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很大,其實也很小,五府六部署那麼些人,彼此往來,枝蔓糾結,總有相遇的時候。
張圓見施連,也是極偶然的事。
他和兩位同儕走在一,正說話間,不防見署門外有轎,清俊和氣的錦男子正朝著一位員作揖,兩人言談切,笑容滿面。
張圓不經意一瞥,正見那人也偏首,施施然乜了他一眼,那眼神里,藏著一輕蔑之意。
只單單憑這一眼,張圓已經是心有怒氣。
兩人都只當陌路生人,肩而過。
張圓去后,施連回頭看了一眼,笑問邊人:“這位大人此前從未見過,看著儀表堂堂,青年才俊,不知是哪府哪道的?”
“新上任的史,新上任三把火。”員笑道,“從京里過來的,有些派頭在。”
“是麼?”他含笑,言語輕飄飄的,“甚好。”
甜釀要幫天香閣的花娘們調新香,調香是雅事,盒子會是秦淮河畔的大事,屆時水邊搭設花臺,花娘們爭奇斗艷,賽選花魁,盛況如云。
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小香主,天香閣的花娘們看在湘娘子和施連的面上,都很捧場。
甜釀再去天香閣時,阮阮朝眨了眨眼,悄悄招手。
又再見了張圓一面,張圓有東西要轉給。
原來是楊夫人的一封信。
楊夫人在信上說,錢塘一別一載,一直掛心甜釀,上回去金陵,也是專為甜釀而去的,只是兩人會面一直被施連阻擾阻,即將再往金陵來,屆時秉燭夜話,有些事要對甜釀說,若甜釀有什麼難言之,也盡要直言。
“請替我謝謝干娘,干娘對我的一番苦心,我激不盡。”甜釀看完書信,又還給了張圓。
面上沒有惱,也沒有氣憤,神淡淡的,似乎楊夫人說的事并不值得一提。
“妹妹有沒有想過,施連到底做了多事,手了多?妹妹就要這麼一直被蒙蔽下去麼?”
“也沒什麼不好。”心平氣和說道,“他的安排一向不出錯。”
“甜妹妹……”他目沉痛,“施連真的不是個好人,他勾結吏,買通人家,慣用財行賄各等人牟利,手上又放著債,威利各門府吏與他同流合污,不知害了多家破人亡,這種人遲早要被揭發出來,妹妹要離他遠遠的才是。”
“男人在外頭的事,我不懂。”無于衷。
張圓有些失的看著。
“妹妹真的要留在他邊麼?就算他那樣對你,你也不在乎?”
慢騰騰嗯了一聲。
不知何時已經走出去,徒留張圓一人在室出神。
阮阮見他久久不,去推他:“噯,公子你呆了?還不走?”
“以前不是這樣的……”張圓喃喃,“不會是這樣的。”
阮阮嗤笑道:“人都是會變的呀。”
甜釀見過張圓,憑欄站了半晌,又回了湘娘子。
屋里正在清點湘娘子的家什積蓄,婢們從庫房里搬出往年湘娘子積攢下的一大批箱籠,正在一件件往外收拾,字畫古董、琵琶胡琴、綾羅綢緞、巧用擺了滿桌滿地,這些都要收拾出來,用得上的預先雇船送到湘地去,剩余的無用之,或送人或換錢或丟棄,都要置掉。
二十年前風靡一時的宮裁絹花,各各樣裝了滿滿一匣子,絹緞裁的花瓣花蕊依舊栩栩如生,花葉上撒的金依然閃耀,當年熏的香氣仍有余韻,樣式卻早已過時,棄也不是,留也不是。
十年前手抄本的詩篇,紙張已經泛黃,陳年墨跡暈染,瞧著不值一文,卻是當年金陵城的名噪一時的鹿鳴詩會,當時南直隸的名儒大家當場詩做賦刊集,湘娘子手中這本,是價值千金的孤本。
煙羅的料子輕薄又剔,放在庫房里藏了數年仍然澤旖旎,做春衫夏最好,年年都想要裁這麼一衫,卻直到韶流逝都未執剪針。
湘娘子過一件件舊,面容上俱是欷歔,從箱篋里掏出個鏤空雕花的銀香球,比劃著懸在甜釀扣上:“有時想想也是可笑,當年覺得這些都是寶貝,每樣都要仔細收存起來,想著日后再用,隔了這麼多年來看,件件樣樣都可以舍棄,早知如此,還不若當年都花銷出去,也多賺了一份喜歡。”
“湘娘子若是舍不得,索雇條大船,把這屋里的家什都送到湘地去就是,也就不必舍棄。”
“能帶走又如何,這泰半東西,這輩子也用不上了,我難不還要把它們都帶進棺材里不?”湘娘子慨,“外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過了這年的景,隔年再用就不是這個滋味,為人世也是這個道理。”
“沉沉浮浮這麼多年,見過的人事不知多,到頭來才明白,及時行樂才是大道理。”湘娘子將箱的裳捧到桌上來,對甜釀道,“有些事啊,就是老天爺注定的,遇上了就遇上了吧,別管那些有的沒的,一輩子也只不過幾十年功夫,快得很呢。”
“我十歲左右,家里窮得掀不開鍋,那時候想著,要是能吃香喝辣就好了,等到二十歲上下,能吃香喝辣了,就想著有個如意郎君,等到嫁了人,又想著手上有份產業,能不主母欺負……這麼多年下來,竟沒有一時是真正開心的日子。后來想想,十歲的時候雖然著肚子,好歹有爹娘在,二十歲的時候漂浮不定,好歹有才有貌有瀟灑日子,三十歲時候邊有個男人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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