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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第八十四章 沉舟

範府門口,祁川站在離陸瞳一步之遙的地方,愕然開口。

“陸大夫怎麼在這?”

仁心醫館的醫曾在之前數次登門替趙飛燕施診,甚至範正廉因此看中,想要過些時日將納為己用。誰知慾還未得逞,范家就出了事。

祁川也有好些日子沒見著這位大夫了。

陸瞳頓了一下,才道:“我在附近街市買東西,路過此地,想到之前範夫人託我制的藥茶,故而過來看看。”

祁川目掃過銀箏手中抱著的大包小包,“原來如此。”

“範府的事,之前我也耳聞一二,”陸瞳語氣有些唏噓,又抬頭看向他,“祁錄事還好嗎?”

祁川愣了一下。

似乎怕他沒明白,眼前子換了個說法:“範大人出事,聽說一干親眷皆被牽連……祁錄事沒有到影響嗎?”

聞言,祁川眼神一暗。

這大概就是最諷刺的事。

為範正廉的得意手下,範正廉的親眷親信接二連三獄,偏他這個跟了範正廉多年的心腹卻安然無恙。原因無他,這麼些年,他為範正廉代理公務,為範正廉各地奔勞,但事關範正廉的仕途,他竟一點都沒上手。

甚至每年範正廉和禮部勾串,他也只是跑跑,送送冊子傳傳話,其他的一點都沒參與。

範正廉一直不信任他。

或許是怕自己參與得太多,終有一日不控制,不能做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範正廉在許多事上,都提防著他,防備著他,不讓他知曉一半點的

他可以做元安縣替範正廉分憂的縣尉,可以做盛京審刑院空有名頭並無實權的錄事,但在範正廉心中,他永遠只是那個在族學中替他抄寫功課、鞍前馬後的賤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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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刑院上下都被刑獄司查過,他也被查探一番,然而最後竟什麼也沒查著。來辦案的大人將他當作無足輕重的小人,畢竟他來了盛京後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替範正廉家眷買胭脂、修房頂、去酒樓定席……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

就像一個真正的苦力。

小孩兒喧笑的聲音將他思緒拉了回來。

不遠,兩個灰在範府門口嬉戲。門口的石獅被砸得碎,有盛滿積雨的落瓦被小孩兒撿起,在裡頭放上一隻摺好的紙船,又捉了兩隻螞蟻當作“船員”,漂浮在“海上”,玩得不亦樂乎。

祁川收回目,道:“我沒事。”

陸瞳點了點頭,像是替他鬆了口氣。

“那就好。”

默了默,又抬起頭著祁川:“不過,祁錄事會高升嗎?”

祁川訝然:“什麼?”

,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我聽翠兒姑娘說,祁錄事多年未曾升遷,如今範大人出事了,祁錄事不是自然可以頂上麼?”

此話一出,祁川愣了愣。

之前他曾聽趙飛燕的翠兒打趣說,來醫館施診的那位陸大夫可能心儀於他,祁川並未放在心上。他已有妻有子,每日掙扎於生計,沒有心思考慮男歡。不過是因為範正廉對這位大夫心生不軌,是以對出卑賤的陸瞳總帶有幾分嘆息與同

眼下聽陸瞳這般關心他的事,祁川倏爾又覺得翠兒所說或許並非虛言。

只是……

祁川搖頭:“在下出寒微,只是個小小錄事,安於現狀就好,不敢奢求更多。”

陸瞳著他:“為何不敢?”

祁川一怔。

“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我為範夫人登門施診這些日,見祁錄事手腳勤快,布事果斷,不比別人差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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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輕,神亦帶幾分未經世事嗟磨的天真,爛漫得令人可笑。

“照祁錄事這般說,人人都安於現狀,豈不是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活著還有什麼奔頭?”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祁川本能就想喝止,但不知為何,話到邊,卻沒能說出口。

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

可不是麼,他為九兒進學之事奔走多日,求過人送過禮,範正廉總是敷衍,而他努力討好趙飛燕,趙飛燕卻將他心準備的土產轉手賞給下人,諷刺他們說是“窮鬼送的醃貨”。

九兒進不了學,只能上那些不流的私學,日後縱然有機會下場,可多年以後,盛京場又是何模樣?會不會如現在一般,禮部考與人勾串,貢舉舞弊之風盛行,九兒會不會為當年的他,會不會為下一個出不了頭的吳有才,誰也說不準。

這世道,做奴才就註定被人欺負,誰有權勢,誰就做主子。

陸瞳的話又從耳畔傳來。

“不過,如今範大人出事,祁錄事眼下未牽連,但與范家牽連甚,恐怕旁人也會遷怒與你。”

語調關切:“祁錄事,你得證明自己沒與他們同流合汙才行啊。”

祁川站在範府門口,眸中神變幻。

當年範正廉下場時,他為範正廉替考一事尚未被查出。但隨著案,未必不會被人出陳年往事。

一旦被查出他當年替範正廉下場一事,他也會被打昭獄,連帶九兒也為罪人之子,遭人指點。

除非……他另投靠山。

範正廉回到盛京,這幾年升遷極快,朝中得罪了不人。

這些日子,多的是想落井下石、取而代之之人。

他一直念著時范家的恩,從未想過背叛之舉,但若事關九兒……

他可以做範正廉的刀,自然也可以做別人的刀。

“祁錄事?”

祁川回過神,看向眼前的大夫,目

“多謝陸大夫關心。”

陸瞳微微笑了,笑容似含一點微妙的靦腆。

道:“我只是希祁錄事能為多自己想想。”

銀箏促狹的目在他們二人面上掃了一轉,笑嘻嘻道:“姑娘,時候不早了,咱們還得去瞧瞧別的鋪子呢。”

陸瞳低頭,同祁川告別:“祁錄事,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祁川頷首。

陸瞳回,冷不防角撞上蹲在範府門口玩耍的兩個小孩,小孩兒面前盛水的瓦片被這麼一撞,水花濺得到都是,那張白紙折的小船也被浪打得一翻,半艘船浸了水,地往水裡倒去。

陸瞳扶住差點摔倒的男,看一眼男抱在懷裡的瓦片。

瓦片水波盪漾,紙船不住水,漸漸往裡沉去,兩隻螞蟻急得四爬。

站直著瓦片中的螞蟻輕聲提醒。

“船快沉了,不趕逃嗎?”

祁川一震,下意識回頭看向卻渾然未覺,接過銀箏手裡的包囊,繼續朝街市人流中走去了。

……

直到走街市許久後,銀箏回頭去看,還能看到男子立在範府門口的影,像一尊模糊的石像。

轉過臉,小聲問側人:“姑娘,他真的會舉告範正廉嗎?”

陸瞳笑笑。

“或許吧。”

祁川做范家忠僕做了多年,範正廉表面對他寬宥,實則卻牢牢按住他向上爬的梯子,讓他仕途一輩子止步於此。

若僅僅如此也就罷了,偏偏祁川還有個兒子。

就如的表叔劉鯤會為了兒子的前程鋌而走險、出賣親人一般,祁川也會為了後代的榮華,將範正廉當作換的籌碼。

祁川從時就跟著範正廉,雖然表面上,範正廉一些事件並未過祁川的手,但聰明如祁川,未必就沒有範正廉的把柄在手上。

若是祁川能在範正廉的案子上加一把火當然最好,若是他不能……

也有其他法子讓範正廉翻不了

銀箏見陸瞳心有主意的模樣,沒再多問,只笑道:“那咱們現在回醫館?”

陸瞳正回答,忽而神,驟然回頭。

銀箏愣了愣,跟著的目看過去,視線所及,街巷熱鬧,茶坊酒肆前遊人不絕,遠小巷口有賣字畫的拉著旗子正賣力吆喝。

“怎麼了,姑娘?”

陸瞳皺了皺眉,一微妙的不安從心頭浮起。

頓了一會兒,道:“時候還早,逛逛再回。”

銀箏雖心有疑,但這疑並未持續多久。加之中秋在即,市坊中都是熱鬧。們來盛京後,大多時候都守著醫館鋪子,出門的時候很,難得來一趟坊市,自然玩心大盛。

“也好。”銀箏拉著陸瞳在一雜耍的人群前停步,笑瞇瞇開口,“反正杜掌櫃今日準了一日假,姑娘這些日子也辛苦了,權當放鬆一日。”

盛京坊市繁華,玩樂比之常武縣和蘇南不知富幾何,街上到都是雜藝百戲,雖比不得城南一眾酒樓奢侈豪華,市井之中的煙火氣反倒更人流連。

整整一日,銀箏跟著陸瞳腳步未歇,先是看過雜劇,又去瞧了手藝人踏索,接著坐觀影戲,然後吃了南食店的魚兜子和煎魚飯,順帶喝了沙糖菉豆,最後還去看了珠子鋪,雖然什麼都沒買。

待歸家之時,天已然全黑了下來。

銀箏玩鬧了一日,高興得雙眸發亮,提著大包小包與陸瞳邊走邊說笑。

“姑娘,盛京果然比蘇南好,蘇南可沒有這麼多雜戲,難怪那些人破頭也要來皇城,這地方除了東西貴些,哪哪都好。”

等了片刻不曾聽到陸瞳回答,銀箏側首,瞧陸瞳神未見幾輕鬆,反而眉頭輕蹙,目似有幾分不寧。

提醒:“姑娘?”

陸瞳回神:“怎麼?”

“姑娘可是有什麼心事?”

陸瞳搖頭:“只是有些累了。”

銀箏點頭:“今日在外走了一天,等會回去梳洗後早些休息,杜掌櫃說明日十五,鋪子裡一起過節,恐還得早起才是。”

說話的功夫,鋪子已近跟前。醫館大門口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晃,灑下一片秋日清寒。

杜長卿早帶著阿城回去了,今日杜長卿給陸瞳準了一日假,索也就沒了開鋪子的心思,把昨日鋪兵們弄的院子掃灑乾淨後就關門走人了。

銀箏掌起燈燭在院子裡來回走了走,笑道:“杜掌櫃幹活幹得倒是不錯,院子掃得比我還掃得乾淨。”

陸瞳瞥一眼院裡,昨夜裡梅樹下被翻的泥土,此刻已全部重新蓋上鋪平。臺階前被摔碎的花盆也都全搬了出去,杜長卿掃過地後還灑了層清水,清水還未全乾,青石板在燈燭下泛著淡淡溼痕,襯得秋夜越發幽冷靜謐。

最靠外的那間屋子,門敞開著,裡頭一片漆黑——夏蓉蓉主僕已經走了。

從前這個時候,香草該去院子裡喂兔子了,偶爾遇見了,還會與他們打個招呼。

銀箏著那間空屋,嘆了口氣。

“從前在的時候覺得多了個人不方便,如今走了,又覺得院子裡怪冷清的。”話一出口,忽又意識到什麼,忙補充,“不過走了也好,咱們平日裡在院子裡走做藥,多兩個人也不方便。”

陸瞳沒做聲。

確實是故意趕夏蓉蓉走的。

夏蓉蓉因杜長卿的事,總是讓婢香草明裡暗裡注意陸瞳,倘若陸瞳只是一個普通的坐館大夫,這也無傷大雅。

可惜陸瞳要做之事,並不能為人知曉。

後來無意間瞥見夏蓉蓉腕間那方昂貴的玉鐲,心中有了猜測,銀箏又悄悄跟著們,發現們二人與杏林堂的夥計文佑暗中談。

白守義與仁心醫館齟齬已久,既與夏蓉蓉一拍即合,陸瞳索就將計就計。

杜長卿耳,但對杏林堂一屋子人尤其深惡痛絕,夏蓉蓉與白守義搭上關係,縱然杜長卿再念舊,此事過後也只會忍無可忍。

果然,杜長卿將夏蓉蓉“請”了出去。

陸瞳垂眸。

就是故意的。

故意在夜裡“埋夏蓉蓉看見,故意放任夏蓉蓉傳遞錯誤的訊息給白守義。

故意撿到段小宴的東西卻不還給他,又故意把荷包落在劉鯤的上。

殺人、陷害、汙衊、做戲……

樁樁件件,都是故意為之。

“銀箏。”忽然銀箏名字。

“怎麼了,姑娘?”

陸瞳轉,走到銀箏邊,附耳低聲了幾句。

銀箏驀地一震,驚訝看著

陸瞳微微點頭,銀箏咬了咬牙,看了小廚房一眼,終是什麼都沒說,一轉出去了。

待銀箏走後,陸瞳在原地站了片刻,擎燈走進小廚房。

小廚房中一個人也沒有,臺上、地上堆積著竹匾曬好的藥材,一進去,濃濃藥味撲鼻。

夏蓉蓉走後,前方的空屋可騰出來重新存放藥材,待過幾日,廚房會更寬敞一些。

陸瞳把燈燭放在案臺上,彎腰從案臺地下拖出一隻大竹筐來,竹筐裡裝滿乾草,手,從裡頭掏出一隻黑瓷罐。

瓷罐有大花盆那般大,通漆黑,沒有半分花紋,開啟瓷罐蓋子,微微屈,對著瓷罐出手,似在仔細觀察。

院中無人,銀箏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只有微弱燈火從廚房小窗隙出一點暈黃。從廚房門口看去,子背對著門口,不知做什麼做得仔細,只能從側影看見那尊漆黑瓷罐,在夜裡像個混沌的夢。

在廚房呆了一會兒,約莫有一柱香功夫,才站直,拿起一邊蓋子蓋瓷罐,又如方才那般將瓷罐放進竹筐,拿乾草細細掩蓋,直到掩蓋得再也看不出一痕跡,才把竹筐推回了案臺下。

做完這一切,陸瞳就重新拿起一邊的燈燭,離開小廚房,回到了自己屋子。

屋門關上了。

小院裡最後一去,只有薄雲遮蓋的月亮灑下一片灰淡的,漸漸照亮了窗前枯瘦的梅枝。

就在這一片死寂中,忽的,一個黑影從牆頭掠了下來,如一片雲般,飄進了漆黑的廚房。

小廚房門未關,外頭一點月溜了進來,把四周一切照得不甚清楚。

來人小心走進廚房,站到了陸瞳方才站過的案臺前,悄無聲息彎腰,一點點從其中出那隻滿乾草的竹筐。

他用力拉幾下,很快到冰涼的一角,於是手,從裡頭抱出一隻漆黑瓷罐來。

瓷罐看起來沉重,抱起來卻很輕,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來人就地坐在地上,猶豫一下,用力撬開罐子的口蓋。

口蓋隙被塞了布巾,一用力,罐蓋被猛地拔起。

“嘶——”

一抹黑影閃電般從罐中彈出,狠狠一口咬在來人手臂上。

聲到邊驀地被嚥下,猝不及防被襲之下,黑影猛地甩手,攀在手臂之被用力一揮,重重摔向遠,在門口緩慢彈。

微薄月從門外掠進一點,照亮了門前那團麻繩一般彎曲綿的事。

一條蛇。

竟是一條仍在蠕的、氣息奄奄的黑蛇。

來人怔忪一下,忽聽得門外有腳步聲響起,神驟然一凝,下意識抬頭看向前方。

老舊的木質廚門被推,在靜謐夜裡像酸的牙齒搖搖墜,聲音也帶著破朽。

“吱呀——”

“吱呀——”

輕輕晃著,終於被全然推開。

一道明亮的照亮了廚房。

子擎燈站在門前,夜風從院中吹來,吹得手中黯淡燈火搖搖墜,角飄搖若浮雲,一雙清眸漾起淺淺波紋。

“段小公子。”

低頭,看向癱坐在地的圓臉年,微微笑了笑,語氣平靜得近乎森然。

“你在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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