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一日裴雲暎來醫館拿藥以後,一連許多日,陸瞳都沒再見到他了。
立冬以後,盛京一日比一日冷。銀箏看這天氣恐是要下雪,對面葛裁收了厚些的皮子給留兩塊,好給陸瞳做件斗篷。
這一日,陸瞳正坐在櫃前翻看醫書,門外有人進來,在桌櫃前停下,輕聲喚了句:“陸大夫。”
陸瞳抬頭,看清來人後站起,“董爺。”
來人是太府寺卿府上的董麟。
自打貢舉案過後,董麟便很再來醫館。一來他的肺疾好轉許多,用藥不像從前那般頻繁。二來,幾月前貢舉考場發生的一幕嚇壞了董夫人,董夫人本就對這個兒子若珠寶,經此一事,將董麟看得更,每次出門都前後一堆護衛,反倒不怎麼方便來西街。
今日董麟穿了件嶄新的合綾緞袍子,他肺疾好轉後,面紅潤了許多,也不如從前虛胖,瞧著比當初在萬恩寺見時神了不。見陸瞳站起,董麟忙道:“陸大夫,打擾了……我……我今日是來取藥的。”
他在陸瞳面前一向有些口舌笨拙,杜長卿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頗有眼地拉著阿城去了裡鋪後。
陸瞳請董麟坐下,手替他把脈。
坐得近,從前本就生得纖弱,冬日裡穿了石青的窄襖,領邊繡了一圈茸茸兔,卻把那張臉襯得越發只有掌大,明眸人。
董麟心跳如鼓,只覺被佳人手指搭著的腕間也變得灼熱起來,忙低下頭,不敢多看。
陸瞳收回手:“董爺脈象無事,之後若無癥象,就不必繼續服藥了。我開一些溫養的補方,偶爾喝一喝即可。平日注意飲食就是。”
“多謝陸大夫。”董麟激,“難為陸大夫一面坐館,還要上心我的病……”
董麟是接到訊息後才來的醫館。
邊小廝說,仁心醫館的丫鬟來了董府一趟,說董麟已有一段日子沒去醫館看診,若得了空,還請來醫館坐坐,好教陸瞳瞧瞧病如何。
當時董麟心中便浮起一的竊喜。
這位陸大夫清冷,幾次三番來到太府寺卿,卻沒有攀附之舉,甚至比起旁人還要更疏離一些。也正是因為如此,陸瞳越疏離,董麟對的慕就越多一分。
得不到的總是最想要的。
不過,況卻好像不似他想的那般毫無希。
陸大夫每日忙著醫館的事,卻還有心思惦念他的,這說明……心裡也是有他的吧?
董麟收起心中遐思,正道:“我這病能好這樣,全拜陸大夫所賜,說起來,真不知如何謝您才好。今後陸大夫若有需要的,儘可告訴在下,若我能幫的上忙,一定不餘力。”
這本是一句客套說辭,未曾想聽完他的話,陸瞳目了,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彷彿十分為難。
董麟一怔,試探地問:“陸大夫……可是遇到了什麼難?”
“也不是難。”佳人微微一嘆,眼眉間那點哀愁如細,輕而易舉將他包裹,說,“我有一件事想做,卻找不到別人幫忙。”又看一眼董麟,默默垂眸,“罷了。”
這一句“罷了”,直將董麟的心都懸了起來,他忍住手將佳人眉心平的衝,急切問道:“陸大夫若信得過我,不妨直說,我絕不會告訴旁人。”
陸瞳面難。
董麟神殷切。
許久,陸瞳嘆了口氣,才看向他,輕聲道:“董爺可知道太醫局的春試?”
“春試?”董麟一愣。
為太府寺卿的爺,他自然知道春試。
太醫局是培養醫的學院。
梁朝太醫局學生,學完大方脈、小方脈、風科、眼科、瘡腫科、口齒咽科、針灸科、金鏃兼書科這九科後,只要過三年一期的春試,就能進翰林醫院任職。
董麟遲疑看向陸瞳:“陸大夫這是……”
“我想參加今年太醫局春試。”陸瞳著他。
董麟呆了呆。
太醫局春試顧名思義,參加校考的全都是太醫局學生。能在太醫局進學的學生,也大多家中多有人脈,不說全是高門世家,至也是小之後。
誠然,為了以示公平,每年太醫局春試,梁朝醫行也會推舉一些未在並非太醫局學生的平民大夫,這些大夫大多資歷老年紀長,醫在盛京廣信賴,翰林醫院便破格給這些大夫參加春試機會,許他們進翰林醫院的可能。
不過……陸瞳要參加春試?
董麟迷地開口:“陸大夫莫非是想進翰林醫院?”
陸瞳點了點頭。
董麟更不明白了,翰林醫院不是沒有醫,但陸瞳在仁心醫館做得好好的,要真進了翰林醫院,表面上是鮮了一些,卻不如在外頭自由。況且翰林醫院那些醫多是太醫局學生,一向看不起外頭醫行進來的“野大夫”,外人進去,不知要被他們如何欺負。
更何況……
董麟看向陸瞳,他不認為陸瞳能過太醫局的春試。
雖然陸瞳救過自己,前些日子還救了文郡王妃母,先前的“春水生”和“纖纖”在盛京賣得也是風生水起。但太醫局的那些先生,全都是翰林醫院本來的醫,陸瞳連正經的醫科都沒仔細學過,如何能過九科春試。至這些年,醫行推舉的那些參加春試的平民老大夫,能過春試的屈指可數。
“陸大夫何故如此?”董麟好心勸,“做醫也不過是比在這裡多一點銀子,宮裡規矩比外頭多得多。要是陸大夫缺銀子,我可以……”
“董爺,”陸瞳打斷他的話,衝他笑了笑,“當初我來盛京,就是秉持師父志,進翰林醫院……”
董麟被佳人這一笑晃得頭暈眼花,心口灼熱,再聽說“師父志”什麼的,頓生佩服與憐惜,一腔阻攔之言再也說不出口,只小心翼翼問:“這件事,不知我能幫上什麼忙?”
“我想,董大人是太府寺卿,同醫行關係應當好。若與醫行那邊提一句,今年推舉應試的大夫中加一個我……”
聞言,董麟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他還以為是陸瞳要他幫忙在春試最後的結果上做文章。要知幾月前因為貢舉案一事,梁朝所有校考都比往年嚴格,誰也不敢在這個關頭冒險行事。若陸瞳真提出這個要求,他還不好答應,沒料到只是要一個參試名額。
“這有何難?”董麟笑道:“每年醫行推舉的大夫連名字都佔不滿,一點小事罷了,陸大夫只管放在我上。”
陸瞳神微松,激道:“如此,多謝董爺相助。”
在心儀佳人面前做了一回救的英雄,董麟自覺快意,連聲音都變得意氣風發了起來。又與陸瞳說了幾句話,直到有病人來醫館求診,陸瞳開始忙碌,董麟才起告辭,依依不捨地離去。
躲在氈簾後面嗑瓜子兒的杜長卿著董麟走遠的背影,往布兜裡吐了片瓜子皮,小聲嘀咕:“也不知說什麼說這麼久,臉都笑爛了,還太府寺卿爺呢,瞧這不值錢的樣子。”
銀箏端著一簸箕白棘進來,見狀好奇地看了一眼杜長卿,道:“杜掌櫃,你有點奇怪啊。”
“哪裡奇怪?”
“同樣都是對姑娘有所圖謀,你對裴殿帥嚴防死守,怎麼不見你攔著董爺?”
杜長卿隔幾日就要在陸瞳面前說幾句裴雲暎壞話,像是生怕陸瞳被裴雲暎一不留神拐走,這個董麟眼珠子都要黏到陸瞳上,偏杜長卿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那能一樣嗎?”杜長卿翻了個白眼,“裴雲暎長那樣,董麟長這樣,年輕小姑娘都長得俏的。陸大夫極有可能被姓裴的一張臉迷住,那姓董的?看不上,我瞎什麼心?”
銀箏想了想:“你擔心姑娘被小裴大人迷住才如此反應,杜掌櫃,你這是心儀我家姑娘,吃醋了?”
“咳咳咳——”
杜長卿險些被瓜子皮嗆住,好容易才吐出來,怒道:“怎麼可能?”
“那你為何每次提到小裴大人都沒好臉?”
“不攔著他,等他花言巧語把陸大夫拐進他裴家大門?”杜長卿沒好氣道,“這人一旦嫁了人,就不自由了。尤其是他們這樣的家大門。”
“陸大夫要真跟了姓裴的,姓裴的日後還能放出來給我坐館?我這醫館好容易有了起,再幹幾年都能去城南買鋪子了,姓裴的想勾引陸大夫,就是刮我的銀子。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我見我殺父仇人,我能給好臉嗎我?”
銀箏倒沒料到杜長卿想法居然如此清奇,噎了片刻,才開口:“原來如此,是我小看了杜掌櫃。”
杜長卿把瓜子往兜裡一揣:“早跟你說了看那些的,格局大些。”
他把氈簾一掀,嘆道:“陸大夫這隻金凰,可不能被什麼七八糟的玩意兒帶走,還是就留在我們這破窩,好好給這破窩上層金吧!”
銀箏:“……”
他往外頭去了,背影狂傲不羈,銀箏扁了扁,看他的目帶了一同,小聲道:“那可未必。”
……
杜長卿還想著將陸瞳這隻金凰長久地留在仁心醫館做鎮館之寶,那一頭,得了陸瞳請求的董爺,當日下午就去了一趟醫行。
醫行的醫使這幾日正躺在榻上擬今年太醫局春試推舉的平民大夫名冊,見太府寺卿家的小公子突然前來,立刻拋下手中暖爐,著腳出門相迎。
董麟被一群人簇擁著進了醫行大門,待關上門,將自己來意說了一遍,做主的醫使便爽快拍了拍:“這點小事,何故董爺親自跑一趟,差人來說一句就是。”又湊近各醫館送來的名冊,疑開口,“董爺說的那人是……是……”
“是仁心醫館的陸瞳陸大夫。”
醫使聞言,恍然大悟,看向董麟的目頓時變了:“原來是那位陸大夫!”
仁心醫館這半年來在盛京醫行有些出名,不過,倒並非因為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外地醫做出兩味新藥這回事。而是之前藥所的婁四收人銀子想給仁心醫館吃點苦頭,當日就被趕來撐腰的董家護衛給折騰的灰溜溜一狼狽,這件事不久就在醫行裡傳開了。
小小的仁心醫館背後,竟有太府寺卿撐腰。
醫行對此流言本來也是將信將疑,不過今日董家公子親自來為這位陸大夫求託人,看來傳言果然不假。
醫使心中對西街那家小醫館又默默添了一筆,上卻應承道:“董爺放心,醫行這邊年年推舉的春試大夫都湊不齊人,您這一說,反倒解了小的們燃眉之急。回頭把名冊擬上去,一定不會耽誤陸大夫今年春試。”
董麟含笑道過一回謝,又聽了醫使一番恭維之詞,這才離去。
待他走後,醫使邊藥問道:“大人,那位陸大夫究竟什麼來頭,竟讓董爺親自為求人。”
縱然為董麟施過診,但本質也只是一介普通百姓,太府寺卿的公子犯不著替如此奔走。董麟如此作為,明顯是對此事十分上心。
醫使哼了一聲:“誰知道呢?”
他將手揣在袖中,“回頭找個機會將此事說與董夫人。”
“咦?怎麼還要說給董夫人?”
醫使敲一下藥腦袋,搖頭走了。
“傻小子,咱可不白幫忙。”
門外,小廝扶董麟上了馬車,寒風冽冽,凍得人手腳冰涼,董麟打了個噴嚏,小廝忙將手爐遞給他。
馬車拐了個彎,漸漸駛離長街,小廝忍不住開口:“爺,您真要幫陸大夫進宮?”
為一介春試親自來求人幫忙,自家爺何曾吃過這種苦?
董麟面帶笑意地捂著手爐,微燙的暖意從掌心傳來,讓他想起在醫館時,被陸瞳手指搭過的那一小塊面板,也是如此灼熱。
他心不在焉道:“只是讓參加春試,又不一定能過校考進宮。”
這些年,春試除了太醫局學生,醫行推舉的那些老大夫能過的有幾個?誠然那些老大夫醫並不平庸,但校考和行醫,有時候本就是兩回事,何況陸瞳還這樣年輕。
董麟心中清楚,就算讓陸瞳參加春試,最後的結果也多半不盡人意。
但這樣的舉卻能讓他博取佳人好。
其實一直以來,比起母親的反對,他更在意的是陸瞳對他的疏遠。但今日不一樣,主關心他的病,他又替心願奔走。董麟自認能看出陸瞳對他態度的化,或許,對於自己,陸大夫並不是全無意。
小廝問:“如果陸大夫沒過春試怎麼辦?”
“那更好了。”
小廝一愣。
車軋過石,馬車顛簸了一下,董麟低頭握險些滾落的暖爐,眼中閃過一笑意。
“那我就直接登門求許,納進我董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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