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道理的。”盧思道想了一想,點點頭。“政出於皇帝鬧得天下大,便歸於有力的文修、武修、文法吏,而他們又沒有自己的朝廷,便以家門宗族爲限,藉著朝廷的殼,以作政令……正是前唐衰亡以及後面局中的走向。”
“正是如此,只不過了兩百年,天下人終於意識到,政出於家門,竟然比政出於皇帝還要差勁。”張行喟然道。“政出於皇帝,或許十個裡還能遇到一兩個好皇帝,政出於家門,四都是一般黑;
“政出於皇帝,只要供奉一人便可,政出於家門,便要供奉所有世族門閥;
“政出於皇帝,平民百姓還有些許機會能逢君之惡,政出於家門,連寒門都不能登堂室;
“更要命的是,昔日之所以能政出於皇帝這個局面,不是人們拼了命的要把這個政塞給皇帝,而是列國紛爭,無地不戰,無日不戰,戰爭本就是天下最大的惡政,必須要用一之政來避免這種各紛爭,而現在政出於家門,天下人竟是用兩百年的凋敝、萬里的殭來重新認識到統一的必要,於是自大周以來,天下就開始從政出於家門,漸漸轉回來政出於皇帝。
“盧公,大周、東齊、大魏,你自家想一想,便是中間多離奇故事,多豪傑英雄,是不是就是這個轉變的趨勢?”
盧思道沉默良久,方纔緩緩來言:“是……確實是這個趨勢,世族一日日無力,皇帝一日日權重,便是有關隴諸族,也不知道換了多茬,也還是皇帝一日日權重;就連東齊這裡,也是晉地軍族、河北世族一起漸漸讓位於皇帝之權……總上就是這個趨勢,張首席,你果然是個天縱之才,我一輩子沒窺破的東西,到了你這裡卻一語道破。”
張行不置可否,只寬道:“盧公只是在局中罷了……你出生前,兩百年的走勢都是政出於家門,何況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世族出,自然以此爲金科玉律,然後從出仕開始,卻恰好遇到了天下大勢的更易,走了下坡路,而這個下坡路對我這種小子來說自然是大勢所趨,可於你本人而言竟是生死榮辱……哪裡能輕易擺?”
“我後半生常常想,爲什麼東齊那些貴人要一次次刻意辱我?爲什麼寧可用佞,也不用我?這竟然是合乎天道的嗎?”盧思道言語艱難起來。“是我活該辱?”
“盧公這就想多了,掌權者辱世族以作打,固然是尋常手段,但無故辱人總是不對的。”張行笑道。“大勢是大勢,現實是現實……但無論如何,時代變了,總是對的。”
盧思道低頭好久才緩過來,然後一聲嘆氣:“說的好,是我在局中,走火魔了。”
張行沒有吭聲。
“張首席。”盧思道嘆氣之後,言語清朗了許多。“若是這般我還有個問題。”
“盧公請講。”
“無他,張首席既然心中看破了大勢,可爲什麼並沒有按照你所言大勢去做皇帝呢?而且我聽說張首席此番北討,專門起了一面規制極大的大旗,喚作‘替天行道’,那敢問,張首席要行的到底是什麼道?”
“很簡單,我想行自己的道,廢‘政出於皇帝’中不好的地方,取好的地方,來個‘政出於幫’。”張行言簡意賅。
“怎麼講?廢什麼,取什麼?張首席不做皇帝了嗎?”
“廢皇帝擅天下之利於一人這一條,取集天下爲一的中央集權,同時繼續順應天命,制家門之政,同天下之利。”張行張口就來,沒辦法,都快背了。“至於皇帝,可以做,可以不做……如果事業有了挫折,不做皇帝不能聚集力量,我就做;而如果一切順利,做不做都無所謂,反正我的志向不在此世間,而且這個皇帝也不是之前那般樣子。”
盧思道深呼吸了幾口氣,了清朗的天空。
“而到幽州……”張行終於再度看向了那些降人。“一則,誰也不許與我做家門之政,無論文武,尚有幻想者,現在就可以走,我絕不扣押,咱們刀槍見過再說其他,省的將來再鬧事,對咱們都不好,不要懷疑我之前族誅之言語,那就是對著幽州掌握軍政的家門而言的;
“二則,只要摒棄家門之政,從黜龍幫之政,就不用擔心被人辱、打,我視河北爲本,視天下爲一,以才德取士,不敢說絕不偏頗,但也會盡量公平。”
下方有些,卻無人敢言。
盧思道回過神來,主替這些人來問:“可是張首席,要是你的道錯了怎麼辦?”
他沒有問諸如什麼“後來人改了你的道怎麼辦”之類的,因爲他早就從其他人那裡聽到過這位首席的許多言語和對應回答……人家不在乎,人家問心無愧,人家就是衝著超此世間走的。
所以,他只問了這一句。
“錯了,也要行我的道,”張行坐在條凳上,如同辯論一樣用極快的速度回答了這句話。“不然階下諸位,爲何至此呀?”
盧思道沒有吭聲。
下方降人也都無聲。
周圍軍士、準備將、文書、參軍也都沉默。
整個大殿前的空地上全都雀無聲。
秦寶抱著懷在後方大殿側門前看著這一幕,心中毫無波瀾……這就是他張三哥的行事方式,你要辯,他樂意辯,甚至喜歡辯,但從不指著言語能夠服對方,也從不會搖自己的路線與行。
當然,從幽州人的角度來說也算是做到極致了。
秦寶甚至懷疑,即便是李定那邊敗了一陣,這些幽州人也會來降的,因爲他們本來就沒得選,只是基於幽州民風,總想著打一拳再來下拜。
打一拳胳膊折了,沒奈何下過來投降,都不忘請來一位文修老者來做個墊。
夠可以的了。
想到這裡,秦寶忍不住又看向了東面城牆方向……他很好奇,自己那位姨夫到底還能不能出拳?
不過很快,秦寶的遐思就被打斷了。
只見上午的下,那鬚髮皆斑的盧思道從條凳上起,走到了臺階最下面,然後轉過來,背對那些降人,面朝張行恭敬行了一禮。
後降人們不敢怠慢,紛紛起。
而此時,盧思道已經轉過來面朝這些幽州鄉黨,言辭懇切:“諸位鄉里,你們請我來,我便來了,現在也可以告訴你們,黜龍幫非是一般雄圖強梁,張首席更不是什麼北地軍漢,其人深謀大略,我平生歷經三朝十餘帝,見過的豪傑、英雄數不勝數,真沒有如張首席這般通曉大勢的,僅此一項,其人便足以立足河北,何況今日是人家兵臨城下,對我們網開一面……我老了,不能再世求新,但你們應該珍惜這個機會,聽我一言,就此一拜,甘爲馬前卒,必勝過我早年蹉跎。”
此言一出,下方稍作聳,隨即有人直接下拜,接著惶惶然拜倒了一大片。
但也有幾人沒有下拜,而是束手轉到一旁,低頭不語。
很顯然,這些人只爲保命而來。
倒也無妨。
就在張首席起還禮後,所有人都以爲這個戲碼就此結束時,那盧思道忽然又開口:“張首席,既然他們已經行禮,願效犬馬之勞,我有一個不之請……既有益於張首席攻略幽州,也算是這些人爲首席做下的第一份效誠,當然,也是我一點私心,想救一救人。”
張行聽到最後,便大約醒悟,便來笑問:“盧公想讓他們替我勸降誰?”
“羅不可救藥,值得勸降的,自然是幽州東部諸郡與藏在那裡的潰軍首領,東面不是隻降了一個漁郡太守圭嗎?”盧思道繼續拱手道。“張首席,給我們一個機會……若是明日天亮之前我們能把東面剩餘四郡太守全都帶來,就請把這些人也按照是今日投降來計算,省的平白送了腦袋……當然,這是我的私心,畢竟誰也不知道這幽州城何時就自潰了。”
“既然盧公有言,如何不許?”張行笑道。“一言爲定,若明日天亮前東部四郡太守全都來此,那你們帶回來的降人全都算是現在降服的。”
就這樣,中午之前,盧思道就帶著人走了。
而不知道是不是盧思道的烏,下午時分,幽州城也開始喧譁起來。
這麼近的距離,還不斷有逃人趁機翻牆出來,駐紮在城西北臨桑宮的黜龍軍很快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偌大的幽州城,幽州軍在嘗試換防與集結。
很顯然,所有人都預料到的事發生了——重之下的羅要做最後掙扎。
只是這掙扎的有些吃力,只是集合可靠兵力,就在自己的大本營中引發,不免讓人對他此番掙扎的果產生懷疑。
“首席。”從高臺上爬下來後,明顯有些心慌的封常走到正在披掛起來的張行跟前,小心詢問。“若是羅只是虛晃一槍呢?他不是來攻擊我們,只是假借攻擊我們,趁機逃竄又如何呢?”
張行沒有及時開口,他正在套肩甲。
也就是這時,一旁協助張行披掛的許敬祖忽然開口接道:“那就讓他走嘛,他走了,幽州人心留給咱們了!這不正是首席等在這裡的緣故嗎?”
封常愣愣看著前這位河北鄉土後輩兼江都行在後輩兼黜龍幫文書後輩,一時失語。
他失語的不是對方越來越有攻擊,毫不顧前後順序就要踩著自己上位的架勢,更是失語於對方剛一說完,他就意識到,對方說的好像是對的。
這首席肯定就是這般想的,連著上午的那番言語,明顯就是這個意思,而自己居然沒有這個年輕人反應的快。
換言之,眼前這個小子,不僅有上位的野心,居然還有這個能力。
這還了得?!
混持續了一個下午,城池幾乎失序了一小半,但是張行這裡始終按兵不,因爲按照馬圍所言,幽州城太大了,就黜龍幫擺在行宮這裡的四個營,一旦進,反而會迅速喪失戰鬥力,這就顯得危險了……畢竟,的同時,羅居然真的在城東的倉城外組織起了一支大約四五千人的騎兵。
其中兩千餘人來自於城,剩下兩千多人是從城池東面各集結而來的,一一的,分了七八抵達。
這麼一支部隊,兵力只是半月前幽州軍氣勢洶洶南下時的十分之一,如今卻反過來讓人驚異於它的存在了。
“羅還能攏得起這麼多人?”軍中實際主帥王叔勇有些詫異。
“他自己常年擔任幽州大營第二中郎將,而且還有燕雲十八騎做爪牙,升任總管後大都放了出去領兵,如今兵敗,還有十來個尚存,也必然能帶來些人……便是每人只能帶來兩隊人,湊一起也差不多了。”馬圍稍作解釋。
“其實無所謂。”王叔勇想了一下,倒也坦然。“四五千騎,任他來攻,只是徒勞而已。”
“怕只怕不往此出來。”徐師仁了句。“咱們這裡兵強,何必明晃晃往我們這邊來的頭破流?去籠火城不好嗎?”
“這就對了。”王叔勇冷笑道。“那個橋……天氣溫暖,他們從城東浮馬渡河,然後直撲籠火城,我們黑從幽州橋上走,本沒法支援得力。”
話到這裡,王五郎似乎有些困,認真來問側馬圍:“馬分管……爲何我們在這裡好幾日,竟然沒想到在河上架幾座浮橋呢?莫非是我們昏了頭?”
“當然不是。”馬圍無奈解釋道。“五郎,莫忘了,咱們的後勤線是從上游盧思渡過來的,那裡不但有浮橋,還有船隻。”
王五郎點點頭,可想了一想,還是不解:“可便是如此,爲何不在這裡搭幾座浮橋以備萬一呢?”
馬圍這次沒說話,直接看向了一聲不吭在那裡張行。
後者原本在出神思索著什麼,此時聞言,倒是乾脆做答:“是我故意讓馬分管留的破綻……總不能一直耗著吧?”
王叔勇登時釋然,卻又拱手來問:“首席,那現在該如何?”
“我不知道。”張行管殺不管埋。“你們看著商量就是。”
王五郎曉得對方脾氣,也不再廢話,元寶存隨那些人去做招降,例行不在,便直接與徐師仁、秦寶、王雄誕、馬圍,加上封常、許敬祖幾人往殿中找參謀們商議。
不過,一則對方兵力有限,二則己方兵力分佈也就是那個況,三則如今的局面是幽州已經要瓜落,沒必要激進行事,卻很快定下了幾個保守的預備方案。
隨即,徐師仁部自西面撤離,現在就在行宮與幽州城的掩護下往上游渡河,走大路行一個五十里的急行軍路程,去籠火城做支援。
籠火城在,桑乾水南側四個據點自然也有言語過去。
春末時節,已經明顯晝長夜短了,所以看著是傍晚,卻折騰了好大一陣子天才黑了下來,而天黑之後,幽州軍果然開始在上游渡河……這個時候的王五郎明顯有了一些焦躁之態,他是很想從幽州城北繞過去捅這支軍隊屁的,卻又曉得幽州城太大了,那些人又都是本地人,繞過去後什麼都來不及,不然人家也不會從容渡河了。
但是明白歸明白,也不耽誤他躁。
其實,這些天看著張首席在這裡釣魚吃餅擺條凳,他心裡本就大概猜到些什麼,馬圍也主給他講明白了,曉得是有安排,甚至對自己來說算是照顧……不說別的,今日這些幽州降人,將來在幫裡了氣候,哪個會在自己面前梗脖子?
甚至這幾天文書們中間就有說法了,說徐水之戰後不是進軍,而是論功行賞……白總管和竇龍頭吃河間,單龍頭和李龍頭吃西北三郡,而幽州這個席面分兩邊,一邊是雄天王與徐副指揮在那邊吃,一邊正是張首席帶著王五郎親自過來吃。
所以纔有元寶存上躥下跳。
可沒辦法王叔勇就是覺得無聊,他就是不喜歡這種事。
實際上他自己可能都沒發覺,自從徐世英開始職大行臺後他就漸漸喪失了與對方對抗的心態,年時修爲上對抗、年輕時黑道生意上對抗、從軍後軍功上對抗,到現在已經漸漸沒了那種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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