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雪未停。
一連七八日,杜長卿都沒再來仁心醫館。
許是鐵了心要與陸瞳慪這番氣,就連發月銀的日子,也只是阿城來代勞。
冬日本就蕭瑟,沒了杜長卿時不時科打諢,醫館顯得更冷清了。
銀箏把阿城帶來的月銀裝進匣子裡,一回頭,瞧見陸瞳坐在桌櫃後看書。
明年二月春試,留給陸瞳的時候不多。沒有師父,也不像太醫局學生有九科先生親自教導,能做的,也無非是翻翻醫書而已。
醫籍是阿城拿回來的,阿城說:“陸大夫,這是我特意給你尋的醫籍……是用我自己月銀買的,東家不知道!”
當時銀箏就“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同陸瞳嘀咕:“杜掌櫃全上下,也就最了。”
既是杜長卿一片好意,斷然也沒有浪費的道理。坐館的閒時,陸瞳就翻翻這些醫籍。當年落梅峰上那些醫籍最後被蕓娘一把火燒沒了,而在盛京,醫書很貴,杜長卿能尋到這幾本,已是不易。
統共沒幾本,陸瞳看得很快,不過幾日,先前幾本已全看過一遍。這些醫經醫理和蕓娘所行之道有所不同,以至於讓陸瞳對接下來的春試也到幾分擔憂。
銀箏正用打溼的帕子拭藥架,見陸瞳讀得認真,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姑娘昨日看到半夜才睡,今日又不停,當心傷了眼睛,不如歇歇?”
陸瞳恍若未覺。
銀箏有些奇怪。
陸瞳記憶出,先前幾本醫書也是坐館無事時翻閱,但從昨日起,卻像是著了魔般,研讀至夜深,若非銀箏催促,陸瞳說不準要讀到天明。
只是那些醫經藥理看不明白,因此也不理解陸瞳何以如此著迷。
桌櫃後,陸瞳看完手中卷冊最後一頁,將書頁合上,指尖摹過冊封上幾個龍飛舞的大字:
——盛京太醫局春試歷年卷題解。
這名字荒誕得近乎好笑,須知太醫局每年春試考卷絕不會外傳,縱然有懂醫經藥理之人想要做“解”之說,大多也都是由太醫局那些先生,或是翰林醫院的醫親自攥寫。
一個外人卻敢這樣大剌剌地“卷題解”,難怪會賣不出去沉積多年,以至於被當廢紙添作搭頭白送他人。
不過……
陸瞳盯著面前卷冊,目了。
昨日看這份“解”至半夜,短短幾頁紙,遠比剩下幾本厚厚醫籍益匪淺。此卷冊上所書乍一看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仔細看去,卻又暗藏玄機,似與市面上尋常醫籍不同。
又低頭,看向卷冊末的落款。
——一位不願名姓的高手。
陸瞳:“……”
這看起來更像是鬧著玩兒的了,或許書寫這冊子的本人都沒想到這冊子會賣出去,甚至被人連夜看完。
“阿城。”陸瞳開口喚小夥計。
正在編螞蚱的阿城忙不迭回過頭:“怎麼了,陸大夫?”
陸瞳舉起書冊:“謝謝你送我的醫籍,我想再買幾冊,所以……”
“所以?”
“書肆在什麼地方?”
阿城:“哈?”
……
幾日未歸,殿前司院中雪積了三尺有餘。
黑犬被來人腳步聲驚醒,撒著歡兒撲向進院子的人,帶起的雪粒撲了人滿。
“梔子!停,別——”段小宴被黑犬了一臉口水,狼狽躲避。
幾日前東宮遇刺,陛下急召殿前司各營宮戒嚴,忙碌這些日,今日各班營才得空回司。
裴雲暎也才得了空閒。
屋中,下公服,沐浴過後的裴雲暎換了月白中,靠坐椅子上,一手拉開肩頭裳,正往肩頭傷口上藥。
多上幾次,作就順手了些,他練扯去先前包紮的白帛,用帕子清理過後,撒上藥。
蕭逐風剛進門瞧見的就是如此畫面,頓了頓,走到裴雲暎跟前,拿起桌上用了一半的藥瓶看了看,有些意外地開口:“不是宮裡的藥?”
他們殿前司的外傷藥都是由藥院分發下來,如裴雲暎這樣在前行走的,得的賞賜裡,傷藥更是由醫親自調配,效用出奇。
而手中這藥瓶瓶普通,一看就不是宮裡貨。
裴雲暎看他一眼,一把奪回藥瓶,哼道:“五十兩銀子,不用浪費。”
“五十兩?”蕭逐風皺眉:“你被坑了?”
裴雲暎懶得和他說。
蕭逐風沒在意,靠著桌頭看裴雲暎重新拿乾淨布帛纏住傷口,評點:“得不怎麼樣。”
裴雲暎順著他目看向自己肩頭,肩頭新傷結痂,出覆蓋下陳年舊傷,像條長長蜈蚣攀附於之上,一片蔓延往後,猙獰得可怕。
裴雲暎目漸漸悠遠。
當年他路過蘇南被人追殺,躲至刑場,在死人堆裡遇到一個奇怪的。
自稱大夫,卻撿拾死人軀,看上去膽子不大,卻敢親手掏出心肺,末了,還要自欺欺人對著拜上一拜,請求冤有頭債有主千萬不要找上。
他那時才被自己人捅了一刀,奄奄一息,警惕如困,也忍不住被這荒謬之舉逗笑了。後來他著對方救了自己,為他傷,依稀記得對方不不願的模樣,以至於故意、或許也不是故意在他肩背留下那麼一條醜陋疤痕。
其實很多細節,裴雲暎自己也記不大清。只記得那是蘇南城十年難遇的大雪,殘廟孤燈熒熒。問自己要診銀,而他渾上下只剩一枚銀戒,代表著他的任務份。
對方不知銀戒珍貴,勉強收下,還要著他在廟中牆上寫下一張“債條”。
他不太記得債條的容,無非就是欠診銀多云云,最後,落款是“十七”。
十七,一聽就不是真名。
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竟也有藏份的苦衷,可見世道不易。
他沒有多問,正如對方沒有細究自己來,萍水相逢的過路人,不必知曉彼此過去未來。
側有人說話,打斷了他思緒。
蕭逐風問:“宮中出事那晚,是陸瞳幫了你?”
裴雲暎作微頓,“嗯”了一聲。
“太冒險了,”蕭逐風並不贊同,“如果現在向府舉告你,你就死定了。”
裴雲暎笑笑:“尚且自顧不暇,不會在這個時候引火燒。”
他想起陸瞳放在小廚房中兩大缸毒,以及面對申奉應時練的應付,眸漸漸冷冽。
這位陸大夫似乎有不,殺過人,面不改誣陷,縱然那一夜他不請自來,迫與自己“同流合汙”,只在初始的意外過後,便自然而然接了下來。
好似沉浸在自己世界,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
獨獨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人,是因為自己有事可做。
究竟想做什麼?
蕭逐風看他一眼:“不過,我剛剛聽到一個訊息。”
“何事?”
“前幾日,太府寺卿的下人前去西街鬧事,說仁心醫館的坐館醫勾引董家爺。”
裴雲暎嗤地一笑,提起桌上茶壺倒茶:“董家可真會給自己臉上金。”
自己這樣的在陸瞳眼裡與“埋在樹下的半塊豬”沒有任何區別,恐怕董麟在這位陸大夫眼裡,連豬都不如。
“鬧得很大,西街很多人都聽見了。說是那位陸醫利用董麟買通醫行中人,好參加今年太醫局春試。”
此話一出,裴雲暎倒茶作一頓,抬頭向蕭逐風:“春試?”
蕭逐風聳了聳肩,“看來,這就是那位醫的目的了。”
參加太醫局春試,無非是為了過後翰林醫院做醫。做醫聽著鮮,但實際或許並不如在西街小醫館來得自由。看起來,陸瞳也不是在意名利之人。
唯一可能,是想名正言順進宮。
蕭逐風道:“之前你猜是三皇子的人,如今可以排除。要是三皇子,不必如此大費周折送宮。”
三皇子想要在宮裡安排一個人,何須這樣麻煩,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更不會和太府寺卿風月訊息攪在一起。
他看向裴雲暎,沉默一下,才道:“會不會是別的皇子?”
裴雲暎搖頭。
盛京水深,場人錯綜複雜,但有一點,無論是三皇子還是其他皇子,都不會讓一介平人子做他們重要的棋子。
這是上位者的傲慢。
見好友神冷凝,蕭逐風拍了拍桌子,“不必多想,或許障眼法也說不定。太醫局年年春試,除了太醫局學生,民間醫工過者寥寥無幾,也許那位陸大夫造勢得轟轟烈烈,到最後名落孫山,榜上無名,徒惹人笑話一場。”
這話倒是事實,陸瞳一個民間醫,又無醫教導,落榜的可能很大。想來正因如此,太府寺卿的那位董夫人才會任由流言傳得滿天飛——因為篤定陸瞳會為這場風月傳聞中最大的輸家。
桌上茶水溫熱,瓷盅上描摹的墨畫深深淺淺,在熱霧裡綽綽看不真切。
青年低眉看著,道:“那可未必。”
……
仁心醫館的平民醫不知天高地厚,要參加來年太醫局春試,還差人去西街書肆大量收購醫籍藥理這件事,一夜間便傳遍整個醫行。
也不止是醫行,盛京街頭巷尾,多也有些傳言。畢竟前有“春水生”和“纖纖”,後有文郡王妃差壯男隊親自登門送上的錦毯,仁心醫館在盛京也不算名不見經傳的小醫館了。
杜長卿不知從哪得知訊息,一大早匆匆趕來,陸瞳才把醫館門開啟,迎面就撞上杜長卿那張如喪考妣的臉。
“不是我說的!”杜長卿梗著脖子辯解,“一定是大那張大說出去!”
去書肆買醫籍這種事傳出去,雖然不至於貽笑大方,但總歸讓看熱鬧的人更多了。有時候戲臺子搭得太高,不想唱也得唱下去。
“我就是去買了幾本書,沒跟他多說兩句,誰知道這王八蛋上沒把門?”
銀箏笑嘻嘻湊過來:“哎?可是阿城不是說,那些醫籍是他買的,和杜掌櫃您沒有一分關係嘛?”恍然,“怎麼又您買的了?”
杜長卿一噎。
銀箏“撲哧”笑出聲來。
杜長卿說得那般義正言辭,一賭氣就十幾日不出現,偏流言一飛,就匆匆趕回解釋,也實在是刀子豆腐心了。
支吾片刻,杜長卿破罐子破摔道:“是我買的怎麼了?”
他一甩袖子,冷冷笑道:“陸大夫一心想春試考進翰林醫院大門,那太好了,我這鋪子每月發二兩月銀,恰好省錢。”
“再者,西街出個翰林醫,醫也連帶沾,這麼好的事,我當然要合力促。”
阿城瞅他一眼:“可是,東家不是捨不得陸大夫嘛?”
“誰捨不得了?”杜長卿大怒:“人家有人家的事,我有我的日子!大家各走各道,誰離開誰還不能過了?”
屋中眾人:“……”
陸瞳放下手中藥棰:“杜掌櫃。”
“幹什麼!”
“多謝你送我的醫籍,對我來說,很有用。”
銀箏忙幫腔道:“是呀,姑娘手不釋卷看了好幾日,夜裡都睡得晚,絕沒有白辜負杜掌櫃的心意。”
杜長卿看陸瞳一眼,見神平靜,反倒襯得自己如跳樑小醜般沉不住氣,然而一想到陸瞳不日就要離開此地,未免又覺心塞,乾脆怪氣道:“那很好嘛,人都說場失意賭場得意,董家那矮子翻臉不認人,說不準陸大夫就能在春試一鳴驚人,咱們西街也能出個翰林醫。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活的翰林醫嘞!”
銀箏:“……”
陸瞳低頭笑笑。
這笑越發讓杜長卿心煩,然而還沒等他說話,就聽見陸瞳先開口:“有一件事,還想請杜掌櫃幫忙。”
“什麼忙?怎麼不找你那裴殿帥董爺的幫?說吧!”
陸瞳拿起桌上卷冊:“我想知道,這卷冊杜掌櫃從何買得?”
杜長卿沒好氣轉頭,一瞥眼看清陸瞳手中卷冊。卷冊很薄,只有薄薄幾張,紙張泛黃糙,還有些皺,乍一眼看上去更像廢紙。
杜長卿愣了愣,狐疑開口:“這不是搭頭麼?”
“搭頭?”
“二兩銀子三本醫籍,附送幾張搭頭。”
他看一眼陸瞳:“怎麼,還想再送幾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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