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會還未結束，上元觀燈要到正月十八才收燈。

陸曈越過百戲人流，前方出現一座燈山。

說是燈山也不對，原是一整條小街，頭頂拉起長線，綴滿了無數紗綾紮的花燈，每一花燈下掛著一小幅紅條，紅條上以黑字寫了燈謎，若有猜中的，便取下字條，去一邊坐著的老翁那換一塊糖。

是給小孩兒們準備的。

那些紗燈懸在頭頂，將整條街照得紅彤彤、亮瑩瑩。無數人從旁走過，熱鬧得很。

陸曈正前方走著幾個小孩兒，是對姐妹，姐姐約莫十二三歲，妹妹年，才五六歲的模樣。小孩跳著要去取頭頂的花燈，卻因個子太矮夠不著，還是那姐姐手握住花燈，就著點燈，仔細驗看燈籠下綴著的紅字條。

“寫的是什麼？”妹妹著急地問。

“半放疏梅枝頭開——”姐姐念出上頭的字。

小孩一臉茫然，姐姐卻欣喜地笑了，把那紅字條撕下來，了妹妹的鼻尖，“我知道，這個是‘敏’字！”

“走，給你換糖吃！”

姐妹倆歡喜地進人群中，影漸漸不見了。陸曈正看得有些出神，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著幾分不經意：“陸敏是你的真名？”

倏然回神，很輕的“嗯”了一聲。

“是取‘敏於事而慎於言’之意？”

“不是。”

陸曈平靜道：“是取‘聰與敏，可恃而不可恃也’之意。”

裴雲暎眸微。

陸曈垂下眼簾。

家中三個孩子，陸，取“而立”之名。父親希溫和而有主意。

陸謙，取“謙者，德之柄也”之名，家人盼他謙虛有禮，不盲目自大。

而因年紀最小，最得家中寵，難免急躁，又總耍些小聰明，父親便取之為敏，願聰明敏捷，卻又不因此自驕，腳踏實地。

時其實不大喜歡這個“敏”字，覺得世上明明有那麼多好聽好看的字，父親博學多識，卻偏要給自家三個孩子取字如此平庸，沒有半分特點。因此過去倒寧願旁人以小名“曈曈”稱呼自己。

曈曈，元日，一聽就與旁人不同。

後來隨蕓娘到落梅峰上，蕓娘到死之前都沒問過名字，只“小十七”。而下山時旁人問起，也只說自己“陸曈”，好似說出“陸敏”二字，就是辜負了爹孃對的期待，好似那個在落梅峰上撿試藥、在盛京城裡殺人栽贓的陸曈，與常武縣笑鬧、父母跟前承歡膝下的陸三姑娘原本就不是同一人。

自欺欺人。

“我還是更喜歡你現在的名字。”側人開口，打斷了思緒。

“曈曈，”他沉一下，笑著說道：“有一元復始之。”

陸曈睫一。

他竟然猜到了。

也是，他手下人馬訊息通達。既能知道生辰是元日，自然也能猜到曈曈這個名的含義。

陸曈沒有說話，裴雲暎想了想，道：“陸大夫好像讀過很多書。”

如今男都有學，只不過，那都是些貴族才能上得起的。尋常私塾，除非是家中富裕的富戶，譬如聘請吳秀才做兒西席的那位老爺，大部分平人都不會讀書——讀書也是很費銀子的。

陸曈慢慢地隨著人流往前走：“我爹是教書先生，他認為姑娘應該多讀書，以免日後被人騙。我和姐姐都是他親自開蒙。”

父親總是讓們讀書。

偏偏陸曈時最討厭讀書。

不明白唸書有什麼用，讀書既不能像經商一樣賺來銀子，也不能在的時候當兩個饅頭吃。就連科考，常武縣考上舉人的也寥寥無幾。更何況，又不能像陸謙一樣考狀元做。

隔壁家嬸子笑著打趣道：“三丫頭要聽你爹的話，好好唸書，將來做個才。你娘就是詩詞做得好才被你爹喜歡的。”

陸曈狐疑地看了看遠曬裳的母親，斷然否認：“不對，我爹喜歡娘才不是因為娘會作詩，是因為我娘長得好看！”

鄰人哈哈大笑，母親卻紅了臉，提著木棒過來追打：“死丫頭又在胡說八道！”

“本來就是！”

到了夜裡，躲在被子裡，看母親在床頭燈下補舊，遂問：“娘，為什麼要讀書，我不喜歡讀書。”

母親停下手中針線，想了想，答道：“讀書如服藥，藥多力自行。”

“多讀書呢，可以解。”

“解？”年的陸曈撇，“有困，我可以去問爹，問姐姐，問二哥。”

“你呀，”母親點著的前額笑罵，“他們不在你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裡找到答案。”

“他們為什麼會不在我邊？”陸曈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翻了個，嘟囔道：“有姐姐二哥在，我才用不著讀書。”

那時的陸曈是這麼想的，以為世上的每一個問題，都有父母兄姊為尋到答案，所有的困都會迎刃而解，不喜歡的事可以不做，不喜歡讀的書可以不讀。

而家人永遠都會在邊。

直到和蕓娘到了落梅峰後。

無數個夜晚，輾轉難眠，被當作藥人的痛苦，獨自生活在山頂的孤獨，蕓娘那些惡意的嬉笑，以及對家人的思念化作無數濃郁暗沉的霧霾，編織結網，將罩在其中。總覺得下一刻理智就會分崩離析，總覺得人撐不到下一刻。

困難的日子裡，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話。

“他們不在你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裡找到答案。”

茫然瞧不見的未來，不知何時會停下的惶，在那樣的日子裡，拿起了書。

蕓孃的屋子裡有很多書。

大多是毒經藥理，部分是書史經綸。認字，卻不懂得其中意思，只能著頭皮看下去。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也就明白了書裡的含義。

不知道讀書究竟能不能解，但在那些年裡，讀書使打發了不日子，使得那些惶然無依的時日看上去沒那麼難熬。

母親一定沒想到，當年家中最不念書，躲著將功課丟進池塘謊稱被了的小孩，後來在山上讀了那麼多書，學了那麼多道理。

側人道：“令尊很有見地。”

在梁朝，尋常人家的父親大多認為兒家不必讀書，在家繡繡花做作紅就好。

陸曈淡淡一笑：“可惜沒什麼用。”

裴雲暎微頓。

“我姐姐書念得比我好多了，”陸曈道：“寫的文章拿到二哥書院中去，先生也口稱讚。若是男子能下科，常武縣說不準早就出了個狀元。可還是被騙得命都沒了。”

“我們一家都是讀書人，但你看結局，仍然如此。”

陸曈笑笑，那笑容也著幾分自嘲：“讀書換命，只是窮人自欺欺人的說法而已。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讀書人。”

說這話時，語調平靜無波，像是看了世般厭倦，或許還有一點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憎恨。

讀書，像是人在被病痛折磨之時飲下的一味麻沸散，可以暫時減輕痛苦，卻無法使痛苦消失。

“我倒不那麼認為。”

側突然傳來年輕人的聲音。

“盛京能將《梁朝律》研讀至如此徹，似乎也只有你了。”

宛如被什麼擊中，陸曈下意識抬頭。

青年微笑著低頭看，頭頂懸掛著的紗燈和芒躍他眼底，給他影四周勾勒出一層深深淺淺的暖意。

連目也變得和。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我眼皮底下殺人還不被發現。”

他笑著盯著陸曈的眼睛：“陸大夫，你很厲害。”

很……厲害？

陸曈愣住了。

不是調笑，也沒有譏諷。

裴雲暎的語氣很認真。

周圍人流來來往往，四周燈幢幢，烏靴錦的年輕人笑著看著。

真誠的，沒有半分虛偽。

沉默片刻，陸曈正要說話，突然發現裴雲暎目越過了後凝在了某，神有些異樣。

他是看到什麼了？

陸曈下意識想要回頭，才一，就被裴雲暎按住肩膀，沒等反應。一片影覆蓋下來，陸曈的臉頰到了對方冰涼的襟。

裴雲暎擋在前。

來來往往的人群並未朝這頭多看幾眼，上元燈節，多得是有人夜遊。

陸曈幾乎被包裹在他整個人影之下，頭抵著他膛，極度親的距離，似乎能聽見對方和卻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在洶湧人中分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按著的手力道小了一些。

他鬆開了陸曈。

“你剛才看見了誰？”陸曈轉頭去看後，側是花街遊人，看不出來有什麼可疑之。

裴雲暎突如其來的舉，十有八九是看見了旁人。他把陸曈拽到前的剎那，陸曈並未忽略裴雲暎眼底的冷意。

“一個你不想見到的人。”裴雲暎不以為意地笑笑。

沒有回答陸曈的問題。

陸曈抿了抿，不太喜歡這種被矇在鼓裡的覺。

大概是察覺到的不虞，裴雲暎後退一步，低頭看著，突然道：“陸大夫。”

“怎麼？”

“戚家在查你。”

陸曈神一，盯著他沒說話。

“只查到陸，還沒到你的地步。”他語氣很淡，像是不經意的提醒，“但長此以往，未必不會暴。”

他這麼一說，陸曈便明白過來。

太師府的人或許會懷疑到陸家人上，甚至會懷疑到那個多年音訊全無的“陸敏”上，但暫時不會懷疑到陸曈上。

只因名義上，陸曈只是個外地來的平人醫，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和常武縣陸家沒有半分關係。

但若要報仇，一旦接近戚玉臺，份遲早會暴。

裴雲暎這是在提醒。

“我知道了。”陸曈道，“戚家還有什麼作？”

裴雲暎挑了挑眉，盯著看了半晌，見神坦坦，終於啼笑皆非地開口：“你現在是在我面前裝也不裝，破罐破摔了是嗎？”

這樣明目張膽地問他要報，毫不遮掩。

“裴大人不是說過，我們是一夥的麼？”

“現在不是了。”

陸曈心中輕嘲。

不知道份時，負傷強買強賣地留在醫館，一口一個“一夥的”，如今知道為復仇而來，便一副恨不得立刻劃清干係以免惹禍上的模樣。

貴戚權門之子，慣會權衡利弊。

正心中腹誹著，耳邊遠遠傳來悉的人聲：“姑娘！姑娘！”

陸曈回頭去看，就見人群另一頭，銀箏正站在戲棚前的人群中朝用力揮手。見看來，便出一個笑，提著裾拼命從人流中朝走來。

這裡離戲棚已經很近了。想來銀箏他們發現與走散了，特意來戲棚這裡等著的。

“你朋友來了。”裴雲暎也瞧見了銀箏。

陸曈轉看向他，他該走了。

他目在陸曈手中那盞蟾蜍燈上頓了一下，又移到陸曈臉上，最後道：“三月春試，祝陸大夫一切順利。”

陸曈頷首：“承蒙吉言。”

裴雲暎沒說什麼，直離開，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了下來，住陸曈。

陸曈問：“大人還有何事？”

他沉默了一下，才淡聲開口：“今後會有更多危險。”

“陸大夫，”他說，“自己小心點。”

男子的影消失在叢叢流過的人群中，陸曈站在懸掛的燈群裡，直到耳邊有聲音響起，“姑娘，可算找到你了！”

銀箏總算越過重重人群到了陸曈邊，拍著口嘆，“阿城買完圓子，回頭說你不見了，嚇了我一跳。杜掌櫃說你會在戲棚這邊等著我還不信，還好他沒說錯。”言罷又詫異地盯著陸曈手裡的蟾蜍燈，“這燈哪來的？姑娘你都沒帶銀子……”

“別人送的。”陸曈低頭，了蟾蜍的腦袋，綠蟾蜍張大得誇張，看起來稽得有些可笑。

“噢。”銀箏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又往四周張了一下。

“怎麼了？”

“多半是我看花眼了，”銀箏不好意思地笑笑，“方才人多，我沒看太清楚，只見姑娘邊站著了個人，還以為是裴大人呢！”

……

“我剛剛……好像瞧見了裴世子。”

華蓋馬車駛過熙攘人群，有人放下手中車簾，輕聲開口。

“裴大人？”婢將溫熱得暖爐遞給邊人，輕聲道：“小姐可瞧清楚了？”

馬車中坐著的子微微搖了搖頭，玉翠葉雲紋繡上，繡了極的鸞鳥刺繡。馬車裡燈籠落在臉上，襯得雪白的臉越發，如所有盛京的高門貴一般，典雅而豔。

這是當今太師府上千金戚華楹。

當今太師戚清府上一妻一妾，膝下一兒一皆由第二任妻子所出。第二任妻子過世後，戚清並未再續絃。嫡長子戚玉臺如今在戶部掛了個閒職，小兒戚華楹今年才十七歲。

因戚清算是老來得，又憐惜小兒年失母，因此待戚華楹格外寵溺。盛京世宦家族常說，戚太師自己節儉勤勉，但對兒尤其大方。戚華楹素日所用服，窮極綺麗，公主不能比之。

譬如此刻，戚華楹想要獨自乘車前來燈夕逛逛，戚太師表面應承順著兒心意，暗地裡卻命數十暗衛跟從馬車周圍，以免意外發生。

戚華楹握手中暖爐，一雙眸盈滿心事。

方才馬車經過燈棚，好奇掀開車簾來看，在那裡看到一個悉的影子，似乎是裴雲暎，他走在一個陌生子側，正低頭與對方說著什麼。

那一瞬間，戚華楹的呼吸險些停止，一陣喜悅襲上心頭，可再看去時，遠只有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花燈，再無剛剛人影。

是……看錯了？

戚華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失落迅速代替喜悅，又有更深的疑從心中傳來，若真是他，那他邊的子又是誰？

婢似乎瞧出了心思，抿一笑：“裴大人每日那麼忙，大爺送去那麼多帖子也沒見他接，怎會有時間來逛燈夕呢？應當是小姐看岔了吧。”

聞言，戚華楹握著暖爐的手了，有些悵然地嘆了口氣：“是啊。”

自打在寶香樓遇刺，得昭寧公世子搭救後，於公於私，於於理，戚家都應對裴雲暎表示謝。哥哥在戶部任職，也有意與裴家走近，可是帖子下了許多次，這位殿前司指揮使愣是找不出一點閒時，一次也沒來過太師府。

戚華楹心頭有些發。

“小姐何故嘆氣，大爺不是說了，殿前司公務本就冗雜，要實在是想見，只要小姐同老爺說一說……”

“住口！”

戚華楹猛地打斷婢的話，側人立刻噤聲。

“這話也是你能說的！”戚華楹厲聲斥責婢子，有些惱地別過頭去，臉卻漸漸紅了。

十七歲了，早到了該擇婿的年紀，父親不是沒同說起過的親事，但每次都被打斷。實在是因為那些所謂的青年才俊，一個都不了的眼。

除了……除了那個人。

戚華楹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

馬車裡一片寂靜，婢垂首坐在一邊，沒敢說話。

戚華楹咬了咬。

或許，正如丫鬟所說，應該主找父親談一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