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龍,前幽州大營中郎將,當年李龍頭還沒有幫的時候攻略襄國、趙郡,陣上打敗了此人,並做収降。”許敬祖趕彙報。“後來在武安呆了不過半年,就又逃出去了,據說不敢回幽州,李定又苛待他,便去投奔了代郡二高,做了將領……”
“哈!”張行沒忍住冷笑一聲。
李四這皇圖霸業一場夢,之前是真想著掃河北,然後自己當皇帝呢。
許敬祖等張首席哈完,繼續彙報:“這一戰其實很簡單,代郡二高與恆山王臣廓,還有幽州部分軍將聯合,幽州軍將負責敵深,二高與王臣廓設伏在巨馬水上游對岸某山谷,結果李龍頭全軍上,卻以齊澤、高士省兩位暫署頭領做幌子佯作渡河,主力則提前在下游先渡河,然後繞到埋伏山谷的後方,二高與王臣廓憂心後路被斷,就想逃回,結果鄧龍趁機易幟,賊人幾乎全軍覆沒……戰果,過兩日應該就要到了。”
“沒有後顧之憂的李四郎,約有軍神之態了。”張行幽幽來言。
“這都是首席慧眼識英雄。”封常例行拍馬。“而且經此一事,河北是真的要平定了。”
“李四郎可不是會被埋沒的那種人才。”張行幽幽嘆道。“時逢世,生出他這種人,簡直是天意化了。”
倒是沒提什麼河北一統。
幾人還要說些什麼,便看到元寶存兩腳生風一般快速走來……這幾日,他走的可勤快了。
而來到跟前,元寶存一拱手,便來詢問:“首席,盧公到了,要不要單獨見一見盧公?”
“他有什麼要害軍嗎?”張行詫異一時。
“自然沒有。”元寶存一噎,趕解釋。“但盧公算是幽州人所在,而且歷經三朝,盡得興衰之要,首席跟他聊聊,或許有所得。”
“無妨,既然是興衰之要,大家都來聽聽就是。”說著,張行擺手示意,終結了這次報彙總。“請盧公過來,擺條凳子,也喊那些降人來吧!”
幾人旋即肅然,王雄誕立即多調來了一整隊甲士,須臾,秦寶也帶著一衆準備將,繞到張行後的大殿兩側,而牛河就更不用說了,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現的,忽然一瞟眼就看到了他。
而元寶存更是親自選了一條最寬的條凳,仔細研究了一下位置,將之擺在了張首席坐著的大殿臺階左側往下三個臺階的位置上,甚至稍微斜了一下。
準備妥當,他便去親自請人,而馬圍也於此時驅趕著昨夜到今日爲止多出來的降人們來到了臨桑宮中央大殿前的廣場上,而大殿臺階往前到“黜”字旗爲止的空地上,則擺好了一堆條凳。
這些人見得有座位,先鬆了一口氣,想要見禮,又被王雄誕提醒,不必行禮直接座,也只好去做……可雖然是來投降,卻也有次序的,你推我,我推你,既有人主往後躲,還有人主往前面湊的,折騰了好一陣子,剛剛坐下,那邊元寶存領著一道士打扮的盧思道進來,卻又慌忙起,也不敢行禮,只是束手立著,目送對方上前。
張行見到對方鬚髮皆斑,委實年長,倒沒有繼續擺架子,終於也起主拱手行禮,口稱盧公,然後一手握著對方,一手撈起擺在臺階上的條凳,隨手放到正中間,然後一起坐下。
倒是讓元寶存白白擺了半日。
見到此景,下面投降的人方纔鬆了口氣,也都紛紛坐下。
上面,張行與盧思道聊了幾句閒話,問了對方年齡,知道對方這道士服裝只是代表離家避俗之意,並不真的侍奉哪位至尊,曉得對方也的確有個侄孫在下面坐著,便無話可說,就看向了下面的降人。
說實話,張行既曉得李定打贏了一仗,造了震,也知道幽州這裡羅眼瞅著窮途末路,愈發失控,據說昨日兒媳婦都差點殺了,那幽州上下自然大幅搖,但也沒想到這小半夜湊了這麼多人。
從上面往下去,竟烏泱泱坐了一大片。
“諸位可報姓名、年齡、籍貫、職務,以及個人許經歷,按照座位順序,自左往右,自前向後,依次起來言。”開口的是封常。
雖然剛來的時候黑填了表格,但降人們此時並不敢怠慢,立即依照順序站起了第一個人:
“降人田行,年五十六,幽州北平郡海人,原爲幽州直屬大寧郡太守。”
話到這裡,此人明顯言語酸:“降人在大寧,靠近苦海,地方偏狹,不曉得首席德行與黜龍幫威勢,聞得羅兵敗,還想聚衆抵抗,結果昨日舉衆與李龍頭一戰,尚未到陣前,便聞得前方已經兵敗如山倒,曉得大勢已去,天命在黜龍幫,乃以殘部退橋山,我與本郡的韓都尉並來降……若首席寬宏,不敢言盡犬馬之勞,只求能平安歸鄉讀書修行。”
“既未戰,又是在城破、進軍之前來降,自然是來去自如……若想歸鄉,自然可行,想留下,也必然有任用。”張行倒是大度,也算是重申了之前的條件。
按規矩來就行。
“謝過首席。”
有第一個人打樣子,後面自然也順利起來。
而細細究來,大部分都是在幽州西半部任職或者盤桓的,大部分人也都是幽州本地出,正是張行等待許久的坐地虎……姓氏不外乎三類,一則田、高、、盧爲主,這是幽州南麓華所在的世族;二則以雙姓爲主,這是苦海過來的巫族-北地混部落特徵,跟著大周起勢的;三則黑白紅黃北地魔衛特的簡姓。
不過,待幾十個人說完,張首席的注意力卻例行偏了:“盧公,我曉得幽州許多郡,但如何這般多,而且許多我都對不上號,有什麼說法嗎?”
“不瞞首席,幽州確實多郡,道理也很簡單。”盧思道笑道。“就是大周、東齊、大魏,三疊的……大周起勢於晉北,所以在幽州西側,多設了幾個郡,上谷、代郡之外,還有大寧、廣寧、偏城;東齊立河北,卻不能安定北地,便在燕山北麓、擲刀嶺外,設了幾個軍務上的邊郡,安樂、遼西、北平、廣、雲,都屬於其中……甚至,如今的白狼衛、鐵山衛、落鉢城、柳城,都一度設郡;而等到大魏來了,一來是當時還要進取北地,二來本地軍務上的世族也確實多,便乾脆全取燕山外,以范、漁、燕郡三個幽州核心大郡爲腹心,一起合爲一個總管州,卻又保留了下面的許多小郡,這才了眼下的局面。”
張行恍然:“可算是有人給我說清楚了,這幾日我對著地圖都湊不起來。”
“這當然容易混,許多地方名字都改了,這個郡名給了那個城,那個城又換了地方,也就是本地人才曉得原委。”盧思道笑了笑,復又來問。“不過,不是有傳聞說張首席是在鐵山衛長大嗎?怎麼也不曉得其中淵源?”
張行苦笑:“我自北地出來,往鄴城應募排頭兵的時候,連《酈月傳》都沒讀過,哪裡能關心這些?”
盧思道終於訝然:“如此說來,張首席反而是天縱奇才了?這才幾年……我可是聽人轉述過首席在紅山上與大宗師、宗師的辯論,那儼然是早就心中不,有了自己的道了……這難道也是讀《酈月傳》讀的?”
張行自然是沒法解釋,又不想拿什麼黑帝點選來遮掩,便有些尷尬,只是乾笑一聲。
另一邊,盧思道自然不曉得對方尷尬,便是曉得也無妨,因爲他既然這把年紀還被擡過來,肯定是要替幽州人做個說法的,所以其人遲疑了片刻,便自行說了下去:
“說到不有道,我就差了張首席許多。
“年時,因爲出盧氏,又早早進學、修行,自詡天才,誰都看不起,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趁著春明踏青出遊,藉著真氣爬高上低。大約十六歲那年,到了擲刀嶺,看見一個明顯是魔衛的人扛著一個大石碑自北面來,說是要替換道中被山洪掩埋不知去向的古碑,因爲見他一人扛碑如負無,且那碑竟是一無字青石碑,便好奇跟上。
“結果到了地方,那人放下石碑,塞基座,然後拿出錐子,運轉真氣,簡直就像是寫上去一般輕易刻完了字,刻完之後,還來問我:‘年認的這些古字嗎?’我本就驚異對方修爲如此高深卻行事這般簡樸,此時再去看,果然許多字都稀裡糊塗,連在一起更不知道什麼意思,不由慚愧,當時就掩面而去,閉門重新修讀起來。
“這一修,大周就變東西兩立了,我也已經快三十歲,就出來做。這一次雖然對上世,可卻做的極爲順當,造反了也有人赦免,等到東齊建制,我更是與當時的恆山王要好,他做那幾年皇帝的時候,我自然是錦上添花,幾乎算是半個南衙相公的局面,修爲也早早凝丹,開始觀想外……人生之種種彩,多在那些年。
“只不過,東齊皇室自相殘殺,又慣用佞幸,幾年之後便是急轉直下,我幾次獄,幾乎死,後來雖逃出命來,腳卻因被多次打斷落下病癥,修爲也卡住不前,再加上失勢之後常常被人刻意辱,就重新歸鄉讀書,順便教育鄉里。
“再後來,大魏來了,我也已經五旬過半,只是看到天下有一統之象,又有了一些志氣,便不顧廉恥,主上書求。本以爲家門、名、經驗都在這裡,而且在西都陛見大魏開國那位時列寫詩文,我也是當時朝文士第一,想著總能給個朝爲重用的格局,卻只是讓我去做武太守……
“我當時就曉得,大魏果然是如傳聞般關隴爲本,是不可能真正用我的,便在做了兩年太守後,棄歸家,穿了道袍,只在鄉野中一座小黑帝觀中研磨古代碑刻。”
話到這裡,靠著武郡割據,然後混到眼下局面的前大周皇室後裔元寶存差點沒掌住……好嘛,自己心心念唸的寶、基,是人家棄之如的玩意,是不被重用,是被不公平對待的明證。
盧思道可不管元寶存怎麼想,其人一氣說完,便來詢問張行:“張首席,你說我這一輩子活了七十多歲,歷經三朝,年時無知倒也罷了,怎麼大半輩子都不順心呢,以至於白髮蒼蒼、十指如干姜,都不知道自己道在何方呢?”
張行笑了一下,下面許多降人也都盯住了這位首席。
很顯然,盧思道這番話既是自敘,又是埋怨,還是詢問,是代整個幽州的文武世族們來自敘、埋怨與詢問,是想知道張首席治下,他們會是個什麼況?
有什麼政治前途?
難道還要欺負?
當然,或許也有點示威的意思,畢竟,三朝盡去,幽州似乎還是幽州人的幽州。
不過,這番話好就好在,盧思道沒有說一丁點謊言,他所陳述的都是他個人的真實經歷,沒有任何添油加醋,而且雖然問的晦,卻又讓人避無可避。
這個時候逃避這個問題,你們黜龍幫想幹什麼?
張行笑完之後,果然也沒有繼續拖延,而是直接開口,卻又語出驚人:“我覺得盧公的經歷,實屬尋常,皆是時勢使然。”
盧思道眉一跳,卻知道對方言語未盡,且本修養足夠,所以沒有打斷。
“我其實也有與盧公類似的經歷,但不是什麼仕途經濟,而是心境浮沉。”張行繼續緩緩言道,笑意不減。“我年輕時遇到不平事,總覺得自己若能持其強盛取而代之,必能做的好;後來在東都廝混了幾年,看到了中樞最腌臢的一面,便怒氣盈天,恨不能掃天下清,再立一番新天地;只不過,這不是自己真來造反了嗎?便又曉得,凡事皆有初,一初疊一初,世事浮沉,皆是自古以來一件件事一個個人疊起來的,人居於其中,想要有所作爲,一來要尊重過往,順勢而爲,二來要理清頭緒,弄清楚脈絡,才能對癥下藥,增添一些好的脈絡出來……”
“這是不是首席紅山上關於‘努力行事’的道理?”盧思道口道。“只要不停做好事、新事,使人間繁盛的事,那世道雖有周折,但一定會變好。”
“正是這個,盧公果然是真曾聽過我的話。”張行笑的更開心了。
“那敢問,首席所言時勢使然,又是哪一個脈絡使然,首席又準備如何在這條脈絡里加新東西呢?”盧思道追問了起來。
“很簡單,盧公三朝之不順,在我看來,其實就是‘政出於何’導致的錯位問題。”坐在條凳上的張行稍微嚴肅了一下。
盧思道肯定是對自己的人生仔細思考回味過許多次的,而且很明顯是專門研究過張首席的思想理論的,所以隨著對方這句話說出來,雖然稱不上虎軀一震什麼的,但也瞬間有些恍惚之態。
至於下面的這些幽州降人,就反應不一了……肯定有人能反應過來這是在說什麼,但肯定也有人糊塗,而且肯定有人懂裝不糊塗,有人糊塗裝懂。
再加上在場的黜龍軍英們大多需要板著臉,倒是更加顯得氣氛古怪了。
“三輝四……白帝爺之前的歷史脈絡只有大概,咱們就不說了,只從四歸位之後來講。”張行娓娓道來。“先是白帝爺一統之業未竟,天下分崩,列國封疆,到了《酈月傳》的時候,祖帝與雙驕並爭,雖擲刀嶺,大業崩塌,但到底是取了天下大廓,就有了唐皇繼業……到此爲止,天下政令,其實一直是在從封建地方轉移到中央的,從貴族人治轉移到文法吏的文書治天下的。
“而又因爲自古以來都是家天下,所以,實際上可以說,政出於皇帝。”
“說的好!”盧思道拊掌認可。
“但是,政出於皇帝,皇帝也只是一人,一人之善,天下大善,一人之惡……這個就不舉例子了,曹徹骨還未寒呢……再加上文法吏、文修、武修,本就天然有力,有力之士逢皇帝作惡,就造了前唐的政治大潰,然後地方割據,冠南渡,而從前唐後期漸衰,一直到大周出現,這個時候天下的走向是‘政出於家門’。”話到這裡,張行看了看側的盧思道,語調提高了不。“盧公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