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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新年

燈火昏黃。

木窗虛虛掩著,能聽到門外夜風輕響。

年輕人在矇昧燈火下,一步步朝走來。

陸曈心跳得很快。

早已猜到自己份遲早會暴,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怕被太師府發現端倪,怕在復仇途中就暴份,一直於整個事件之外,去柯承興府上要嫁妝,給吳秀才母親出診,替詳斷夫人針刺,甚至從未和太師府的人直接對上。

僅有一次見到的戚玉臺,那天夜裡對方甚至沒看清的臉。

所有的事件裡,不著痕跡將自己摘離出去,像鬧劇裡無關要的路人,大戲門前庸碌渺小的螻蟻,經不起任何人關注。

偏偏被裴雲暎注意到了。

甚至他認識的時候更早,在還沒有對柯承興手的時候,在還沒開始第一個復仇計劃的時候,寶珠樓下他出手相助的剎那,就註定他們二人孽緣。

他一開始就撞進了這局裡。

裴雲暎在前站定。

陸曈整個人籠在他影之下,青年甚至笑了一下,彈了彈指間名卷,問:“為什麼寫我名字?”

為什麼寫他名字?

陸曈的目落在那張名冊上。

名冊上寫著很多名字,柯家、劉家、范家……這是劃掉的。

也有許多新添的,太師府、崔岷、翰林醫院……這是沒被劃掉的。

那些有關之人的習慣起居,軼聞瑣事,有用無用皆仔仔細細記滿一整張,而這寫得麻麻的名冊中,裴雲暎三個字赫然正在其列。

“只是好奇。”聽見自己的聲音。

“好奇什麼?”

“好奇如果遇到今日此中境況,裴大人會站在哪一邊。”

裴雲暎微微一怔。

陸曈仰頭,平靜注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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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裴雲暎於萬恩寺一行對起疑,後來屢次試探,在春山陷害他之前,陸曈想過不妨乾脆殺了他。

只是對方為殿前司指揮使,且不提能否順利接近,單就手後如何應付差也很麻煩。

後來救了裴雲姝母,二人關係有所緩和,甚至在外人眼中——譬如杜長卿看來,與裴雲暎關係不錯,稱得上朋友。

但陸曈從未真正信任過他。

權貴,對權貴有天然的排斥與厭憎,偏見也好,固執也罷,心深,陸曈絕不相信高高在上的昭寧公世子能明白想要復仇的決心。

於是把這人的名字寫下來,這個不知道算作朋友還是敵人的人。縱然他們能在月下對飲,但只要他阻攔,他就是下一個敵人。

這張紙本來今日就要燒燬的,但杜長卿一行人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只好匆匆夾在桌上的詩頁裡,沒想到被他發現了。

他從來很敏銳。

燈芯燃得太久,燭火搖搖晃晃,忽暗忽明的昏黃下,裴雲暎似笑非笑地看著:“你不會也想殺了我吧?”

他眼眸很,垂眸看來時,幽黑瞳裡清晰映出的影。

陸曈微微一笑,越過裴雲暎側走到窗前,拿剪子將桌上燈芯剪短了些。

燈火便凝固住了。

又拿起那盞燈,點上屋裡香爐中燃了一半的薰香,這才轉看向對方。

道:“這取決於你想站在哪一邊。”

他微微揚眉:“若我站在另一方呢?”

屋裡一下子寂靜下來。

燭火一寸寸蔓延,子站在燈影裡沒有說話,孱弱的肩頭像是冰雪做,要在冬日摧折下消散於天地。

許久,才開口:“意料之中。”

陸曈心中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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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期待的。

不該對任何權貴、所謂的上等人報以任何期待。

他是殿前司指揮,昭寧公世子,太師府那樣的人家,範泓百般討好,柯家奉若神明。他與戚清同朝為,那日遇仙樓中,戚玉臺闖與裴雲暎攀談,言語中都是拉攏的意思。

說不定他們早已沆瀣一氣,將來他還會做太師府的乘龍快婿,他們是一家人。

子嘆息一聲,面上卻綻開一個淺笑,緩緩走到裴雲暎跟前,輕聲道:“現在大人知道我的了。”

仰起頭,尾音輕而曖昧:“你打算送我見嗎?像劉鯤送我哥哥那樣?”

裴雲暎頓住。

子站在燈火之下,輕腰弱,細柳生姿,脆弱冷韌似春日融雪後蜿蜒的溪流,那雙麗的眼睛哀求般看著他,娥眉輕顰,令人憐惜。

人春愁之景,卻令裴雲暎心中即刻閃過一異樣。像是有什麼東西飛快掠過。心念閃間,裴雲暎猛地出手。

“砰——”

雪亮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子握刀的手被裴雲暎鉗制,猛地推開。

“死不改。”裴雲暎收回手,冷冷看向陸曈。

被推得往後幾步,險些撞上後的桌子,那隻纖細的、白皙的、看起來只會彈琴和繡花的小手不知何時從袖中掏出的匕首。

對他溫細語的時候,重重殺機已現。

沒有什麼哀求,沒有什麼認命,看過來的目沉冰冷,帶著一點玉石俱焚的瘋狂。

本不是什麼脆弱平靜的小溪,那是漩渦,足以把人撕碎的、瘋狂又恐怖的漩渦。

“大人反應真快。”嘲諷。

裴雲暎正想說話,甫一張口,忽覺有一瞬間凝滯,心頭一,下一刻,桌上那隻香爐被勁風掃過,滾落在地,燒了一半的線香斷為幾截,從其中飄出淡淡百合花香氣,很清,卻讓人有瞬間暈眩。

“卑鄙。”他臉冷了下來。

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好好談,從陸曈點上那香開始,就已對他了殺機。

腳步有片刻的不穩,那子已重新握匕首朝他刺來!

眼底沒有任何表,冷漠得像在看一

裴雲暎沉下臉,銀晤長刀出鞘,麻僵覺被力強行破開,長刀帶起勁風朝著對方直撲而去。

“之前就已提醒過大人,”長刀當前,依舊毫無懼,甚至語帶譏誚,“醫館都是毒,若不小心闖死了,也怨不得別人。”

他不怒反笑:“你以為我和他們一樣廢?”

銀晤刀輕輕一揮,陸曈手中匕首從中斷為兩截。

心下一沉。

太短了。

燃香的時間太短。

此人敏銳,警覺得太快,線香沒來得及發揮最大功力,否則再過半柱香,不管裴雲暎手再高明,也只能在此地任人宰割。

要換做其他人,現在早就已經倒下。

“大人自然和那些廢不同。放心,你死了,我會把你埋在那棵梅花樹下,大人到底比當初那塊死豬豔得多,充作花,一定會讓梅樹開得更人心魄。”

方才被推被撞,匕首被銀刀衝來帶起的刀風劃破手指,鮮如注,然而陸曈本毫無不在意,只握著斷為兩截的匕首朝他衝來,眸亮得駭人。

本不躲避。

像一團孤注一擲的烈火,燃燒得瘋狂。

“攔了路,就去死——”說。

匕首尖鋒凜冽,銀直直撲向脆弱的心房,就在千鈞一髮時,他倏然住手,驀地掉轉刀尖,迎著衝來的人,狠狠扣住手臂,反手一推。

陸曈被推得脊背撞倒在供桌上,那隻慈眉善目的白觀音經不住這麼大力一撞,晃了晃,從佛櫥裡一頭栽倒下來。

“啪——”

“不——”子驟然一驚。

冷寂夜裡傳來瓷碎裂的清脆響聲,隔壁房屋裡,似乎有銀箏酒醉的夢囈聲響起,很快又恢復寧靜。

一片狼藉。

供桌神龕上的香灰撒了一地,大概是清晨才供過香火,那些橘柿上了紅字,滴溜溜滾到裴雲暎腳下。

青年目一震。

那隻小佛櫥裡一直供奉的白觀音在地上碎為幾段,其中竟還藏著幾隻掌大的瓷罐,一共四隻,也摔碎了,從其中傾倒出泥土,有一罐是水,撒了一地。

“這是……”他凝眸去。

陸瞳正在撈那幾只瓷罐裡的泥土。

撈得慌張又著急,好像生怕再晚一點就撈不起來似的。甚至還試圖去撈那罐已經灑了的水,水從間流走,滴落在泥土屑中,分不清哪罐是哪罐。

從手指的傷口流了出來,陸曈渾然未覺,也忘記了側的裴雲暎,好像這天地間,唯獨有眼前之事最為重要。

裴雲暎第一次看見慌張。

哪怕是在萬恩寺他咄咄問,在貢舉案後被巡鋪夜闖醫館,甚至更早,寶香樓下為劫匪挾持,生死一線時,也未曾見出慌張之

但是現在,在撈那些碎土,撈得失魂落魄、慌里慌張。

裴雲暎瞇了瞇眼。

一個荒唐的念頭從他心頭升了起來。

看著正小心翼翼將泥土撿拾的子,青年遲疑一下,道:“這是……墳土?”

青楓送來的信中曾提過,陸家一門四口盡數死,除了陸土為安,其餘三人骨無存。

陸夫人毀於大火,陸老爺葬水底,陸謙被極刑棄墳、首遭野啃食,縱然陸土為安,但為藏在暗的陸家兒,陸曈也不能明目張膽前去祭奠。

裴雲暎目掠過地上的四隻瓷罐。

四隻瓷罐,四面靈牌。

難怪要在屋裡的小佛櫥中供奉這樣一尊觀音。

明明手染鮮,不信神佛,卻要裝模作樣敬拜觀音,因為拜的本就不是什麼觀音,是陸家人的牌位。

陸曈沒有回答。

努力手去撈那些混在一的墳土。

那些從四搜尋來的,或許帶有家人氣息的墳土。

從常武縣老宅裡帶回大火的餘燼,從上京的水路船上舀起滾流的江水,在野狗圍墳地挖起雨淋過的溼黑泥,去姐姐無人祭奠的墓地,帶走一小塊黃土。

找不到他們留下的別的蹟,只能把這些泥水裝瓷罐,放在屋裡,好像這樣就能與家人聚在一

而如今,那些泥、江水混在一起,渾濁的、混的,像被弄髒的眼淚,從指間落。

什麼都留不住。

挽留那些泥濘的作漸漸慢了下來,直到最後凝固不跪坐在地,呆呆地看著滿地狼藉。

眼前忽然掠過一幅模糊的畫面。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畫面。

有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夏日傍晚的小院裡,和姐姐兄長坐在一,說起鄰縣近來一樁司。

一位豪紳霸佔了長工家年輕貌兒,衙門知縣審問此案,司傳得滿縣城都是。

咬著在井水裡晾過的野葡萄,邊嘆:“太可恨了,如果有一天,也有像豪紳那樣的人要害咱們家,那該怎麼辦?”

“不會有這種事的。”姐姐這樣回答。

“如果就是有了呢?”

“那就去報嘛!”陸謙不以為然,“自有律法做主。”

母親笑道:“是呀,咱們又不與人結仇,無緣無故,誰會害咱們?”

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想了想,握拳道:“如果真有人要害咱們家,那我就去報仇!”

“噗——”陸謙擰一把圓鼓鼓的臉蛋,“小鬼,你長得沒桌子高,還想報仇?拿什麼報仇,拿我給你買的彈弓報仇?”

眾人笑作一團。

那些笑鬧聲漸漸遠去,變得模糊,最後化眼前滿地黃土泥濘,以及手背上那一滴碎玉似的晶瑩。

裴雲暎一怔。

沉默著坐在地上,坐在滿地泥濘中,像一朵即將枯萎的花。

他終於開口:“你想進翰林醫院,為了對付太師府?”

“你不是已經查清楚了麼?”

“戚玉臺是戚清的兒子,殺他是癡人做夢。”

範泓只是個審刑院詳斷,而戚玉臺是太師之子,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會被反覆調查。同樣的手段,陸曈能接近範泓,未必接近得了戚玉臺,就算進了翰林醫院,復仇也困難重重。

“所以呢?”

“我們家是普通人家,幾條人命就這麼白白算了?憑什麼?”

慘笑著,聲音很冷,“只有在你們這些貴族子弟眼中,人才分三六九等。在閻王眼裡,只分死人和活人。”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裴雲暎微微蹙眉:“難道你不想得到公平?”

“公平?”

陸曈抬起頭。

黑白分明的雙眸在昏暗燈火下,呈現出一種驚人的通,使得看起來決絕又倔強。就像剛才被推倒傷,不會喊疼就立刻再次衝上來,就像眼下被桎梏的狼狽困境裡,也沒有流出半分弱。

只是冷冷看著眼前人。

陸曈道:“大人很清楚,就算此案由大理寺,也不會有半點不同。”

想起多年前常武縣流傳的那樁司,那樁司其實很簡單,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真相是什麼。可最後知縣卻宣判豪紳無罪,被玷汙的姑娘懷揣柴刀去刺殺豪紳被打死,那年邁的老父親,最後吊死在兒墳上。

陸曈握拳,指尖狠狠嵌掌心。

絕不要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是太師之子,有的是替罪羔羊為他前赴後繼。就算真定罪,重重拿起輕輕落下,關起門來都是自己人。”

“他又不會死。”

“真相如何不重要,洗清我家人的冤屈也不重要。只要他們活著一日,公平就永遠不會到來。”

“公平?”

冷笑一聲,語氣有種窮途末路的偏執,“我告訴你什麼公平,戚玉臺殺了我姐姐,我殺了戚玉臺,一命抵一命,這才公平。”

“我不需要幫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裴雲暎看向

木然跪坐在地,聲音平靜,帶一點竭力藏斂的哭腔。他很清楚,這哭腔不是為被發現,也不是為此刻無能為力的困境,而是為這滿地墳土裡的人。

陸曈低下頭。

的醫箱裡還躺著那枚生鏽的銀戒,只要拿出來,或許能獲得裴雲暎片刻的同

然而同總是不持久,他已知道一切份是敵是友,將來未明。

只有死人才不會洩

可以趁著拿出銀戒的空隙,降低他的防備心,或是在他茶水裡下毒,或是用毒針刺他的肩井……這屋裡四都藏了毒藥,的袖子裡就有一把毒,可以用來毒瞎他的眼睛。

遙遠的街巷盡頭,響起歡笑和炮竹聲,順著風飄進小院。

陸曈看向桌上刻。

快到子時了,阿城說,為慶祝佳節,今夜德春臺會放煙花。

簾上映著窗外梅枝,明月悄上花梢。盛京的新年夜,平人貴族將在這一刻不分貴賤,共盛世華景。

“滴答——滴答——”

刻滴水的聲音。

很快,馬上就要到子時了。

手指已經到袖中的毒在一點點剝開藥紙,指間就要到那細的、灰末了……

忽然間,一隻繡著蒼鷹的手帕遞到自己面前。

陸曈藏在袖中的手一僵。

“轟——”

就在這一瞬間,遙遠的德春臺上,煙焰自整個盛京城夜空絢然炸開,若萬盞燈燭自長空亮起,一瞬間錦繡紛疊,五輝。

小院也為這頃刻華彩照亮。

陸曈被晃得微微瞇起眼睛。

子時,新年夜,春臺煙焰。

這已是新的一年。

茫然抬頭。

裴雲暎站在自己面前,院外焰火的華照亮他漂亮的眉眼,讓他周的凌厲與冰冷散去一些,顯得明亮而和。

青年彎腰,將帕子遞得更近一點,示意陸曈包紮那隻尚在流的手指。

吧,”他別過臉,聲音平淡。

“我被你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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