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陸瞳就忍不住反駁：“行合道義，不卜自吉；行悖道義，縱卜亦兇。人當自卜，不必問卜。”

做好事的人不占卜也會吉星高照，像他這種壞事做盡之人，就算燈花上一百遍，走在路上也難免不遭雷劈。

這話裡的諷刺應當是被聽明白了，黑人有些意外地看向陸瞳：“你讀過書？”

陸瞳沒說話。

他打量陸瞳一眼：“既然讀過書，怎麼還做賊？”

陸瞳：“……”

忍無可忍：“我不是賊！”

很討厭此人一口一個“小賊”，那種輕慢的態度、揶揄的語氣，無不著此人深藏於心的傲慢。

是那種即便落到眼下這種需要人幫助潛逃，還不忘擺出居高臨下的傲慢。

“死人東西，不是賊是什麼？”

陸瞳深吸口氣：“我是大夫，取那些東西是為了做藥引。”

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與這人說這些，許是眼前人輕慢的語氣令人忍不住想要反駁。

對方似乎來了點興趣，看向：“大夫？”

他聲帶笑意，像是不以為然，“用死人做藥引，你是什麼大夫，不會是兇手吧，兇手大夫？”

陸瞳：“……”

決定閉。

與一個陌生人爭論這些事沒有任何意義。至目前看來，他沒想要命，那麼這樣等到明日一早，大雪停下，與此人各走各道，再無瓜葛，也算圓滿。

風雪從破廟門口經過，雪粒從破窗飄來，呼號風聲裡，油燈靜靜燃燒。

在這一片靜謐的暗影裡，黑人突然開口：“小賊。”

陸瞳警惕地向他。

他看著腳下燃燒的柴火，問：“你說自己是大夫，會不會傷口？”

“不會。”

陸瞳答得爽快。多說多錯，還是不說為好。

“是嗎？可是你剛才你挖人心肝時，箱子裡好像有金針。”他抬抬下，示意陸瞳的醫箱。

陸瞳下意識抱住懷中醫箱，隨即反應過來。

他剛剛就看到針了，還說是賊？

這人就是故意的！

陸瞳忍著氣：“平日裡遇見的病人，沒機會傷口。”頓了頓，又故意道：“所以找死人練手。”

廟中靜寂。

過了一會兒，黑人笑了，他說：“這樣啊。”

他朝陸瞳勾勾手指，“這兒有個現的，算給你賠禮，活人總比死人有用。”

陸瞳還未明白他這句話意思，黑人便一手按住自己右肩，“撕拉——”一下撕開帛，出淋淋的肩背。

一剎那，濃重腥氣撲鼻而來。

陸瞳瞳孔一。

這人傷極深，從肩部蔓延至背部，像是有箭傷混合刀傷，皮猙獰得不模樣。雖一開始陸瞳已猜到對方上有傷，卻也沒料到傷得如此之重。

實在是因為他看起來神舉止都與尋常人無異，沒有半分虛弱。

“吧。”他側首，示意陸瞳上前。

箭傷模糊一團，陸瞳心底有些微微發，雖在落梅峰翻看蕓娘屋裡的醫書，但從未真正與人治過病，於是下意識就要起避開：“不行，我不會……”

一隻手攥住手腕。

黑人坐在原地，一手抓著手腕將扯回來，語氣平靜：“不要，死不了就行。”

陸瞳：“……”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人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能走能跳，喜怒不形於，甚至拿著把刀嚇唬人，一瞧就是狠角。眼下好像是沒有拒絕的權力。

陸瞳按捺下心中複雜緒，看向他：“……我試試？”

他鬆開手，笑笑：“這就對了，醫者父母心嘛。”

陸瞳重新在柴堆前坐下，開啟面前醫箱。

醫箱裡有兩隻罐子，一隻陶罐盛滿心肝，陸瞳取出另一隻鐵罐，拔掉鐵罐塞子。

黑人目了，問：“這是什麼？”

“臘雪。”陸瞳答道。

冬至後第三個戊日為臘，臘前雪宜於菜麥生長，又可以凍死蝗蟲卵。將臘雪封至瓶中，或能解各種毒。

蘇南城十年難遇大雪，落梅峰的雪和城中雪又不一樣，本來是想將這罐雪帶回山上的，沒想到會用在這裡。

陸瞳把罐子放在火堆上，那一罐晶瑩剔的臘雪漸漸變清澈明的水，又慢慢冒出熱氣，喧囂沸騰，像是山澗凝固的雲沾染了人間風塵，變得鮮活起來。

陸瞳又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浸在煮沸的臘雪中沾溼。

黑人靜靜看著陸瞳做這一切。

末了，陸瞳拿著浸溼的帕子，向著他走過去。

他坐得筆直，陸瞳繞到他後，輕輕將他已經撕開的帛再往下揭了揭，目落在眼前時，呼吸不由一滯。

離得近了，才看得清楚，這人的傷口猙獰得可怕。

陸瞳深吸口氣，拿帕子一點點拭乾淨上頭的汙，被鮮模糊的傷口出真相，越發可怖，刀傷與箭傷皆是從背後斜刺而來，從方向來看，他是被人從後捅了一刀，且離得很近。

忍不住看了對方一眼。

黑人低著頭，背影籠在雪夜燈花的暖意裡，看不太出來緒。

姿態倒是如常輕鬆。

陸瞳便不再多想，從醫箱絨布裡取出金針。

金針是蕓娘不要的，蕓娘有很多針，有時候那些針用得久了，蕓娘不覺如意，就會換掉一批。陸瞳把那些針撿回來，挑出能用的，藏在自己箱子裡，蕓娘見了，也並不會多說什麼。

有時候會用那些針來藥包，但還從沒用過這針來傷口，甚至於，手下這片鮮活溫熱，而過去這幾年裡，得最多的，是墳崗裡、刑場死人堆裡冷冰冰的。

並不悉活人的。

黑人道：“做什麼，佔我便宜？”

陸瞳：“……”

收起方才對活人的敬畏與謹慎，一針紮了進去。

黑人悶哼一聲。

陸瞳淡淡道：“抱歉，第一次傷，不太練。”

黑人沒說話。

陸瞳便低頭合起來。

線是桑白皮線，蕓娘有很多桑白皮線，有時候會用在落梅峰試藥的兔子狐貍上。陸瞳藏了一小卷，沒料到如今會在這裡用上。

原本這樣傷，還應以封口藥塗敷，散膏敷，但眼下箱子裡什麼都沒有。

不過以此人目前還能活蹦跳的勢來看，就算沒有這些藥，他應當也能扛下來。

陸瞳得很仔細。

一開始還有些張，手指發，作也不甚練，畢竟這是第一次給人傷口。不過後來漸漸也放鬆起來，眼前人很是配合，一聲不吭，縱然這樣生很痛，他也沒有溢位半痛楚。

大寒日，荒原中，大雪紛紛揚揚，將破廟中那團靜寂燈火圍攏唯一明。

就這樣磕磕不知合了多久，陸瞳扯斷最後一桑白皮線，將金針收回絨布之上，又拿溼手帕淨溢位汙，一道蜈蚣似的傷口出現在面前。

還是條奇醜無比的蜈蚣。

陸瞳：“……”

黑人微微側首，也不知看清了肩上的傷沒有，沉默一下，才道：“你繡工真差。”

陸瞳莫名有幾分心虛。

從前在常武縣時，年紀小又坐不住，從來最不做這些針啊線的，陸謙的繡工都比出，後來在落梅峰，勉強個藥包還行，給這人的，確實不大能拿得出手。要知道他的型很漂亮，肩背線條比見過的任何一死都要流暢利落，如今被這麼歪七扭八一，好似有人在工藝緻絹帛之上塗畫。

實在慘不忍睹。

“多謝。”黑人沒計較繡工，輕飄飄謝了一下。

陸瞳有些意外。

沒料到他會這麼好說話，事實上，此人除了一開始在刑場上威脅帶路外，一直表現得還算有禮，甚至脾氣很好的模樣。陸瞳生傷口期間，有意無意拉扯過他的傷口，他也沒說什麼，好似沒有察覺到故意的報復，又或者察覺到了，但忍耐下來。

常在死人堆中行走之人，對危險總有種特別的知，但陸瞳沒在他上到危險。

他確實沒想要的命。

正想著，忽然聽到黑人問：“看來真是大夫，不過，既然是大夫，怎麼還戴著面？”

陸瞳一愣，下意識手了臉上面。

面不過是塊長形白帛，四面前後蓋住面龐，只出一雙眼睛，垂下的白帛披搭於肩背。

畢竟是來死人東西的，其實這人“小賊”也沒說錯，不想大搖大擺在死人堆中行走，戴著面也是懷著僥倖之心。就算這些刑場的死人化作厲鬼，沒瞧見的臉，應當也無法準確無誤的找到上來吧。

是這樣自欺欺人安自己的。

陸瞳道：“我醜，不想嚇人。”

他點了點頭，彷彿很同意似的：“醜的話，是不該出來嚇人。”

陸瞳：“……”

明明已經落到這般田地，他居然還能說話這麼難聽。陸瞳看向他的臉，不知怎的，腦子一熱，一時惡向膽邊生，猛地一躥，抬手朝他臉上的黑巾抓去——

“這麼說來，你長得很好看了？”

油燈中的火被竄起的風帶的猛地一晃，連帶著那人影也搖了一搖。

陸瞳只覺手腕一痛。

他作快得出奇，還沒等陸瞳到他的面巾，已握住手腕，將狠狠往後一扯。

陸瞳一驚，脊背就要撞上供桌，又在下一刻，有人手臂墊在後。撞在對方臂彎中，對方抓著手腕將微微回扯，避免了接下來要吃的苦頭。

陸瞳驚魂未定抓住他襟，下意識仰頭看他。

燈火就在頭頂的供桌上，他半跪在地，微微俯，乍一眼看去像是好心關切的模樣。那張黑巾仍舊嚴嚴實實覆蓋在他臉上，許是離得很近，能看清漂亮的廓，以及那雙在燈下格外明澈的、寶石一般的眼和長長的睫。

驀地，陸瞳生出一奇怪的錯覺。

他確實年紀不大，或許是位皮囊還不錯的年。

黑人蹙眉，定定看著，陸瞳嚥了口唾沫，就見面前人突然彎了彎眼睛，語氣不鹹不淡：“你翻臉真快。”

言罷，一手朝臉上的面探來。

陸瞳忍不住閉上眼。

如果可以，真不願自己的臉暴於人前，像是落梅峰上那個與常武縣那個，全憑這薄薄一層面來分離。而如今於人前揭下面，就好像要被迫接另一個自己。

一個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自己。

陸瞳到那隻手已經探到面一角，只要稍稍一用力，的臉就會暴在這燈火之下。

風聲從門外傳來，陸瞳等了許久，遲遲沒等到其他作。

睫了，陸瞳微微睜開眼。

那雙明亮的眼在面前，瞳眸中清晰地倒映自己的影，又像在忍笑，他著陸瞳面一角，嘆了口氣。

“小賊，出來時沒人教過你，做壞事的時候面巾要綁一點。”他輕輕拉了拉陸瞳的面，有些嫌棄似的，“這個，一扯就掉了。”

陸瞳愣住。

黑人已經鬆開手，重新在墊子上坐下來。

燃著的火重新平靜下來，投注在地上的長影也不再搖晃。

陸瞳默默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柴火堆前坐下，決定不再頭腦一熱做一些貽笑大方之事。

黑人看陸瞳一眼，：“哎。”

陸瞳不說話。

他像是在逗：“我是大戶人家的爺，你幫了我，日後我定送上酬勞相報。”

大戶人家的爺？

彷彿終於有了個把柄落在手中，陸瞳立刻譏諷：“在死人堆裡威脅別人東躲西藏的爺？你是什麼爺，刺客爺？”

黑人：“……”

他嘆：“你真是記仇啊。”

陸瞳心中哼了一聲，沒說話。

膽子越發大了起來，說話便也越發肆無忌憚。陸謙曾說過，陸瞳是最會看人眼行事的，待寬容的人面前，就越發驕縱，待嚴苛的人面前，就討好賣乖。

自從跟蕓娘來到落梅峰之後，見得最多的人是蕓娘，打道最多的是。沉悶、冷漠、麻木，將變另一個人。

但今日有些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蘇南城今夜十年難遇的雪與常武縣陸家門前的雪格外相似，於是又變回了陸家那個口舌不肯吃虧的陸三姑娘，又或許是因為眼前這個眼神明亮的黑人雖言語威脅，但從頭至尾也沒真正傷害過，反有種懶得計較的縱容。

他們在大寒日的夜於古廟中躲避風雪，如兩隻萍水相逢的，警惕而互相取暖，各有各的忍，各有各的傷寒。

也有種不去探聽彼此的默契。

陸瞳提醒：“你是爺，應當不會欠我診金吧？”

黑人一愣：“診金？”

“是啊。”陸瞳點頭，“傷的針線都很貴。”

他怔了片刻，嗤地一笑，問：“要多？”

“二兩銀子。”陸瞳獅子大開口。

“這麼貴？”他一面說，一面順手起懷中。

陸瞳好整以暇等著。

黑人往懷中掏了半天，直到作漸漸僵，雖蒙著面巾，陸瞳卻彷彿從他臉上窺見一尷尬。

他沒有掏出銀兩來。

陸瞳安靜看著他：“你不是爺嗎？”

自詡為爺，渾上下卻一個子兒都沒有，哪有爺出門連銀子都不帶的？

果然在說謊。

他輕哼一聲，低下頭，目落在自己指間，從手上褪下一枚銀戒。

黑人了銀戒，彷彿有些不捨，下一刻，將銀戒扔到陸瞳懷裡：“這個給你。”

陸瞳低頭一看。

那是一枚很舊很舊的銀戒，上頭刻著的花紋因挲太多已經模糊，因為濺了汙，不怎麼明亮，像是有些發鏽。

陸瞳嫌棄地拎起銀戒看了看，道：“不值錢。”

這銀戒看起來很舊，用材也很普通，或許連一兩銀子都賣不掉。

他沒在意陸瞳的嫌棄，笑了笑：“這是個信，今後你要是去盛京，拿這個來找我，我就知道是你來了。”

陸瞳一愣：“你是盛京人？”

盛京離蘇南遠隔千里，他竟是盛京人？

“不是告訴過你，我是大戶人家的爺。”他不以為然開口，“你拿這個到盛京城南清河街的遇仙樓來找我。我請你吃遇仙樓的糖葫蘆。”

陸瞳把那枚銀戒握在掌心裡，銀戒帶了他的溫，溫溫熱熱的，把銀戒放進醫箱，低聲道：“等你能活著回到盛京再說吧。”

不知道這人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然而滿是傷躲在刑場死人堆中，本就昭示了他境的危險。

他能在蘇南風雪夜的破廟中度過一夜，不代表能度過第二夜，有的人活在這世上，本就已經是一種艱難。

黑人沒說話，看向窗外。

荒原寒雪紛飛，北風重林梢，漫漫碎瓊裡，禽奔蹄跡滅。

唯有破廟孤燈零。

良久，他收回目，抬手撥弄了一下油燈裡的燈芯。

銀燈熒熒，於空寂破廟中開花結蕊，吐焰生，像一團小小的燃著的花團。

他道：“我不是說了嗎，燈花笑而百事喜，你我將來運氣不錯。”

陸瞳怔了怔。

他轉頭，看著陸瞳微微笑了笑。

“不然，今夜也就不會在這裡遇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