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到了春日,街上賣零兒的小攤漸漸多了起來。
時人出行踏青,客們上山燒香,路上無聊,免不了要買些芝麻糖橘餅類。馮三婆的雲片糕賣的最好,薄如雪片,又香又甜。
“仁心醫館”裡,長櫃前,杜長卿裡含著半片雲片糕,正百無聊賴地看著街對沿發呆。
盛京南旺坊的杜家,原是藥鋪起家,後來藥鋪越開越大,建了醫館。醫館名氣日益見長,杜老爺子的宅子也越擴越大。
杜老爺子年輕時忙著創守家業,直到臨近中年,才娶了一房妻室。
妻二九年華,貌如花,又在一年後,有了孕。老來得子,這可樂壞了杜老爺子。恨不得將妻子寵到天上。
可惜杜夫人卻實在沒福氣,生下兒子一年後便撒手去了。杜老爺子憐惜小兒年失母,加之這孩子的確也生得伶俐可,越發慣。於是慣著慣著,便將這兒子養了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終日只會聽曲吃酒的廢。
杜長卿就是這個廢。
杜老爺子尚在時,家中產業厚,杜老爺子走後,杜家就沒了支撐的人。
杜長卿被寵長大,學問一般,終日只曉走馬逗狗,沒個正經模樣。他又心大手散,慷慨仗義,一幫狐朋狗友只將他當冤大頭來採,今日張三家中老母病重借他三百兩,明日李四離京做生意找他週轉五百貫,三三兩兩,天長日久,所有的田產鋪面都被折銀敗,到最後,竟只剩下這間西街的破落小醫館了。
這小醫館是杜老爺子在世時,最初發家盤下的醫館,杜長卿不敢賣掉,便問街頭的寫字先生給寫了塊匾掛上去,自己當了仁心醫館的東家。
醫館裡原先的坐館大夫已經被杏林堂高價聘走,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坐館大夫。況且這醫館不敷出,有沒有大夫也沒什麼區別。平日裡偶有周圍人家來這鋪子抓幾方藥勉強餬口,想來再過不了多久,這醫館都得變賣了。
一輛馬車從街邊駛來,車輾過地上,帶起輕飄飄的柳絮。
有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杜長卿眼睛一亮,三兩口嚥下裡的雲片糕,一掃剛剛無打采的模樣,趕迎了上去,響亮而親熱地喚了一聲:“叔!”
來人是個頭戴方巾的男子,約莫五十歲景,一沉香夾綢長衫,手中還握著一把紙扇。他另一手握著方帕子,抵在鼻間邊走邊咳嗽。
杜長卿將他迎進醫館裡頭坐下,邊裡頭正桌子的小夥計:“阿城,沒見我叔來了?快去泡茶!”又對跟前人假意斥責道:“沒眼的兔崽子,叔你別跟他計較!”
胡員外放下手中帕子,擺了擺手,從懷中掏出一張藥方來,道:“長卿啊……”
“這月藥材是吧?”杜長卿抓起藥方往櫃前走去,“小侄這就去給您抓!”
阿城將泡好的茶放到胡員外跟前,有些同地看了他一眼。世上冤大頭並不,但做冤大頭還自認佔了便宜的,胡員外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
胡員外是杜老爺的好友,二人家境相仿,時相,表面上春風和睦,私下裡暗暗較勁。從夫人容貌到兒課業,從長腰圍到穿戴帽,總要比個高低。
杜老爺子去世後,胡員外沒了較勁的人,一時有些無趣,便將目投到杜老爺的兒子杜長卿上。隔兩月便來抓藥,順帶以世叔的份教訓一下小輩,尋得一些心靈的藉。
杜長卿每每擺出一幅洗耳恭聽的乖巧模樣,這胡員外到很滿意。反正他每月都要買一些補養的藥品,這點銀子對胡員外來說不值一提,對於落魄的杜爺來說,卻能讓仁心醫館再多撐個把月。
可以說,杜老爺死後,胡員外就是杜長卿的食父母。
對待食父母,態度總要擺得謙恭些。
杜長卿抓完藥,又坐到了胡員外邊。果然,胡員外喝了幾口茶,又開始教訓起杜長卿來。
“長卿啊,當年令尊病重,囑託我在他過世後多加照顧你。我與令尊相多年,也就拿你當半個兒子,今日就與你說說知心話。”
“別人到你這個年紀,都已家立業。令尊在世時,家業頗多,一間醫館進項不也無礙。現在就不同了。你靠醫館過活,這醫館位置雖好,但鋪面太小,來抓藥的人也。長此以往,必然開不下去。就算將醫館賣掉,換銀錢,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
“我看你人是伶俐,也有幾分才,何不考取功名,謀個一半職?你瞧我家裡兩個不孝子,是及不上你聰慧,可家中自小教他讀書,如今,也算小有事業。你知不知道,我家小兒子,前些日子又升了俸祿……”
杜長卿洗耳恭聽了半天,直胡員外將半壺茶喝了,說得口乾舌燥才罷休。待胡員外要離開時,杜長卿將屋裡剩下的半盒雲片糕包了,一瞥眼瞧見桌上剩下的一包藥茶——這是上回那個賣黃炭的姑娘送的搭頭。阿城捨不得扔,喝了兩日沒什麼病,就留了下來。
杜長卿將這包藥茶和方才吃剩的雲片糕一同用紅紙包了,塞到正在上馬車的胡員外手中,上笑道:“叔忙得很,小侄也就不遠送。剛過春日,特意給您備的春禮。裡頭的藥茶可緩解鼻窒鼻淵。您老一定保重。”
胡員外哈哈大笑:“長卿有心了。”吩咐馬車,揚長而去。
馬車一走,杜長卿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邊往屋裡去邊氣不順道:“這老酸儒,總算送走了。”
阿城道:“其實胡員外說得也沒錯,東家,您可以去考個功名……”
杜長卿瞪他一眼:“說得容易,我不考功名是因為我不想嗎?”又罵罵咧咧地開口,“我老子都沒這麼教訓過我!”
“俗話說,狗對著主人都要搖尾呢,如今醫館裡進項都靠著人家,”阿城笑,“東家就多擔待些唄。”
杜長卿一腳朝他屁踢過去:“誰是狗?你說誰是狗?”
阿城屁,嘿嘿一笑:“我是。”
……
胡員外回到胡宅時,夫人正在屋裡看管家送來的帳薄。
瞧見胡員外手中拎的油紙包,胡夫人哼了一聲:“又去仁心醫館了?”
“杜兄臨終時的囑託,我怎麼好推辭得?”
胡夫人皮笑不笑道:“你是上趕著給人送銀子,人家拿你當冤大頭。他自己都不上進,你去得哪門子心?”
“你這婦道人家不懂!”胡員外擺了擺手,不與多說,“再說,人家每次都送茶禮,什麼冤大頭,說話這般難聽!”
胡夫人睨他一眼,諷刺道:“不過是幾封吃剩的糕點,再送點茶葉渣子罷了,什麼春禮,就你實誠。”
“說不過你,我懶得與你說。”胡員外將油紙包開啟,往日也都是一些不值錢的茶點,今日也是一樣。
他將雲片糕拿出來,目落在那包包好的茶葉上。
這紙包用紅線綁了,白油紙上還寫著字。胡員外眼睛不好,湊近了去瞧,發現是兩行詩“楊花也笑人淺,故故沾撲面”。
字跡是子的簪花小楷,一筆一畫,娟秀人。
胡員外眼睛一亮,他最這些風雅之。這寫了詩的油紙包茶葉,哪怕是茶葉渣子,也顯得多了幾分致。
他吩咐下人:“把這藥茶煎了。這兩日我就喝這個。”
胡夫人看他一眼,有些奇怪:“往日送來的茶不是都給下人了?今日怎麼又想起自己喝了?”又看了那茶包一眼,“放著屋裡的好茶不喝,偏喝這個,什麼病。”
“風雅滋味,豈是銀錢能衡量?”胡員外一展袖子,正要張口辯駁,瞥見老妻神,忙輕咳一聲,“長卿說這茶可調理鼻淵鼻窒……”
他小聲道:“先喝幾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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