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無言,姍姍月影輕移數尺窗紗之外。
陸瞳站在廖颯秋聲裡,直視著眼前人。
這位小裴大人笑起來時眉眼總帶幾分明朗的風流氣,不笑時,廓就變得鋒利起來。冷薄月給他深緋的服渡上一層冷澤,連看過來的目也冷得刺人,沒有半溫度。
申奉應啞然片刻,忽然反應過來,心中苦不迭。
剛才還誇這小醫館的人蠻懂事,怎麼一瞬就變得如此沒有眼?
什麼“賊喊捉賊”,這話說得多難聽?更重要的是,嫌疑罪證現在落到了殿前司的頭上,那他這個軍巡鋪究竟要不要繼續查下去?
繼續查,免不了得罪殿前司,不查,當這麼多人的面,顯得他像是心中有鬼一般。
當然,他本來也很怕。
但萬一哪個碎的回頭要把這事說出來,他日後還能不能在盛京繼續混了?
申奉應心中這般百般糾結著,偏那位年輕的大夫還不知好歹地提醒一句:“大人不打算去瞧瞧?”
申奉應:“……”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頭的杜長卿本就對今夜這一遭胡指控滿腹怨氣,見陸瞳開口,立刻順勢拱火,裡嚷嚷道:“別人一舉告我們醫館,什麼證據還沒有呢,大人先帶人來醫館好一通搜砸。如今人家那邊連罪證都找到了,大人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這什麼?”
“哎唷,”他大聲嘆氣,“人比人真是不如人,吳秀才那句詩寫的什麼來著?什麼苗什麼蔥?什麼高什麼低?”
陸瞳:“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
“啊對對對!人家就是那個山上苗,咱們就是那個地上蔥唄!”
申奉應:“……”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申奉應臉都綠了。
人人都知道就因為貢院裡吳秀才的那樁案子,整個朝野人心惶惶。那首詩跟催命符一樣,就這幾日,不知道牽連了多員下馬。朝中除了史臺,現在人人聽到這詩就害怕,生怕什麼帽子就砸自己腦袋上了。
好傢伙,他不過就是按舉告來拿個人,怎麼就到他也被扣這帽子了?
什麼破醫館,一群刁民,沒一個會看眼的!
申奉應騎虎難下,正絞盡腦地搜尋一個理由,就聽見裴雲暎開口:“走吧,申大人。”
他一愣:“殿、殿帥?”
這可牽連到殿前司了,眼下整個盛京場已經夠,這時候殿前司出事,裴雲暎這個指揮使也會有麻煩。
裴雲暎笑笑,好似方才眼底的冷漠只是錯覺。
“既然出了人命,又與殿前司有關,自然該去看看。”他輕描淡寫道:“我同你一道。”
話雖是對著申奉應說的,目卻是盯著陸瞳。
陸瞳雲淡風輕地與他對視。
申奉應卻是鬆了口氣。
裴雲暎要跟著他一起去,那就好了。如何置,怎麼置,都由裴雲暎做主。這樣日後出了事有人問責,他也能理直氣壯地推說與自己無關。畢竟裴雲暎是昭寧公世子,而他申奉應什麼也不是,在同僚眼中,他也和這間醫館東家說得一般,就是棵地上蔥,啊呸,地上松。
申奉應招呼後鋪兵們:“弟兄們都別挖了,現在隨我去春山一趟!”
鋪兵們紛紛收拾整理行裝,滿院狼藉,陸瞳正靜靜看著,冷不防眼前一暗,青年高大影擋住面前的。
陸瞳抬頭。
裴雲暎站在面前,腰束帶,佩銀刀,眉眼如珠玉生輝,月如水漫過他豔袍,教人無端想起陸謙當年進學時學的題詩:
落日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
可惜教人在秋風中等待的這位故人空有一幅好皮囊,卻無法激起半分心,只有警惕。
陸瞳默默地想。
從開始到現在,除了在聽見“段小宴”這個名字時,此人眸有一瞬的冷厲,就再也看不出別的緒起伏了。
哪怕他此刻已經清楚,是自己陷害了他。
收回心中思緒,重新向裴雲暎:“大人還有何指教?”
裴雲暎低頭看著陸瞳,倏然輕笑一聲,角梨渦在燈下若若現。
“今夜打擾了。”
“陸大夫,”他開口,語氣意味深長,“我們後會有期。”
那頭的申奉應在催促鋪兵們趕行,卑躬屈膝地擁著裴雲暎出去了,臨走時,還狠狠剜了一眼在一邊神不定的白守義。
舉告的時候說得斬釘截鐵,害得他還以為今夜真有什麼大收穫,結果就這麼白忙一遭。醫館不好好治病救人,天天這樣互相詆譭誣陷,等這事一過,他非得去醫行告狀,讓醫行那幫庸醫好好管管這街上的醫館!
來時轟轟烈烈,去時悄無聲息。
頃刻間,滿院只剩一片七零八落的狼藉。
地上還有半塊淋淋的豬躺著,過來幫忙的戴三郎看了看陸瞳,好心提議:“陸大夫,這豬你還用得上嗎?要用不上,我就幫您先搬走,雖然天涼了,但這麼大塊豬,放一晚也會有味兒。”
戴三郎對陸瞳很是熱心,對他來說,陸瞳是救命的活菩薩。要不是陸瞳做出“纖纖”,他哪有如今這樣矯勇健壯的,更別提得到孫寡婦的青睞。做人應得恩。
陸瞳對他低首:“多謝戴大哥。”
戴三郎忙擺手:“小事,不用說謝。”言罷,走到院中樹下,將那張裹豬的袋子重新紮,矮一甩,豬被輕鬆扛起,他又順手將那顆還沒開始爛的豬頭也提上,大步出了醫館。
他走後,白守義也對杜長卿拱手,勉強出一個笑:“小杜掌櫃,既然只是誤會一場,白某也就先回去了。”
杜長卿一言不發,只盯著他冷笑。
白守義咬咬牙,似乎也很不甘心今日竟無功而返,假意慚地拱了拱手,頭也不回地離開醫館,連哀哀著他的夏蓉蓉也不顧。
夏蓉蓉眼睜睜看著白守義扔下走了,徒留自己面對這一地狼藉,頓時眼睛都紅了,下意識向杜長卿:“表哥……”
今夜事會弄如此地步,實在超出夏蓉蓉預料。
一開始想著,雖然杜長卿最後可能會因為與白守義私下來往生氣,可事關人命,幫著杜長卿看清陸瞳的真面目,杜長卿最終會理解的好心,畢竟這也是為了醫館好。
但沒料到最後,陸瞳安然無恙,了笑話,連原本“將功贖過”的那個“功”也沒了,於是與白守義的那點聯絡,就變得罪無可恕起來。
“表哥……”
“不用說了。”杜長卿道:“今夜太晚不提,明日我送你回去。”
夏蓉蓉一愣,含在眼裡的淚水都忘了流下去。
杜長卿的意思是要送走?
認識杜長卿多年,這個表哥的子夏蓉蓉瞭解極了,心耳子也,若非如此,怎麼能心甘願被爹孃當羊薅了這麼多年仍毫無怨言。
但他竟然這般毫不留地趕走?
香草見夏蓉蓉被杜長卿的無震得愣在原地,忙開口道:“表爺,今夜誤會一場,小姐也是擔心張醫館出事才會如此行事,您千萬不要誤會。”
但今日的杜掌櫃沒有往日好說話。
杜長卿站在階上,面無表地看著們主僕二人,語氣有些怪氣。
“誤會?沒有誤會,一家人哪來的誤會。表妹既然都已經和杏林堂的白掌櫃有了,在盛京也算有了比我更靠譜的依仗,我這個做表哥的,總算能放心了。”
“而且這幾日又收了些新藥材,庫房放不下,把表妹住的那間騰出來放藥正好。”
“明日你搬出醫館,我這地方廟小,容不下表妹這尊大佛,表妹還是另擇高枝的為好。”
“表妹,你說是不是?”
夏蓉蓉呆住。
畢竟是個年輕姑娘,自小沒吃過什麼苦頭,何曾被人這般不留面地說過,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不顧院中其餘人,埋頭奔進了自己屋裡。
香草急得跺腳,趕跟了進去。
院中人剩得更了。
杜長卿不顧躲在屋裡哭泣的夏蓉蓉,向陸瞳。
“好了,都說完了,現在來說說你,陸大夫,看你嚇得臉都白了,今夜到底怎麼……”
陸瞳拿著燈,轉進了屋,“砰”的一下關上門,只留下一句“今日太晚,明日再說吧”。
杜長卿手裡還提著燈籠,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陸瞳摔了門,指著門氣道:“你看什麼態度!”
銀箏來打圓場:“杜掌櫃,我們姑娘白日忙了一天,晚上又被這樣驚嚇,應該好好休息,有什麼要問的明日再問吧,你看夜都深了。明日一早還要起來打掃院子,忙得很哪。”
杜長卿被堵得說不出話,一邊的阿城也勸他先回,遂哼了一聲,悻悻走了。
待他走後,銀箏站在陸瞳屋前,輕輕敲了敲門。
“姑娘?”
屋裡的燈滅了,須臾,傳來陸瞳平靜的聲音。
“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銀箏對陸瞳的話從來都是照做,再聽陸瞳聲音並無異樣,便應了一聲,提著燈回到了自己屋中。
窗外的人影離開了,月重新變得冷薄。
確定無人後,陸瞳才鬆開手,放開努力抑住的痛苦。
從的額頭,滲出大滴大滴的冷汗,白得幾近明,那副從來都著的脊骨此刻已全然彎了下去,捂著口,終於沒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再沒了力氣爬起來。
舊疾又犯了。
這病,一年總要犯個兩三次。剛剛在小院裡與裴雲暎對峙時,就已經快撐不住了,
只是那時不能被人看出端倪,於是強行忍著,咬著讓充沛,一面忍著劇痛,一面還要不聲與他人周旋。
所以送走鋪兵們後,杜長卿要與談時,才會毫不猶豫送杜長卿一個閉門羹。
不是傲慢,是再多一刻,就要餡了。
從心口蔓延出劇烈的疼,這疼痛宛如活的,從腔到四肢百骸中胡遊走,像是有人拿著刀片將骨一片片剝開,又像是腹長出一隻巨掌,將五臟六腑握在掌心,暴。
陸瞳疼得子歪倒下去,蜷一團,咬著牙不讓聲音逸出間。長髮被汗水打溼,一綹在臉頰。
滿地都是鋪兵們胡搜查弄的狼藉,桌上的宣紙被扔的到都是,落在地上,像一大片大一片的雪花。
就躺在滿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現了一道人影。
人影緩緩走到跟前,一胭脂紅襖兒,白綾細摺,面薄腰纖,窸窣。
從開滿紅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來,手裡提著的雕花燈籠照亮泥濘雪地,在夜裡像墳間一片微弱螢火。
陸瞳喃喃:“蕓娘……”
婦人低眸看著,微微一笑,語氣平靜又詭異。
“小十七,你想逃到哪裡去?”
……
那是陸瞳到落梅峰的第二年。
決定逃走。
年的陸瞳既適應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氣,也無法忍蕓娘隔三差五讓試藥帶來的痛苦。在某一個夜裡,當又一次熬過新藥帶來的折磨時,汗涔涔的陸瞳躺在地上,著窗外那皎潔明月,下定決心一定要逃出這個鬼地方。
蕓娘不做新藥時,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間小屋裡,只有陸瞳一人。
花了很長的時間索出一條安全的路線,又準備了足夠的乾與清水,以為自己已有足夠的耐心與謹慎。
在又一次蕓娘下山後,陸瞳揹著包袱,也跟著下山了。
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縣了。蘇南離常武縣還有一些距離,沿途想想辦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長日久,總能回到故鄉。
陸瞳逃走的那天,是個春日的夜晚。
落梅峰積雪剛剛消融,漫山紅梅如,花氣芬芳。走了一天一夜,眼看著已到山腳,山下的小鎮僅在咫尺時,腔卻突然開始泛出疼來。
這疼痛起初並不厲害,但漸漸地變得無法忍起來,蜷一團,痛得在地上翻滾,不知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陸瞳以為自己快要死的時候,蕓娘出現了。
蕓娘提著一盞燈籠,從山上下來尋。
站在階上,低頭看著階下痛得狼狽的陸瞳,燈照亮了蕓孃的臉,也照亮了角的笑。
蕓孃的語氣比平日裡更溫和,神像是從未察覺逃走的事實。
笑盈盈問:“小十七,你怎麼在這裡?”
陸瞳了一聲。
婦人若有所思地看著,訝然開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嗎?”
那時太疼了,疼得說不出話來,幾乎要將要咬破。
蕓孃的聲音不不慢傳來,像一個擺不了的詛咒。
“當年你將自己賣給我,換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債務未清,怎麼就想走了?”
“你想逃到哪裡去?”
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後的泥土比冬日還要更冷,彷彿能滲到人心裡。
陸瞳知道自己逃不了了,於是艱難開口:“對不起,蕓娘,我、我想家人了。”
蕓娘嘆息一聲。
說:“當初你我約定時,已經說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則你不能下山。”瞥一眼陸瞳痛苦的神,角一勾,“明白嗎?”
倘若之前的陸瞳還不明白,那麼在那一刻的應當已經明白了。
無法離開落梅峰,蕓娘也不會允許離開。蕓娘是天下間最好的醫者,也是這世上最高明的毒師,早在陸瞳不知道的時候,蕓娘就已對下了毒,永遠也無法離開落梅峰。
陸瞳的眼淚流了下來。
小孩向前爬了兩步,畔是因跌倒散落了一地的乾和乾糧,爬到子腳下,抓住子角,如初見那般哽咽著懇求。
“蕓娘……我錯了……我不會再逃了……”
“救救我……”
不能死。
不能死在這裡。
得活著,只有活著才能見到爹孃兄姊。只有活著,才有機會謀算將來。
山間春雪半化,紅梅玉瘦香濃,蕓孃的角也沾染淡淡梅香,饒有興致地盯著許久——如過去無數次那般。
蹲下,將雕花燈籠放到一邊,掏出絹帕,輕輕替陸瞳拭去額上汗珠,微微地笑了。
“我原諒你,小十七。”
“這次就當給你個教訓,日後別再想著逃走。”
認真地、如一位年長的師父般耐心對教導。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你,要守信啊。”
……
清月幽幽,窗外冷蕊未開,只有嶙峋梅枝映在紙窗,留下一幅綽約剪影。
滿地狼藉裡,陸瞳仰躺在地,渾上下被汗浸得溼,如多年前在落梅峰一般,無聲地誦背。
“寵辱不驚,肝木自寧……靜以敬,心火自定……飲食有節,脾土不洩……調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慾,腎水自足……”
會熬過去的,所有的痛都會熬過去。
這麼多年一貫如此,沒什麼不同。
小院裡傳來子低聲的啜泣,那是夏蓉蓉在屋裡同香草哭訴。
於是小屋裡那一點點微弱的,也就被掩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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