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心醫館今日開門得早。
西街一眾街鄰都知曉,杜家爺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兒,先父死前給他了大筆家業,可惜杜大爺自己不爭氣,日和一群無賴子弟駕犬馳馬,流連於三瓦兩舍,把偌大家業敗了個。待幡然醒悟時,只剩西街的一間小破醫館,還經營得不敷出,搖搖墜,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
但今日的醫館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
門上那塊牌匾被拭了一遍,字雖潦草,卻顯得亮堂了一些。堵在店門口的黃木長桌往裡撤了一點,鋪面瞧著便沒有之前仄。藥櫃裡裡外外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一眼過去,原先狹窄陳舊的鋪面一夜間就整潔寬敞了起來。
不過最打眼的,還是站在藥櫃前的那位年輕姑娘。
仁心醫館裡,來了位陌生姑娘。
這姑娘生得很漂亮,冰玉,神清骨秀,穿一件縞薄棉長,烏髮斜梳辮垂在前。通上下除了鬢邊那朵霜白絹花外,並無任何飾,卻將別家心打扮的小姐都比了下去。
貌姑娘站在藥櫃前低頭整理藥材的模樣,讓周遭店鋪裡的人都看直了眼。
隔壁裁鋪裡的葛裁家中老母腸結,過來買豆,趁勢將杜長卿拉到一邊,著藥櫃前的姑娘小聲問:“長卿,這是誰啊?”
杜長卿看一眼正在分藥的陸瞳,哼笑一聲:“這是本爺請回來的坐館大夫,陸大夫!”
“坐館大夫?”葛裁愕然看向他,“大夫?”
“大夫怎麼了?”杜長卿不樂意,“大夫招你了?”
“子怎麼能做大夫?而且這年紀,看著還沒你大?”葛裁想了想,眼珠子一轉,出一個瞭然的笑容,“我知道了,是你相好吧?相好就相好唄,整這麼神幹啥?”
“你胡說八道。”杜長卿沒好氣地開口:“人家是正經大夫!會瞧病做藥,當誰都跟你一樣不要臉!”
葛裁平白捱了一頓奚落,拿著豆悻悻走了。
杜長卿瞧著他石墩子似的背影,罵了一句“狗裡吐不出象牙”,再看藥櫃前出水芙蓉似的姑娘,既有些心虛,又有些得意。
過了一會兒,他自語道:“大夫怎麼了?那不比杏林堂里老樹皮子看著順眼麼?”
他啐了一口,不知是要說服自己,還是說服別人。
“長的醜的本爺還不要呢!”
“懂個屁!”
……
仁心醫館來了位漂亮姑娘一事,眨眼就傳遍了西街。
西街鋪販都是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老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杜老爺子當初在西街起家,後來發跡遷走,一眾街鄰又羨又妒,如今他小兒子一朝落魄,又回到了老父當初的起點,街鄰們唏噓之餘,又有些同。
不過這同還沒多久,杜長卿就請了個漂亮姑娘來坐館,四坊們就有些瞧不上他這做派了。
看樣子,杜爺這是遲早得把家產敗啊。
果然爛泥扶不上牆!
不遠杏林堂裡,掌櫃白守義坐在裡鋪桌前,慢條斯理呷了口茶。
白守義今年四十,白淨面皮,材微胖,穿件寶藍直裰,腰間繫著彩絛,逢人便帶三分笑意,看上去和氣仁善,可親的很,卻生了一雙明眼。
他原本是做零散藥材起家,漸漸攢了些家資,在西街盤下一大鋪面辦起了杏林堂。杏林堂鋪面寬敞,藥材種類繁多,客流富。但白守義並不滿足於此。
他早已看中仁心醫館,仁心醫館雖老破,但正當街口,位置絕佳。白守義想將鋪子盤下做間專門瞧病的醫館,杏林堂則主賣藥材,這樣整個西街的病人都歸杏林堂所有,銀子便能源源不斷地往腰包裡流。
然而仁心醫館的東家杜長卿卻怎麼也不肯將鋪面出賣。
白守義心中很瞧不起杜長卿,杜老爺子給杜長卿留了恁大家財,居然也能被敗,若換做是他,早已將家產翻了幾番。杜長卿都廢了半輩子,突然又幡然醒悟,做浪子回頭的模樣給誰看呢?
他並不擔心杜長卿不肯出賣醫館,畢竟仁心醫館每月來的客人屈指可數,杜長卿只怕堅持不了多久,到那時不得已之下賤賣,他白守義出的價只會更低。
白守義只等著仁心醫館倒閉、杜長卿哭著低頭求他那日,誰知今日卻從旁人裡聽說,杜長卿不知從哪請了個漂亮姑娘來坐館。
實在教人好奇。
杏林堂的夥計文佑打聽訊息回來,站在白守義面前事無鉅細地代:“……的確是站了個年輕姑娘在醫館裡,長得漂亮,對了,那姑娘前些日子也來過杏林堂,找周大夫賣過藥。”
白守義捧茶的作一頓,看向藥櫃前的男子:“老周,有這回事?”
這男子賙濟,原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杜老爺子死後,賙濟見杜長卿潦倒,便尋了個由頭離開轉去了杏林堂。
也就是從賙濟走後,杜長卿才破罐破摔,幾乎將醫館經營了藥鋪。
賙濟生得乾瘦,黑黃麵皮上蓄些髭鬚,穿件繭綢長衫,顯得子如竹竿在衫中晃盪。這人仗著醫待醫館的夥計總是傲慢,卻對東家白守義極盡討好恭維。
聽聞白守義發問,賙濟想了想才答道:“前幾日的確有兩位外地子來賣過黃炭,似乎還想寄賣藥茶。那黃炭炒得勉強過眼,藥茶我沒敢用,讓人丟出去了。”
白守義滿意點頭:“你是個明白人,杏林堂不比那些小藥鋪,來路不明的東西用不得,省得自砸招牌。”
“掌櫃的,仁心醫館那邊……”賙濟試探地問。
白守義將茶杯往桌上一放,慢條斯理地開口:“一個外地人,杜長卿竟然也敢讓當坐館大夫。我看,他是貪圖,自己找死。且看著吧,過不了幾日,仁心醫館就要為整個盛京醫行的笑話了。”
他自理著腰間絛,輕蔑一笑:“扶不上牆的爛泥,管他做什麼。”
……
杜長卿並不知道自己在隔壁白守義裡是一堆爛泥。
但縱然知道了,眼下也沒工夫計較。
醫館裡,陸瞳正將做好的藥茶丸子一個個撿到罐子裡。最外頭的黃木桌上,已疊好了約莫十來罐藥茶,一眼過去,如一座巍峨小塔,壯觀得很。
不過,縱然杜長卿賣力地吆喝了大半日,來看漂亮姑娘的多,藥茶卻無人問津。
銀箏將杜長卿拉到一邊:“東家,門前如此冷清,你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譬如找人將這藥茶編歌謠傳唱,或是請幾位姑娘來門前招攬生意,總好過在這裡枯坐著發呆好吧?”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銀箏姑娘,這裡是醫館,又不是花樓,怎能如此輕浮?”
銀箏面微變,一時沒有繼續開口。
杜長卿渾然不覺,只絮絮道:“……之前我就同你家姑娘說了,一個子行醫坐館,未必有人買賬。你瞧那些混蛋,都是來看笑話的。他們既不信大夫,自然也不肯試試新藥茶。咱們開門大半日,一罐也沒賣出去。”說著說著,自己眼底也浮起些焦灼。
正犯著愁,外頭的阿城突然喊了一聲:“胡員外來了!”
這可真是絕地裡的活菩薩,杜長卿聞言,眼睛一亮,立刻揚起一抹笑,三兩步往外迎上去,邊道:“叔!”
正在裝藥茶的陸瞳抬眼,就見門外走進來個頭戴方巾,儒員打扮的半老頭子。
這位胡員外被杜長卿攙扶著往醫館裡走,方喚了一聲“長卿啊——”,一眼瞧見了藥櫃前的陸瞳,面上浮起疑之:“這是……”
杜長卿將胡員外迎進裡鋪坐下,招呼阿城去泡茶。如今鋪裡被打掃,重新挪移了藥櫃位置,顯得寬敞了許多,胡員外四打量了一下,驚訝極了:“長卿,你這鋪子瞧著比往日順眼了許多。”
杜長卿笑笑:“稍稍打理了一下。”
“不錯。”胡員外很欣:“看來老夫上次說的那番話你聽到了心裡,頗有長進。”
杜長卿陪笑。
胡員外又看向陸瞳:“這一位……”
杜長卿笑道:“這是小侄新請回來的坐館大夫,您的茶就是……”
“胡鬧!”
不等杜長卿一句話說完,胡員外就猛地站起,斥道:“無知婦人,怎可坐館行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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