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秋闈開考前。
貢院門口,滿了準備場考試的考生。
梁朝的秋闈每兩年一次,適逢這兩年皇家納吉加恩科,今年也能下場。秋試一共三場,每場三天。且不提學問,對力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驗。
馬車前,董夫人握著董麟的手,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裡念著:“你這服是不是薄了些?聽說號舍裡冷得很,連個炭爐也沒得生,秋寒襲人,著涼了怎麼辦?”
董麟自小慣,冷不防要去號舍待上九天七夜,董夫人心裡總擔憂得很。
“母親,兒子沒事。”董麟稍不自在。貢院門口來來往往的考生如此多,就他一個家裡來了馬車和一大群奴僕,顯得格外格格不。
“為娘還不是擔心你,一旦進了貢院就得等考完才出來,你在裡邊要是了、冷了可怎麼了得。勝權,”董夫人招呼邊侍衛,“你再替爺瞧瞧考籃,可落下什麼沒有?”
“是。”
恰好此時有儒生走過,將他們這頭母子深的畫面看在眼裡,一時有些出神。
吳有才怔怔站在原地。
過去那些年,每次下場,母親也是這般送他到貢院門口,絮絮囑咐。從來不擔心他文章寫得好不好,能不能做,裡說的最多的,最心的,也無非是號舍裡冷不冷,服夠不夠穿,他會不會吃不飽。
末了,再對他笑著道:“娘在家等著你考完!”
而如今,家中已經沒有了等他歸家之人,貢院門前,也不會再有慈母的叮嚀。
側有人拍他肩膀:“有才!”
吳有才回頭一看,原是個儒生打扮的老者,穿開了的青布,頭戴方巾,鬍鬚花白,面黃瘦,手裡提著一方破舊考籃。他愣一愣:“荀老爹?”
這人他認識,是住廟口那頭的一位老先生,今年已過古稀了,自年起考了幾十年,一次也未中過,吳有才聽說他近年子越發不好,走路也難,沒料到今年秋闈竟仍來了。
“老遠就瞧見你,”荀老爹花白鬍子一翹一翹,滿是皺紋的臉上咧開一個笑,“我方才看見名簿上你的號舍了,與我相鄰。正好,起個吉兆,說不準我二人這次都能得中。”
吳有才看著他那巍巍的步子,沒說話。
荀老爹沒注意到他神有異,只著周圍來來往往的年輕考生,眼中流出一憧憬的羨慕。
時間已到,考開始催促,眾考生一同進貢院大門,由考檢查過考籃中筆墨,依次進號舍。
號舍南向排,一共六十六間,吳有才分到的號舍位於中間,相鄰那間號舍裡的考生恰好是荀老爹。臨近門前,荀老爹對他神神道:“好好寫,我前日裡夢裡發兆,今年你我二人必定同榜!”
吳有才只笑笑,提著考籃進了號舍。
遠,貢院大門關上了。
號舍像在盛京的龐然巨,盤伏間不聲將千萬讀書人吞裹。
秋闈一共三場,每場三日,第一場是四書五經,第二場考策問,第三場是詩賦。下場期間,考生吃喝拉撒都在號舍,不得出門。
吳有才坐在號舍,看著面前攤開的考卷,他認真一一看過,如過去十二年那般,提起筆,伏在案前作答起來。
時日慢慢過去,貢院的天由白到黑,又由黑到白。
中間要兩次換場,考完策問最後一次換場時,外頭下起了綿綿細雨。
正是三更,吳有才隨考生們一起,等待主考換場的號舍。
天晦,濃墨一般的夜裡分不清誰是誰,號舍旁有班房,班房前雜木葳蕤,其中有人影晃。許是吳有才這一日尚有神,竟不知為何在這冷雨天裡視線出奇的好,因此他也就看清楚了,有人在其中換了行頭,藏在班房前的黑林中等著。
直到同考出來點名,點到之人卻沒有說話,暗暗地退到那一片灌木的影裡,這時又有人走出來,接了被點名之人的高帽與外衫,重新走了出去,了那點名的人。
那被點名之人原本材癡,而後站出來的人卻是個矮瘦個兒
於是頃刻間,吳有才心知肚明。
他張了張,想要大喊,然而腦中卻兀的浮現起陸瞳的話來。
“你人微言輕,狗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後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
他驟然沉默下來。
喊了,說出去了,又怎麼樣呢?
主持秋闈的主考有二人,同考有四人,提調一人,巡考若干人。這麼多人,難道就沒有發現有人替考一事嗎?
貢院大門早已關閉,考完前不得再開,若無之前就有人準允,這些替考之人是怎麼混進來的?就算他現在起來,主考隨意找個藉口將他抓住,縱然他的話可能會引起考生狐疑,但秋試尚未結束,不會有人為了這點疑放棄自己的前程。
他也沒辦法再繼續考下去。
淅淅瀝瀝的秋雨淋溼了他的袍角,吳有才站在原地,角浮起一苦的笑。
他向遠,棚子裡,兩位錦華服的主考安然坐著,翹著,舒舒服服地呷著裡的茶。
暗裡,似乎有披白帛的子坐在遠,對著他微笑開口。
“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袖中紙包尖銳的折角疼了他的手指,吳有才驟然回神,慢慢將那方小包攥於掌心。
秋雨還在繼續,滴滴點點砸在人上,像是要苦到人心裡。點名已結束,吳有才隨著長蟲似的考生隊伍,走進分到的新的那間黑漆漆的號舍,像走進一方早已為他鑄好的墳冢。
最後一場,考的是詞賦。
這本應是吳有才最擅長的一場,然而他卻一直沒有提筆,只是坐在案前,呆呆看著狹小號舍裡的銅燈。
方才淋了一層雨,裳有些微溼。吳有才沒在意,這裳是母親十二年前第一次下場前為他的,為了討個彩頭,特意用了硃的綈布料。十二年過去,綈袍的領和襟袖已被時磨破,然而他卻不捨得重新拆開補,因為上頭有母親補過的舊線痕跡。
他靜靜地在號舍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東方天既白,有鳴自遠的鬧市中傳來幾星,方才遲緩地提起筆,在面前的考卷上書寫起來。
他寫得很慢,一筆一字極為用心,神甚至稱得上虔誠,然而細看下去,又有一種萬事俱畢的枯寂。
最後一筆落完,吳有才收回手,將筆擱至一邊。
他將紙卷舉起來,湊近認真看了一遍,才又重新放下,仰頭看向遠。
號舍的窗外,天已白,這場秋闈快結束了,過不了多久,考收走考卷,這六十六間號舍里人的未來前程,就此落定。
吳有才從袖中掏出那一方小紙包來。
他平靜地笑了笑,然後,開啟了手中紙包。
……
相鄰不遠的號舍裡,荀老爹擱下筆,了發抖的手。
他已經很老了,不一定能熬得到下一次下場,然而秋闈這件事堅持了多年,似已他心中執念。他無兒無,不曾婚娶,爹孃早已過世,好像來人世一遭,就是為了博取功名。
同他一樣的讀書人,這世上多不勝數。
然而卑賤平人想要一步登天,這就是最直接、看起來也最有希的辦法。
荀老爹枯樹般的老臉上浮起一個滿意的笑來。
大約是他前些日子做的那個夢果真靈驗,他覺得今年這場三場都寫得極出,或許真應了書裡說的那句“伏久者,飛必高”,他忙忙碌碌這麼些年,說不準真能在土前嚐嚐金榜題名的滋味。
荀老爹將寫好的考卷放在一邊,從考籃裡拿出幾塊乾糧來。
換場前考生在同考領到後兩日要吃的乾糧。裡頭有一些燒餅、甜糕之類,滋味倒還可以,荀老爹怕答卷時間不夠,沒忙著吃。這會兒都寫得差不多了,只等著主考來收考卷,於是心下放鬆起來,這才覺出腹中飢腸轆轆。
才拿起一塊燒餅咬了一口,突然聽得近傳來一聲淒厲喊:“毒!有人下毒!救命——”
這聲音來得突然,在寂然貢院中猶如一聲巨雷,驚得荀老爹手上一個不穩,燒餅“咕嚕嚕”掉到了地上。
他沒空去撿,將號舍的窗往外推了推,抬高子試圖去看外頭的場景。
貢院裡的號舍未免考生舞弊之行,每一間號舍都已上鎖,就連窗戶外頭也有鐵栓扣著,只能開至一半。
從開了一半的窗戶裡能看得清楚,正是清晨,貢院空曠的院子裡,一個穿硃服的影從中滾了出來,恰好滾在大院中間,這人出現得突然,同考和主考尚未反應過來,荀老爹還在想,這人莫非是砸破了號舍門跑出來的——然而一旦破門而出,今年秋闈績便作不得數,豈不是白熬一年?
下一刻,男子淒厲的喊聲又傳了過來。
“同年們,有人在乾糧中下毒,乾糧中有毒——”
乾糧有毒?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說法,那個在地上翻滾的影漸漸的作慢了下來,四肢不斷痙攣,從他裡大口大口嘔出烏,在地上洇出一道目驚心的暗影。
荀老爹一愣,下意識看向地上滾落的燒餅,心頭驀然掠過一寒意。
貢院裡的乾糧都是統一分發的,早年間都是考生自帶乾糧,但因號舍溼,有的考生帶的食很快變質。後來禮部便安排秋闈期間貢院為考生提供乾糧。
這人說乾糧有毒,那眼前這些……
荀老爹猛的收手,如避蛇蠍般地一把甩開考籃。
籃子裡的糕餅“嘩啦啦”撒了一地。
四周號舍裡幾乎驟然發出嘈雜喊——這個時間,多半都已考完,考生們見此悽慘場景,難免惶然驚悸。
荀老爹按住自己心口,此刻他心頭跳得飛快,只覺氣得也急,偏在這時腦子裡還不合時宜地生出一古怪,那喊的聲音怎麼聽著有些耳?像是在哪聽過。
他這般想著,又巍巍地推開號舍的窗,大著膽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看了一眼。
朱方巾,材瘦小,那人倒在地上,腦袋歪著,角流出來的在下糊一團。
他眼睛睜得很大,痛苦的神凝在臉上,面板好似了青,如一截僵死的鬼魂,了無生氣的眼珠子恰好與荀老爹撞了個正著。
荀老爹呼吸一窒。
片刻後,他按著口喊出來。
“有、有才啊——”
……
仁心醫館開門時,已過巳時。
立秋過後,晝日變短,黑夜變長,除了賣早食的,西街小販們鋪子開張的時間都晚了許多。
銀箏正拭著櫃檯上的藥茶罐子,對面裁店裡的小夥計匆匆忙忙從外面跑來,邊跑邊大聲道:“出事了,貢院出事了!”
孫裁捧著碗漱口,聞言轉頭問:“怎麼了?”
“剛才班房那邊的人說,聽見貢院裡死了個讀書人,說是號舍裡有人下毒,這會兒正吵得一團麻!”
銀箏手一抖,一罐藥茶不慎落,滾到了地上。
“老天爺啊,”鞋鋪裡的宋嫂聽見靜走出來,“那貢院裡的不都是考試的學生嗎?誰會對學生下毒?”
“這我不知道。”小夥計撓頭,“貢院外頭都傳開了,不過時候不到不讓進,不曉得是什麼況。”
銀箏臉變了變,再顧不得其他,掀開氈簾進了小院。此刻時間還早,杜長卿和阿城未到,夏蓉蓉主僕在屋裡沒出來。
院子裡,陸瞳正把曬乾的新鮮藥材收進木匾裡。
銀箏三兩步走到陸瞳面前,抖著聲音開口。
“姑娘,不好了,外頭在傳,貢院裡死了個考生!”
陸瞳作一下子頓住了。
“你說是考生死了?”神驀地一變,“糟了!”
銀箏見狀,心中更加張:“怎麼變是是考生出事?會不會那個吳秀才毒錯了人……”
“不會。”陸瞳放下木匾,眸中神變幻幾番,“是他自己服了毒。”
吳有才不殺主考,也定不會殺別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把藥用在自己上。
攛掇吳有才去殺了主考,無非是借了吳有才心中的怨與怒。然而吳有才臨至絕境,竟然寧願自己服毒。
頃刻間,陸瞳就明白了這儒生的用意。
此刻最後一場快結束,貢院外已有考生家眷等待,號舍裡的人心思也浮不定,這訊息能從貢院中傳出來,顯然已惹出不小靜。
對吳有才來說,目的似乎已達。只要惹出靜,引人前來,或許就有機會查清考場舞弊之行。
但,死一個籍籍無名的讀書人和死一個主考,在盛京能掀起的波瀾是不同的。貢院的大門不開,就無人知曉裡頭的真相,而秋闈還未結束,在這點時間裡,有足夠的時間將此事浪花按平。
吳有才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銀箏慌得不行:“姑娘,現在該怎麼辦?”
陸瞳寬:“別慌。”又思忖片刻:“你現在立刻去董家。”
“董家?”
陸瞳點頭,附耳在銀箏耳畔低聲耳語幾句,末了,銀箏看向陸瞳,有些猶疑:“這樣能行嗎?”
清晨的日頭刺目,晃得陸瞳眼睛也有些模糊。
仰頭,著遠的虛空,喃喃開口。
“誰知道呢,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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