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團總是香甜。
漆黑刑房裡,蓬頭垢面的囚犯在角落,啃著手裡半塊生黴的月團。
範正廉被關進刑牢已近一月,這一月裡,他由清名廣播、高高在上的青天大老爺淪為人人唾棄階下囚。每日吃不好睡不好,在刑房中與老鼠臭蟲為伍,連半塊生黴月團都是奢侈。
他每日聽那些獄卒閒談,得知貢舉舞弊一案至今,禮部上下震盪,天子怒逾雷霆,朝野裡裡外外查清一批員私下賣鬻爵,事已至此,他這個審刑院詳斷多半也兇多吉。甚至許是因為他原先將清名抬得太高,以至於東窗事發時,才會引得眾怒難平。
范家上下連同眷皆被牽連,往日討好往的權貴忙著明哲保,他在這牢中呆了多日,起先還念著許有人能幫忙搭救一把,可直到渾上下能送獄卒的金玉都已被蒐羅乾淨,也不見一個人前來探往。
場就是人走茶涼。範正廉嚼著裡的月團,恨恨地想。
正想著,暗傳來人的腳步聲。那個總將眼睛向天上的獄卒站在牢門,滿臉不耐:“說好了一炷香,快點!”
他後的人“嗯”了一聲,待獄卒走後,才出一張悉的臉。
“祁川?”範正廉驚訝。
“是我,大人。”
燈火下,男子半張臉陷在黑暗裡,看不清楚神,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木訥。
然而這木訥在眼下孤立無援的範正廉眼中,立刻便了親切。
範正廉一把抓住鐵柵欄,幾乎要將臉全部上去,激道:“你怎麼來了?”
他沒想到還能再見到祁川,他如今戴罪之,邊所有奴僕手下理應被牽連,他以為祁川也陷囹圄,未曾想他居然好端端站在眼前。
範正廉遲疑道:“你……沒被為難?”
祁川搖頭:“小的只是錄事,他們沒在我上查出什麼。”
他這麼一說,範正廉適才記起。自打他回到盛京赴任審刑院,刻意著祁川職不讓他升遷,一介小小錄事,的確不易被人放在眼裡。
祁川沒說什麼,只從後的食籃裡端出幾碟酒菜,從欄中遞給範正廉,道:“小的知道大人這些日苦了,小的無用,幫不上忙,就帶了點吃的過來。”
範正廉看了看祁川,又看了看他遞來的燒鵝,不知為何,心中突然生出幾分慨。
他在這獄中許久,一月間看遍人冷暖。落井下石的、乘人之危的,趁火打劫的,到最後雪中送炭,願意冒險來看他的,竟是這個他不怎麼看在眼裡的奴僕。
原先打他的那頂錄事帽,眼下倒令他難得生出幾分無地自容之。
祁川默默倒酒給他,範正廉接過來,忽地苦笑一聲,說:“小川,落到這個地步,也只有你願意來看我了。”
“小川”這個稱呼太過久遠,祁川愣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低聲道:“大人對小的有恩,小人激不盡。”
範正廉嘆了口氣。
其實他與祁川自長在一起,主僕誼絕非尋常可比。當初祁川想要進族學唸書,秦家家貧,秦父不願出銀,更罵他不知天高地厚,是範正廉說服範母出了祁川那份束脩,帶他一起進了書院。
書院中不乏富家子弟,見祁川出低賤肆意欺辱,範正廉幫忙護著。而祁川也會幫範正廉抄習功課,那時候激是真心,袒護也是真心。
只是人與人間,貴賤早已註定,祁川忠心耿耿、聰明伶俐,可惜卻是賤奴之子,令人憾。
範正廉問:“外頭現在怎麼樣?”
“禮部應當沒有迴旋餘地了,史臺對此案十分看重,老夫人和夫人那頭小的已打點過,會好過一些。”
範正廉點頭,又左右看了一下,忽地招祁川上前,低聲對他道:“你幫我做件事。”
祁川一怔。
“你去一趟太師府,想辦法給太師傳個話,就說我有一樣東西要獻給太師,還請太師相助。”
祁川遲疑:“這……”
範正廉神一笑,“雖我落到如今田地,全而退是不可能,但這案子如何判,其中尚有餘地。你沒在場不知道,救我對那些大人來說,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太師府,是我範正廉最後的靠山。”
他往後退了一步,喝一口熱酒,一雙眼在昏暗囚牢中灼灼發亮。
當初他把姓陸的那個小子理乾淨,送了太師府一個人,可也卻不忘給自己留一手。那小子的信,他沒有呈給太師府,而是自己私自扣了下來。
這東西用不好是催命符,但用好了,也能救命。
如今他已窮途末路,橫豎都是一死,不如先力一搏,之後種種,再容細想。
祁川還想說什麼,外頭傳來獄卒催促聲:“到時間了——”
範正廉看外面一眼,對祁川道:“去吧,別忘了我說的話。”
他應一聲,把空食籃裝起來帶走,要走時,又被範正廉住。
“小川,”範正廉沒敢看祁川的眼睛,語氣愧疚,“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
祁川子一震,沒說什麼,快步出去了。
待出了門,他又往獄卒手裡塞了一塊碎銀,獄卒掂了掂,臉好看了些,看他一眼,“你倒是個忠僕,都這田地了還來探監。”
“忠僕”二字,從前聽著不覺什麼,如今聽著倒覺幾分刺耳,祁川悶頭出了刑獄司大門,外頭颳起大風。
風颳在臉上刀子似的疼,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想到方才範正廉囑咐他去太師府的事,心如麻。
範正廉要去請太師府這張最後底牌,試圖絕境翻。然而祁川知道,如今外頭的況比範正廉想得還要糟糕。
這幾日,無論他走到哪裡,幾乎都能聽到有人談論貢舉舞弊案。上頭決定徹查,甚至有訊息說,要倒查往年下場中人有無作弊過往。
他做賊心虛,便如驚弓之鳥,夢裡都是差人拿他的場景。
一旦倒查,查到範正廉頭上,就會連帶著查出他自己,九兒年紀還小,若有這樣一個父親,這輩子也就毀了。
其實自範正廉獄後,也有其他人找到他,範正廉當這些年樹敵不,他若投奔他人,便要拿範正廉做投名狀。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仁心醫館那個醫說過的話來。
“船快沉了,不趕先逃嗎?”
祁川的腳步一頓。
昏暗牢獄中,範正廉不知是幡然醒悟還是怎的,他一聲“小川”,對他說“對不住”。
如若是從前,他們或許會冰釋前嫌,共患難的人總要比旁人親厚。畢竟那些年,他是真切激過範正廉,發誓要效忠他一生。
偏偏是現在。
可惜是現在。
人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這句道歉來得太遲,而主僕間嫌隙已生。
船快沉了,聰明的人總是先逃離,他不想跟著這艘船一起沉下去,便要另謀生路,不惜一切代價。
哪怕是拿昔日恩人做墊腳石。
冷風吹來,吹得上泛冷,祁川定了定神,握手中食籃,快步走熙攘人流中。
……
盛京的風一日冷過一日,展眼九月,氣寒冷,北地鴻雁開始南飛。
鴻雁掠過盛京貴族家府邸,卻把市井中閒趣佚事傳得滿城皆知。
兩日前,一則訊息悄無聲息在市井中流傳開來,說是因貢舉舞弊案獄的罪臣範正廉與當今太師府上淵源匪淺。如今一朝出事,範正廉在獄中四收買獄卒請人幫忙給太師府帶話,求戚太師出手相助。
這訊息無憑無據,且著實荒謬,一開始眾人都當是哪個殺千刀的胡生謠,畢竟一個審刑院詳斷,一個權傾朝野的當朝太師,平日也不見往來,八桿子也打不著一。說起來,還算范家高攀。
但這訊息傳得實在有鼻子有眼,還有人說曾在幾年前見過太師府馬車在范家門口停留,漸漸的,流言越傳越甚,說範正廉本就是戚太師手下人,勾結禮部舞弊,正是因為太師府暗中授意。畢竟科場一旦為掌控,即是掌握梁朝半個朝野。若有求仕途者,過範正廉之手以重賄獻之,方得榮華富貴。
這流言傳過了外諸司,傳過東樓街巷,越過史臺傳到皇帝案頭,自然也傳到了朱雀門頭的太師府上。
太師府庭院中,池塘假山,池中魚群漫遊,金盔、墨眼、錦被、梅花片……一眼去,水中金霞粼粼,淙淙韻。
當今朝中文臣最養鶴賞魚,梁朝上下清流雅士紛紛效仿,常在庭齋中豢養此。然而旁人府中魚鶴哪有太師府中珍奇,若論起來,還是太師府庭中珍禽更勝一籌。
正是午後,有人穿過池邊長廊,一路疾行,低頭進了池邊不遠的茶室。
茶室,案上砂壺飾以雕花,有人正手捧古卷,臨窗小憩。皂鶴氅鬆鬆攏在他,蓮花玉冠下,而那頭婆娑白髮垂至肩頭,只一背影,頗有道骨仙風之態。
來人是個材矮小的管家,快步進屋後,遠遠站於黑袍老者後,輕聲開口:“老爺,外頭的流言越傳越甚了。”
這幾日,范家的事傳得沸沸揚揚,縱是想佯作不知也難。
老者未曾作聲。
“再傳下去,恐對太師府聲譽有損……”
“無妨,”老者仍捧卷不放,聲音不疾不徐,彷彿所談一事與他無關,“范家與我府毫無關聯,流言隨他去。”
“可是……”管家低頭道:“此事與小公子有關。”
老者翻書的手一頓。
“前年二月中,小公子在樂樓無意間傷了位良婦。後來良婦歸家,糾纏不休,其家人上京找到審刑院,詳斷範正廉知曉理後主幫忙,將此事理乾淨。”
“因事出突然,小公子又惶不安,奴才便斗膽瞞下老爺,不想如今惹出大禍,請老爺責罰。”管家說完,即刻伏跪了下來。
室中一片沉默。
許久,老者淡淡開口:“起來,此事不怪你。”
不過死了個良婦,此等小事下人理了就是,的確犯不著報與主子聽。縱然時日倒流,太師府理的辦法也並不會不同。
“此流言甚囂塵上,只怕是範正廉臨死掙扎想將范家拖下水。天家對貢舉案正是上心,若被有心之人利用,範正廉一開口,小公子的事公諸於眾,到底對公子聲譽不利。”老管家勸得苦心。
黑老者默然片刻,溫聲道:“那就讓他閉。”
管家神一凜:“是。”
“去吧。”
管家從地上站起,正要退出茶室,又被室人住:“等等。”
“老爺有何吩咐?”
手中古卷被擱置案頭,黑老者拿過桌上砂壺,斟滿眼前茶盞,適才慢慢地開口。
“那良婦人家,你再去查查。”
管家一愣:“老爺是覺得其中有問題?”
“流言傳得蹊蹺,範正廉也在場混了些年,就算找太師府,也不至於如此大張旗鼓,此事非他之手。”他捧茶至邊,淺淺呷了一口,又掏出帕子去角茶湯,才繼續道:“盛京盯著戚家的人不,那良婦之事若被人知曉,多半被人當手中刀”
“你去查查那家人日前景況,親眷何在,找到了,仔細盤問。”
“是。”
又想到什麼,老者將茶盞放下,“那個孽障畜生,行如此無恥之事,玷汙門庭,罰他足一月,祠堂面壁思過。”又嘆口氣,“終是老夫教子無方之過。”
管家忙道:“當時公子年,且早已知錯,日日愧疚,老爺對公子良苦用心,公子終會知曉。”
背對管家,老者搖頭:“罷了。你去吧。”
管家站起,就要退下,忽而又想到什麼,停步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老爺,既要查那良婦,那讓範正廉閉一事可還要繼續……”
案頭燃著的香還在繼續,青煙裡,那道背影越發顯得風骨昂藏,宛若高高在上的仙人,談笑間,將凡人宿命撥弄。
他平靜道:“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