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第六十三章】

夜深了,年夜飯撤了，戲也散了，唯有外頭的雪還飄著。

因要守歲,端王妃與姨娘們湊起牌局,小郎君小娘子們或是詩作對,或是玩雙陸、行花令，變著法兒消遣時間，守候著新年的到來。

屋燒著地龍和火爐很是溫暖，云黛與嘉寧們玩著急口令,鄭嬤嬤一直有教說長安話，平日里流倒沒問題,但說起急口令，到底還帶著些肅州口音，含糊不清，于是在第三關的“鸞老頭腦好,好頭腦鸞老”慘遭出局。

坐在旁邊看著姑娘們玩了一會兒,忽覺無聊,便悄聲走開,直走到垂花門后，那些歡聲笑語被隔開一段距離,耳邊稍顯清靜。

倚著窗，輕輕推開半扇糊著豆青廣綾的窗牖,廊外宮燈灑下微弱的暖燭，那一片片白雪花在夜中細細碎碎的落,在風中打著旋兒。

冷風吹走幾分酒氣,著外頭的天,想起隴西,想起肅州，想到國公府，想到自己的父兄，又不自覺想到驪山行宮里的謝伯縉，這會子他在做什麼呢？

念頭才出，有些懊惱地晃了晃腦袋，眉心皺起，好端端的想大哥哥作甚，不該想的。

“妹妹怎麼一個人在這？”

后陡然響起的聲音把云黛嚇了一跳，回首一看，見是一襲竹青襖袍的謝仲宣時，才松了口氣，嗔怪道，“二哥哥怎麼走路都沒響聲的？”

謝仲宣見微微鼓起的臉頰，邊笑意愈發溫潤，“明明是你想事想得太迷，才沒察覺我過來。”

他上前兩步，走到邊站定，低頭看向，“云妹妹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云黛不自在地抿了抿，連忙轉移話題道，“二哥哥方才不是在作辭歲詩麼，怎麼到這邊來了？”

“作完了，見你一個人往這邊來，便跟過來瞧瞧。”

謝仲宣淡聲說著，抬眸向窗外，清雋的面容如玉般皎潔，“這景的確不錯，可惜夜太深，瞧不清墻角那株磬口蠟梅。”

“啊？墻角有梅花？”云黛睜大了眼睛，詫異地往外瞧，“我怎麼沒看見。”

謝仲宣看著并肩站在旁的小姑娘，玉骨般的手指一，“喏，那里，瞧見沒？”

云黛眼睛一亮，“還真是。二哥哥你不說我都不知道。”

旁的人沒說話，云黛扭頭看去，只見謝仲宣垂著眼，笑意淺淺的看著。

被這凝視的目看得有些無措，期期艾艾道，“二哥哥，你這般瞧我作甚，可是我有什麼不妥？”說著，手了臉，又了頭上的首飾。

“只是突然發現云妹妹好似長高了些。”謝仲宣出手掌，平著比了比的高，“從前妹妹在我這，現在妹妹到我這。”

云黛眨了眨眼，朝他笑，“長高了是好事呀。”

謝仲宣也笑，“嗯，是好事，也是大姑娘了。”

兩人并肩一起看著雪花紛紛落下，聊起國公府這會兒是個什麼形，聊著聊著，云黛突然側頭問謝仲宣，“二哥哥，你若考中了，就留在長安了吧？”

“應該是吧。”謝仲宣看，“怎麼？”

“沒什麼。”云黛輕輕搖了搖頭，臉上出笑容來，“只是覺得……在外地做，國公爺和夫人會很牽掛吧。以后過年過節的團圓日子，你也應該會很想念隴西家里……”

謝仲宣看著的笑眸，清凌凌的黑眸微微彎著，明明是笑著的，卻帶著淡淡的惆悵。他也彎起眸，輕笑道，“詩云人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一個人在異地他鄉，總是牽掛良多。妹妹若是心疼我，不若留在長安與我做個伴？”

他語氣輕飄飄的，像是與說玩笑話。

云黛也輕飄飄的，像是說玩笑話般，“好啊。”

沒準明年開春，他們就真留在了長安，他做，定親，兄妹倆做個伴，倒也不算太孤單。

又說笑兩句，謝仲宣取下腰間配的玉笛，輕聲道，“如此良夜，我為妹妹吹支曲？”

“倒是許久沒聽二哥哥吹笛了。”云黛掌，又尋了張月牙凳坐下，作洗耳恭聽狀。

“你個沒良心的，我還以為你搬來凳子是給我坐。”謝仲宣拿玉笛敲了敲的額頭，雖是責怪的話，語氣卻溫寵溺。

“哎唷二哥哥這可冤了我。”云黛捂著額頭，朝他嘻嘻笑，“這不是坐著制氣息，站著吹奏更好調氣麼。”

“是，那是我錯怪你了。”

謝仲宣輕笑著搖頭，玉笛抵著薄，稍稍試了兩個音，便吹奏起來。

吹的是《其出東門》，清脆婉轉的調子在夜中幽幽響起，伴隨著風聲與雪落聲，人完全沉浸在其中。

便是隔著一道門的喧鬧聲也漸漸安靜下來，有人被笛聲吸引，尋過來看。

只見半扇花窗半扇雪，昏黃燈暗灑，錦袍玉帶的清雅年手執玉笛，斜倚著窗，他的目溫如水，靜靜地落在那海棠紫襖的上，單手支著雪白的腮，眉眼緩和地舒展著，著恬靜的笑意。

旁人瞧著這如畫般場面，一時都不敢上前，生怕擾了這畫卷。

有識曲的聽出這奏的是《其出東門》，再看這場景，心中不由暗嘆，若不是知曉他們是兄妹，真真像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神仙眷。

當然，也有極不識趣的，譬如謝家小三郎和裴家十五娘。

兩個腦袋往垂花門里這麼一探，一見到這場面，立刻就垮下臉來——

謝叔南：好哇，他一聽笛聲就猜是不是二哥，沒想到真是他！又跑這顯擺來了！煩人！

嘉寧：好哇，說怎麼沒瞧見云黛，原來跑來聽二表兄吹笛子，還不帶一起玩！可惡！

兩人抱著同一種破壞的心，雄赳赳氣昂昂地畫面。

謝仲宣眼角余一掃，笛聲也停了下來。

云黛也扭頭看去，見是他們來了，笑道，“你們來得正好，二哥哥難得有雅興吹笛呢，你們也搬兩張凳子坐著一塊兒聽。”

謝叔南和嘉寧對視一眼，“好！”

傾，看著眼前排排坐著的三人，謝仲宣，“……”

就突然沒什麼吹笛子的想法了。

但到底還是完整地吹完了一曲，嘉寧一臉崇拜的看向謝仲宣，并表示，“我會彈箜篌，不若下人搬過來，我與二表兄合奏一曲？”

謝仲宣將玉笛收起，微笑婉拒，“外頭天黑路，箜篌又沉重不方便挪，還是下回吧。”

謝叔南則往云黛邊湊，目灼灼道，“云妹妹，等考完科舉，我搞把二胡拉給你聽。”

云黛訕訕地笑，“……也好。”

不知不覺，時間悄然而過，當外頭響起一陣陣悠遠而有節奏的鼓聲，便預示著舊歲已辭，新年已至。

下人們往庭外燃起的篝火里丟進竹子，噼里啪啦的竹聲響起，屋眾人齊齊起，互相道著新年安康。

云黛熬到這麼晚已然有些困倦了，便沒留下玩竹，先行與端王妃告辭，回映雪小筑歇息。

彼時風雪雖稍小了些，卻依舊寒冷刺骨，兩個小丫鬟在前頭打著燈籠，琥珀走在云黛邊替撐傘。

才走出院子沒多久，琥珀輕輕嘟囔一聲，“這大半夜誰從外頭來？”

云黛上下眼皮正打著架，聽到這話，也略略抬眼看了下。

只見前頭的黑暗中亮起燈籠，看樣子是從前門那邊過來，那燈籠飄得快，可見那人腳程也快。

等再走近些，琥珀驚呼，“世子爺？”

云黛一愣，心說怎麼可能是他，他這會兒該在驪山守歲的，且城門早就關了，他難道會遁地飛天不。然而還不等反駁琥珀，只懶懶看那麼一眼，表就僵在臉上，用力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是不是見了鬼。

那高大影從風雪里走來，緋袍外是玄大氅，修長的手指著一把紫竹骨傘，清俊的眉眼間凝著冰雪般，端正又冷冽。

云黛愣在原地，困倦的大腦混沌又清醒。

直至那人走近，旁的丫鬟們連忙請安，問著世子爺萬福，才回過神來，木訥訥地喚了聲，“大哥哥。”

傘上積著的雪稍稍墜落，謝伯縉垂下眼，看著昏暗線下的小姑娘。

今日穿著條海棠紫的折枝花紋襖，外罩著條白絨大氅，寬大又暖和的兔帽子嚴嚴實實地將裹住，只出一張雪白的掌小臉，小巧的鼻尖凍得泛紅，像不小心沾上了胭脂。

謝伯縉輕嗯了一聲，問，“這是守完歲，要回去歇息了？”

云黛見著他就控制不住想到那晚的事，一想到就心虛、愧疚、沒臉見人。避開他的視線，腦袋垂得低低的，細聲細氣應了聲，“是，是要回去了。”

謝伯縉看恨不得整個進大氅的模樣，著傘柄的指節不收，“你不好奇我為何在這？”

云黛微怔，好奇自然是好奇的，沉默片刻，小聲問，“大哥哥不是在驪山行宮麼，怎麼半夜歸來？”

“三皇子明早便到長安，我奉陛下手諭前來接應。”

“噢噢，這樣……”云黛點頭，“大哥哥辛苦了。”

旋即又陷沉默，只聞凄凄風雪聲。

云黛只覺那灼灼的目凝視著，無地自容，攏在袖下的手指，朝他福了福子，“大哥哥，若無別的事，那我…我先回房歇息了。”

腳步匆匆就要離開，許是越急越容易出錯，腳下踩到積雪，子驀得一晃。

“姑娘小心。”左手被琥珀扶住。

云黛訕訕地扭頭看向右邊，右手正被另一只有力的手穩穩托住，一抬眼，就對上男人幽深如潭的眼眸。

他定定著，“走路當心。”

嗓音低沉而溫，猶如那夜在溫泉里，他摟著的喁喁低語。

云黛聲線繃，帶著不自覺的，“是…是，多謝大哥哥。”

隔著厚厚的襖，似乎都能到男人掌心的熾熱溫度，手臂微微掙了一下。

謝伯縉眉心微，松開的手臂，又道，“妹妹似乎忘了件事。”

云黛此刻的腦子是一團漿糊，黑眸迷茫，“嗯？”

謝伯縉薄抿一條線，倏然朝出手。

云黛一見，下意識往后躲去。

他的手在干冷空氣中僵了一瞬，還是落在的頭上，細長的手指將額上的雪花撣落，“忘了與我說新年安康。”

云黛臉頰發燙，為這失禮而窘迫，忙朝他道，“大哥哥新年安康，壽祿延長。”

“新年安康。”謝伯縉頷首，又淡淡瞥了一眼，“回去歇吧。”

云黛忙不迭帶著琥珀們走開。

謝伯縉回首看了眼落荒而逃般的背影，長長的眼睫落下，遮住眸底那洶涌流的暗。

是想躲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