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他們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後便多出一個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存在。
材修長,雌雄莫辨,披頭散髮,容貌絕,黃赤腳,如凝脂,重瞳。
言語時嗓音糯,眼中有極其細微的金遊曳。貴氣異常,一道氣卻是十分霸道。
雙方約定,不可以離開大驪京城一步。
給自己取了名字和道號,宋雲間,道號「攖寧」。
不曾想還有這般意外之喜,皇帝宋和返回書房。
宋雲間則跟著陳平安他們返回國師府,氣度非凡,顧盼自雄。
當他在那桃樹下徘徊片刻,臨近芒種時節,竟是開出一樹金的桃花。
小陌返回落魄山,需要花費一段時日用以閉關,穩固嶄新境界。
謝狗就繼續留在國師府這邊擔任扈從,閒來無事,翻看那
些懇請容魚姐姐找來的遊記書籍。
符箐依舊按時巡視院落,對那位站在桃樹下、自稱宋雲間的奇怪人,視而不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書房,剛剛收囊中的兩枚青綠養劍葫,一枚古篆鈐印「青城山」,一枚壺底篆刻「朝真宮」。
前者來自金甲洲,後者來自蠻荒天下。
陳平安想起一事,以心聲詢問謝狗,「狗子,你在北俱蘆洲逛的時候,去沒去過那座水經山?」
謝狗正坐在容魚房間的椅子上,靠著椅背,雙腳擱放在桌上,看一本書,聞言答道:「去過,當然去過,那地設置的障眼法、幾層山水制,又不高明,蹩腳得很,時不時的,便有一陣青寶沖霄而起,明晃晃的,太惹眼了。」
「乍一看,我還以爲是道祖親手種植的那葫蘆藤呢,我便過去了,哈,虧得當時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盯著我,擱以前,我拔了就跑。」
「那就萬分尷尬了,事後曉得咱們跟水經山彎來繞去的那份山上誼,豈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歸還葫蘆藤不說,還要跟人道歉賠不是,更要連累咱們山頭門風被人誤會。」
陳平安聞言笑道:「我幫你跟水經山提前預定一枚養劍葫?」
謝狗搖搖頭,「不用,一千五六百年後的事,就我這脾氣,眼的,可等不牢。」
陳平安說道:「需要這麼久?」
謝狗隨口說道:「如果肯使勁砸錢,估著也能短到七八百年吧,但是賣養劍葫的收益就低了太多,也會影響到那些養劍葫的數量和品秩,很不劃算。萬生髮自有其理,以人道干擾天道,可不就是拔苗助長麼。」
陳平安疑道:「養劍葫的收年份,還有的數量,這些都能夠被你看得真切?」
謝狗更加疑,「啊?」
陳平安便不再跟談論此事。
邵雲巖的那葫蘆藤,先前功煉製出八枚養劍葫,其中一枚作爲慶祝落魄山爲宗字頭門派,作爲賀禮送給了陳平安。
最後一枚,也是品秩最好的,邵雲巖將其賣給了飛昇境劍修的白裳,據說賣出了一個天價。
但是這種過了這村兒沒這店的買賣,邵雲巖甭管開出什麼高價,只要他肯賣,劍仙白裳就得承。
白裳當然清楚邵雲巖的用意,是希自己多加照顧那座水經山,白裳對此心知肚明,不必開口承諾什麼。
倒懸山被餘鬥收回之前,建造一座春幡齋就是爲了種植這棵葫蘆藤的邵雲巖,他當年預知到大戰將起,就早早讓一起遊歷劍氣長城的劉景龍和盧穗,將那仙兵品秩的葫蘆藤帶回家鄉北俱蘆洲那邊的水經山,揀選一風水寶地將其移植,若是溫養得當,說不定下個千年,葫蘆藤上就又要結出一串嶄新的養劍葫胚子了。
就這麼一件寶中的寶,說是仙兵品秩,那只是因爲品秩最高就是仙兵而已。
所以白裳買到手了那枚養劍葫,親自走了一趟水經山,去親眼看過了那葫蘆藤,提前預定一枚。
之後火龍真人合道功,也空去了一趟水經注,也爲趴地峰預定了一枚養劍葫。
如此一來,這葫蘆藤便算真正重返故鄉,穩穩當當,落地生了。
通過千年的辛苦經營,邵雲巖賣出總計八枚養劍葫,便是八份不小的山上香火。
除了落魄山和白裳,其餘六位買主,都是浩然天下名已久的老劍仙。
所以陳平安拜託邵雲巖一事,給了一張紙,天材地寶都與「文運」有關,請他幫忙購買,不用考慮價格實惠與否。
早就開始考慮暖樹的「走水化蛟」一事。不過暖樹的大道腳,與江水蛇出的
陳靈均不一樣,是純呂喦昔年爲了護書而在樑柱之上畫符所。
先前到買書、借字再煉字,陳平安極爲用心,比如跟中嶽晉青、舊錢塘長曹涌都有請求,爲的就是打造出一條水運江河,再加上呂喦贈予暖樹的符籙,陳平安自認已經做好了萬全之策,只等哪天暖樹自己說想要破境了,陳平安就會幫護道「走江」一趟,跟陳靈均在那北俱蘆洲大走水自然不同,暖樹走江,從頭到尾,但凡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波折,都算陳平安這個山主老爺的失誤!
結果跟姜赦這一場架,別的大道折損,他都認了,唯獨此事,惱得陳平安肝兒疼。
這不就忍不住了一句口。
好在四下無人。
卻是忘了院中那位道號攖寧的宋雲間,他顯然頗爲訝異。
陳平安喊來容魚和符箐,說是國師府近期會多出幾個人,再讓們給袁化境和宋續來這邊一趟,同時給符箐一封信,寄往扶搖洲全椒山的扶搖宗顧璨。
金頭小人兒的斜挎包裹裡邊,除了將餘時務他們幾個抖摟出來,還有一枚相伴多年的養劍葫,當下「姜壺」裡邊溫養著初一,十五兩把飛劍。
如今人天地混沌一片,雖說勉強「開竅如天之一目」,但是維持這份氣象就已經殊爲不易,分出心神芥子一粒都要小心再小心,早就能生巧的煉一事都要先練手,陳平安纔敢去嘗試煉化兩方新舊國師印章。
負責打造一座座幻象天地的餘時務幾個,先前自然是能夠察覺到那份天地歸於混沌的驚駭異象,不說還在琢磨如何從這座牢籠困的豆蔻,如何心有不甘,當時便是餘時務都覺絕,反而是蕭形最爲鎮靜,渾然無懼,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坐在那條神道臺階上,神輕鬆,擡手輕輕拍打膝蓋,輕輕哼唱鄉謠,等著天崩地裂。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餘時務他們從袖裡乾坤小天地中甩出。
他們各自慨,餘時務深呼吸一口氣,開始打量起四周景象,書房模樣。
廚娘於磬下意識手擋住線,喃喃低語,終於重見天日了。
仙藻與那劍修豆蔻,對視一眼,各自狐疑,莫非難得發善心一次,咱們這是出來放風了?
唯有蕭形率先挪步,百無忌,好在沒有徑直出門檻去那庭院。
陳平安本想詢問羅敷到哪裡了,思量片刻,還是讓謝狗去將直接帶來此地。
袁化境跟宋續剛到國師府,謝狗很快就將羅敷從一艘渡船上邊抓過來。
羅敷暈頭轉向,到了這陌生的庭院,卻發現桃樹下邊站著個眉眼細長的漂亮子。
幾方人都站在書房裡邊。
陳平安先給他們介紹了符箐的份,說道:「宋續,袁化境,還有羅敷,你們陪著符箐去往雲霄王朝,聯繫上蘇瑯,一起幫助符箐恢復國祚,登基稱帝。你們同時負責跟刑部趙繇一起,負責勘察、評計周邊十數國的大驪諜子、死間,再將那些膽敢兩邊通吃的貨都篩掉,如何置,按照刑部規矩走。」
雲霄王朝繼承了舊白霜王朝大致十之七八的山川版圖,但是位於舊白霜境的靈飛觀,如今卻不在雲霄王朝,靈飛觀先是由觀升宮,爲宗字頭仙家,隨後天君曹溶,陸沉嫡傳弟子之一,出山遠遊,在北俱蘆洲和皚皚洲之間的海域,躋飛昇境。
這讓雲霄王朝朝野上下扼腕痛惜不已。
陳平安向宋續,說道:「如果需要更多的人手,帶往南邊,你們自己隨便挑人,韓晝錦他們幾個也由你們自己安排、分配。我會給你們寫一道國師府手諭,兵部刑部會放人的。對了,邱國京城那邊名黃階的諜子,刑部勘磨司那邊已經審過了,確實是邱國劉文進一手
栽培起來的,你們帶上他,準許戴罪立功。」
蘇瑯前不久奉刑部令,剛剛在雲霄王朝的陪都,也就是白霜王朝的舊都城,建立了一個江湖門派,暫時名聲不顯。
宋續點頭。
羅敷剛拿到手一塊大驪刑部三等供奉牌,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活幹了,雀躍之餘,小有憾,自己還沒去刑部點卯畫押呢。
符箐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符箐,你們到了那邊,可以先去一趟南嶽,說不定還能趕上那場聲勢浩大的夜遊宴。」
符箐紅了眼睛,默然點頭。
陳平安對羅敷說道:「你也可以從狐國之掌律一脈,挑選幾人一起去南邊。但是記住,出了任何紕,刑部責罰只會更重,不會更輕。這句話,袁化境你直接帶給趙繇就是了。」
羅敷眼睛一亮,愈發鬥志昂揚。
符箐他們離開書房之後,陳平安看著餘時務他們。
餘時務已經離真武山金玉譜牒。
妖族真名蕭形,道號「幽人」,翠綠法袍,名爲「大貌」。
永嘉縣馬府的廚娘於磬,櫻桃青,化名於磬的公孫泠泠。
蠻荒劍修,豆蔻。廣寒城雪霜部,仙藻。
陳平安對那公孫泠泠說道:「我見過劉桃枝他們了,你有恢復份的可能。」
公孫泠泠再無半點冷清神,滿臉不可置信。
陳平安說道:「竹籃堂蕭樸,還欠我一個不大不小的人。回頭我讓你們個頭。」
份蔽、於刺殺的洗冤人,分出三脈。其中西山劍一脈,幾乎都是劍修。櫻桃青一脈,全是子。此外還有別稱補匠的鋸碗人,在寶瓶洲之外的浩然天下,在各國朝廷爲。
公孫泠泠霎時間泫然泣,片刻之後,眼神複雜,朝那書案,抱拳卻不言語。
陳平安點頭道:「近期你們幾個就在這邊幫忙,容魚,你來安排他們的分工。」
容魚笑著領命。
再讓容魚去通知刑部,近期查一查正山青霧峰的韋月山,他跟劉文進都是花香郡人氏。
陳平安跟顧璨的扶搖宗借了一個人。
跟公孫泠泠一樣,都是永嘉縣馬氏的供奉,元嬰境老嫗,化名柳,真名徐馥。
跟黃烈、沈刻幾個,已經在金璞王朝那邊開山立派,屬於扶搖宗的下山。
顧璨對此自是無所謂,徐馥之流,可有可無,死在外邊都不用幫忙收的那種。
徐馥對此心知肚明,談不上有半點悲苦,如今這位老嫗道心堅定,非是自詡,更非誇耀。
臨行之前,顧璨專門把喊過去,閒聊了幾句,讓在寶瓶洲那邊重建道場,恢復道統,哪天閉關破境了,扶搖宗便承認那個門派是下山。若是無法躋上五境,這輩子就乾脆別回扶搖宗了。
玉舫派老祖師龐蘊是假冒元嬰,卻是貨真價實的元嬰老神仙。
曾經兩次閉關,極爲兇險,始終無法破境。
單獨拎出一個徐馥,可能沒誰在意,可若說是報出道號「鐵鐲」,只說在那白霜王朝周邊,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三五十年前,寶瓶洲的元嬰境,是可以橫著走的。
風雷園李摶景,老龍城苻畦,正山竹皇,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清風城許氏家主……這幾位,當時都是元嬰境。
當年徐馥不知怎麼,知道了靈飛觀的真實道統,第二次閉關失敗,便心存僥倖,想要去靈飛觀尋一份機緣,自然被那曹仙君看不起,見面都不肯。只是徐馥也不敢造次,了壁,在那邊吃了閉門羹,老嫗哪敢懷恨在心。
反而是下山之前,自顧自致歉一句,「癡頑愚鈍之輩,冒昧涉足寶地,叨擾仙君清修了」。
若有徐馥出面「扶龍」符箐,那幫前朝老豈會不老淚縱橫?寶瓶洲有幾個王朝,當得起史「治國過寬」一語?
陳平安親筆書信一封,卻沒有從國師府這邊直接寄信,而是讓落魄山飛劍傳信寄給龍象劍宗的齊廷濟,邀請他來大驪京城。
長孫茂補缺吏部尚書,以吏部爲主、通政司和都察院爲輔,立即著手進行那場按大驪例,每逢子、辰、申年舉辦的大驪新一屆察計。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笑呵呵站在門口,看著門外那個神尷尬的林守一。
原來林守一給在洪州擔任採伐院主的父親寄去一封信,大致說明況。
林正誠很快就寄回一封家書,讓林守一立即搬去國師署,一邊讀書準備科舉,一邊悉政務流程……在信上還寫了一些場明裡暗裡的門道、規矩,看架勢是林守一如果科舉不順,就別想有第二封信了。不管怎麼說,家書第一次文字容如此之多,林守一也沒轍,只好著頭皮來到國師府。
既然是邸,自然是有住的。
容魚發現開小竈的時候,約莫是林守一的出現,國師言語、神都不一樣了。
齊廷濟收到了信,劍海,陳平安當然與那座仿白玉京打過招呼了。齊廷濟登陸,徑直來到大驪京城外,遞關牒,徒步走到了千步廊這邊。一路上行人側目不已,不是認出了齊廷濟的份,而是這位「青年」過於容貌英俊了。
謝狗將那位齊老劍仙領到後院,便自顧自忙著妙筆生花去了。齊廷濟只是瞥了眼宋雲間。
宋雲間瞇眼而笑。
進了書房,陳平安已經搬來兩條椅子,各自落座。
齊廷濟沒有想到陳平安提議跟他一起去趟五彩天下的飛昇城。
齊廷濟笑問道:「已經幫忙與文廟報備過了?」
陳平安點頭笑道:「文廟答應了,不過需要扣除一筆功德。」
齊廷濟說道:「無妨。」
喊上謝狗,他們到了天幕,去了五彩天下,卻沒有直奔飛昇城,形落在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