠而完地履行著引導的職責。在皇帝所發的如太一般的輝之下,看起來毫也不起眼。
然而,在他眼裏,那道影卻如啟明星辰一般,占滿了他全部的視線。
他的眼前不由又浮出離開前的一幕。
在登上玉輦的時刻,似稍作過停頓,轉麵環顧了一圈四周,眼眸在那一霎如明月珠子,回盼生輝。
……似在尋人,隨後才低眉斂目,車不見。
他繼續定定坐了半晌,忽然收了魚符,隨後下地,套回大氅,開門朝外走去。
天愈發昏暗,雪也愈發大了。
他駕著坐騎出了屯營,沿著營外一條靜靜覆落大雪的杳無人跡的郊野小徑,往城的方向而去。
前方,那暮鼓的隆隆之聲發得正最為急切,竟若契合他此刻的心跳。
明知那一眼,絕不能是尋自己的。然而,仿佛憑空便也由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氣。他應該去尋的。
他自然不會再存半點和續緣的念頭了。從他決定闖宮問清真相,而不是繼續忍裝作無知的那一刻起,他便舍下了,更是徹底失了或是被的資格。
隻是,救下了他的殘命,為他擋了皇帝的一劍。臨行之前,至,須親自道一聲謝。
此為人之本分。否則,和畜生何異?
馬蹄踏,飛激起點點踏碎的瓊玉,帶著他急急地橫穿過一片披著茫茫雪的野地,城門在。
此時,那近尾的催人閉戶的暮鼓之聲發得愈急,隆隆不斷。
一群為利終年奔走,歲末時節也依然在道的商旅方拚命趕到,歸攏著自己的車隊和駱駝、馬匹,一腦兒地在城門外,等待著檢查放行。哄哄的嘈雜聲。道上滿是踐踏而出的骯髒泥濘。他們一邊著脖子躲冷,口裏不停抱怨這突如其來的惡劣天氣,一邊又為漫長旅途終結,這個傍晚,這座偉大而繁華的城池終於就在腳下了,人人的臉上,充滿了希的。
馬蹄上道,卻又被阻在了隊伍之末。
他鬆了馬韁,停在道旁,微微仰麵,目越過城門下那一座長長的、線黯淡的門。
門之後,是那一條可抵皇宮的筆直的大街,此刻街道已是空無一人,惟餘漫天雪在飛。
等待間,他忽然心間迷惘,又生出些搖擺。
遲疑間,這時後傳來一道驚喜的呼之聲:“師傅!”
他轉麵,見是李誨和郭果兒。
兩人騎在馬上,帶著幾名隨從,似方出城的樣子,急急忙忙地催馬向他趕來。
裴蕭元麵上便出笑容,下馬立在路邊。兩人到了近前,各自向他行禮。
裴蕭元點了點頭,問怎這時候還在這裏。
“方才就是要去屯營尋師傅你的!白天我們就來過了, 你不在, 等不到你,隻好湊這時辰,想著師傅你一定在。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師傅你去哪裏?我和郭果兒想給你送行。”李誨神又是歡喜,又充滿憾,遞上一隻碩大的鼓鼓囊囊的皮袋,說裏頭全是他從太醫院裏搜刮來的各種藥丸,治什麽的都有,除了各種金創毒蟲火燙的傷藥,還有頭痛腦熱腹瀉痢疾的藥。
“阿姐看到了,說我是蠢蛋,哪有人送這些的,不吉利。隻是我想著……雖然軍醫也有,但萬一有個頭痛,那種地方,備些藥,總是方便些……”
大約是被李婉婉笑話了,他顯得有些不安。
“要是……要是不妥……那我就帶回去……”
裴蕭元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接過掛在馬鞍之上,隨即道:“你考慮得很周到。多謝了。”
李誨鬆了口氣,忙又道:“我看見還有一瓶鯨膏,就給拿了過來,潤最好不過。那太醫明明和我阿爺歲數差不都,臉竟得很,必是他自己平常用了。那裏天寒地凍,師傅要是臉麵手腳皴裂了,拿去抹,最好不過。”
他沒說這鯨膏珍貴,那太醫起先死活不肯鬆手,直到他說獻給公主,這才作罷。
自然,他更不敢說心裏的一個憂,那也是姐弟背著人探討過後的一個共識:師傅手傷了,駙馬之位好像也是岌岌可危,甚至名存實亡。此次外出打仗回來,萬一師傅原本最引以為傲的臉也沒了,隻怕姑姑便當真不要他了。
裴蕭元一怔,隨即笑著應了聲好。
李誨再三叮囑他要用。又歎了口氣:“師傅就要去打仗,本來我也極想追隨同去。可是莫說阿娘,阿爺也不同意,我是沒法了。但郭果兒想去,師傅怎不讓他去?我們來也為這事,師傅你帶他去吧!”
郭果兒下跪,發聲請求。
其實不止郭果兒一個人,今日短短一天時間,各衛裏也湧來了無數別的盼同去的年輕子弟,皆被他拒了。
出關殺胡,建功立業,從來都是無數在長安長大的年子弟的幻想,甚至,和這個比起來,連去西南平叛仿佛都黯然失了。就和白天他旁那些興高采烈議論著此次軍何時可以平叛凱旋的普通民眾一樣,在他們的想象裏,關外的戰場,是萬裏赴戎機,寒照鐵,是葡萄酒夜杯,呼飲之間,死生同,是汗馬提劍,取公侯。
真正的戰場離他們太過遙遠。他見過不以雄健而自負的年,甚至此前也殺過人,上了真正的戰場,卻駭得癱在地,乃至掉頭逃跑。帶他們同去,反而是個累贅。
至於麵前這年人,就算他和別人不同,裴蕭元也不會帶去涉險。出聲拒絕。
他語氣堅決。對麵一人無可奈何,對一眼,怏怏作罷。
裴蕭元看了眼天,催促一人返回。李誨應下,依依不舍辭別,盼他早些回來。裴蕭元一一答應。李誨待去,忽然仿佛想起什麽,遲疑了下,問:“師傅你是要去哪裏?”
裴蕭元含糊道是約了人, 在此等著。
“師傅你就要走了, 不去看下我姑姑嗎?”李誨吞吞吐吐道,“不止肩傷,手腕也割傷了,一定很疼……”
裴蕭元心咯噔一跳,問是何意。李誨便將此前自己去追,遭張敦義阻攔,刀劃手腕方得以連夜趕回的經過說了一遍。
裴蕭元一呆,許久不答,忽然醒神,隻吩咐一人盡快城。李誨隻得怏怏而去。
目送一人背影消失,他在原地又靜靜停了片刻,在天黑下來,暮鼓歇止的最後一刻,了城門。
他獨自到了皇宮之外,出宮監張順,他代自己去給公主傳一句話,請求一見。
他在雪地裏等了許久,才見張順匆匆出來。
不在紫雲宮,不在寢宮,連羽雲樓那裏,張順也去找了,同樣不見人。
道是傍晚好似從夾城出了宮,不知去了哪裏。
“或者……駙馬先回?今日大軍出征,公主應是事忙……奴替駙馬守著,看到公主回,便立刻傳話……”
張順小心地道。
雪夾著寒風,如團的撕碎的棉絮,紛撲打在他麵上。
出來得太急,他忘戴雪笠,方才又等候許久,發頂積白,漸漸又融在了他微溫的額麵之上,化作冰水,一道道,沿著頸項,流他領的深深之下。
羽雲樓的那一夜,雖一人都未曾明說,但在為他開門的那一刻,彼此其實便已是知曉對方心意了。
癡傻十年,一朝轉醒,她從天才醫生淪為京城笑柄!爹爹不喜,哥哥厭惡,孃親病重,庶姐偽善!更糟心的是,還有一個花心未婚夫,當著她的麵就敢和庶姐勾勾搭搭!不過好在專業對口,一把手術刀,專治各種疑難雜癥!花心?沒關係,從根本拔除就好!偽善?也沒關係,假皮應該很好剝!踢了渣男,撕了庶姐,治好了孃親,原以為好日子來了,不想渣爹卻讓她嫁給一個病秧子!她憂心,雖說病秧子生得是一等一的好,可架不住身子病弱,常年虧空,怕是中看不中用!洞房花燭夜後,腰痠腿軟的她被傳說中活不過明天的病秧子強抱入懷。他笑得一臉饜足,“愛妃,可還擔心本王中看不中用?”“……”說好的活不過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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