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夏藐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結束了。
沒有厚的獵賞,沒有陛下的嘉獎,貴族子弟們心準備的華麗騎服還沒得到展示,一場盛事就這樣落下帷幕。
夏藐是結束了,有些事卻才剛剛開始。
黃茅崗上,太子元貞突遇虎襲,三皇子元堯林中遇刺,二人從前間便不對付,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事,實在耐人尋味。
圍場夏藐前有班衛巡山,年年並無異樣,今年戍衛守出此,梁明帝大怒,令人徹查戍衛軍,懷疑戍衛混人。
太子與三皇子一派各執一詞,彼此認定對方心懷鬼胎,朝中沉浮暗湧之餘,卻還不忘傳出一則風月訊息。
殿前司指揮使裴雲,似乎與翰林醫院一位平人醫關係匪淺。
“奇怪。”他漂亮的眸子盯著陸,若有所思地開口:“你二人,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
裴雲俯,提起陸手上理了一半的鹿,“傷了,怎麼不好好休息?”
後先太子出事,先皇殯天,梁明帝繼位。太后娘娘更是常年於萬恩寺禮佛,幾乎不管後宮事務。
杜長卿:“……”
“只是,你做得太過了些。”
沉寂片刻,太后突然想起了什麼,問側:“不過,你可曾見過那個醫?”
太后好奇,“比戚家小姐還貌嗎?”
陸無言片刻,道:“心領了,不過,沒有下次更好。”
“他心有算,昭寧公做不了主他的親事,哀家未必就能做主。意料之中,也不算失。”
裴雲看向他:“弱子?”
半晌,杜長卿一摔袖子:“我真是多餘說話!”
待長廊上再也看不見他的影了,太后捻佛珠的作才停了下來。
陸移開目:“我只是在想,丟了太師府這門姻親,裴大人這回虧大了。”
“怎麼樣?”裴雲著揚,“這個禮,陸大夫還算滿意?”
其實那一日在黃茅崗剛下山的時候,林丹青就已給看過,雖然傷痕淋淋看著嚇人,但當時陸護住關鍵部位,倒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只是傷口怕留疤。
西街鄰坊不知其中,只當是隨行伴駕時被山上野所傷,紛紛提著土產上門探,戴三郎挑了頭豬殺了,把最大兩棒骨留給杜長卿,讓杜長卿給陸燉湯喝,說是“以形補形”。
“至於戚家……”
裴雲行禮,彷彿沒聽到話裡暗示,平心靜氣地回答。
裴雲笑:“我來看陸大夫。”
陸坐在桌前,平靜回答:“紀醫雲中白鶴,正直無私,是不同流俗的君子,看見戚玉臺仗勢欺人,自然不平相助。”
陸不知他這突如其來發的什麼瘋,只看向裴雲:“你怎麼來了?”
道:“你的事,哀家已同陛下說過,一點小爭執,陛下也不會太過為難於你。”
他笑意微斂,問陸:“你的傷怎麼樣了?”
裴雲剛想說話,不知道想到什麼,目忽然一變,歪頭打量一眼,微微勾:“話不能說,畢竟我已有婚約在。”
“食鼎軒的茉莉花餅。”
太后按了按眉心:“如今四都在傳你衝冠一怒為紅,為一醫與戚玉臺爭執……你與那醫真有私?”
越是如此,就越是讓人好奇此人將來所娶究竟是哪一位貴。然而未料這位一向潔自好的殿前司指揮使,去了一趟圍獵場,就傳出了這般新聞。
“事實而已。”
“如今……”
旁人都說是裴雲眼高,又有人說是昭寧公想挑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給自家兒子。他本人又親切有禮,人生得俊朗溫和,上沒有那些富貴子弟的浪驕矜之氣,自年起,不曾聽過什麼桃司。
常進準了的假,讓在西街多養幾日傷,除了養傷,也是避避風頭,眼下流言正盛,戚玉臺吃了個暗虧,最好不要在這時候出現。
太后仔細打量一下他的神,見他眉眼間坦坦,不似作偽,遂輕輕鬆口氣。
這事倒不是,宮裡人都知曉。
裴雲收回手,在對面坐下,“應該很合你口味。”
陸對自己一夜間為宮裡上下談論中心一事並無知曉。
“戚家那位小姐今年十七,也到了該擇婿的年紀。”
他問:“誰又送了你一瓶?”
唯一的可能,是裴雲了手腳。
側低聲道:“裴大人讓娘娘失了。”
又沉道:“還有獵場上,戚玉臺為難,他也為你說話了。”
“都說了不是你。”
兩隻一模一樣的藥瓶並排放在桌上,他拿起一瓶,神有些奇怪:“怎麼有兩瓶?”
“在裴大人眼中,難道我是這樣一個坐以待斃之人?”
“也沒什麼,就是在獵場戍衛裡,添了幾個人。”
“先前嫌隙,既解開誤會,早已不作數。”
此番行為雖然將戚家陷困境,但以戚家手段,恐怕只是一時,待此事一過,戚清未必不會查到裴雲上。
偏偏是戚家舉薦之人。
一愣。
段小宴也來過一趟,提了好多野,都是此次夏藐的戰利品。
裴雲臉上笑容一僵:“你又胡說什麼。”
他提醒:“戚家現在自顧不暇,不會注意到你。等再過些時日……”
太子與三皇子一個在獵場遇虎,一個在山上遇刺,班衛搜過的圍場本不該出現這等危險,一旦出事,必然問罪。
“紀?”
“喲,裴大人。”
在下首的年輕人微微頷首。
裴雲頓了一頓。
他走到陸邊,打量了一下陸。
“裴殿帥,如今宮裡都是你的風月軼聞,真是出乎哀家意料啊。”
“下次你不喜歡,拒絕就是。”裴雲道:“或者,你可以讓他幫你料理了再回來。”
“比如,你是怎麼讓戚玉臺吃了這個暗虧的。”
陸問:“買這個做什麼?”
看裴雲把裝著鹿的盆放到院中石桌上,銀箏抱著鹽罐子出來準備醃製一下,才進了屋。
“臣知罪。”
“看來,他是不想與戚家結親。”
陸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諷刺是何意。
“陸大夫不在醫館?”
神仙玉膏用材珍貴,藥院幾乎沒有存餘,都是分到各宮貴人府上。裴雲這瓶是太后賞的,但陸桌上卻有兩瓶。
明明戚清前些日子還想著拉攏他做自己的乘龍快婿,此事一過,再無可能。
裴雲來到醫館的時候,杜長卿就把他攔在小院前。
忙著應付帝王疑心,戚家現在確實分乏,無暇顧及這頭小小風波了。
“戚玉臺放惡犬咬我,要麼就把我咬死,要麼,他就自己去死。”
“……”
此訊息一出,朝中上下、公侯後院筵席上都傳遍了。
“同僚送藥,也很尋常。”
只是個醫院新進醫使,連醫都沒有做到,對朝堂之上漩渦暗流一無所知,但即便如此,也明白此事嚴重。
他倒是一點後路不給自己留。
養了這麼些日,看起來神還算不錯,只是臉略顯蒼白,比之前還要更羸弱些,這樣滿狼藉似剛吃完人的鬼。
“罷了。”
裴雲:“臣明白。”
“陸大夫還在養傷。”杜長卿嘆氣,“裴大人把禮留下,人就還是改日再見吧。”
下次?
到最後,只有陸和苗良方二人蹲在廚房流理。
“倒也是,不過這樣算是得罪了戚公子了吧……”
曾聽杜長卿提起過這個城南的茶點鋪,東西貴不說,還很難排隊,有一次阿城生辰,杜長卿想買盒如意糕,天不亮就去排隊,結果排到他時正好賣,氣得杜長卿在醫館裡破口大罵了半日。
夏藐結束後,就直接回了西街。
“臣與陸醫並無私,出言也不過是因戚玉臺欺人太甚,請太后明察。”
神平淡,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眸在燈火下漆黑深沉,若深泉潭水,有暗流湧。
“難怪小裴大人發火……”
李太后嘆息一聲:“其實,不與戚家結親,也並非全無壞。”
“當時裴大人便擋在陸醫前,對戚公子怒目而視:‘你若敢傷一毫,我必要你永世後悔!’,旋即當著眾人面,抱著陸醫揚長而去了。”
先皇在世時,先太子生母早逝,後立繼後李氏。
……
“什麼風把您也給吹來了?”
偏偏裴雲如今二十出頭,連門親事都還沒定。不僅沒定,甚至一點風聲都沒有。
回到西街養生已經五六日了,這期間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發生。醫院那頭沒有任何訊息,看上去,倒像是黃茅崗搏殺惡犬一事已被悄無聲息地按下。
“我以為殿帥過來是告訴我別的訊息的。”
“肽!”又有一小丫頭搖頭,“裴大人本就不是勢利之人。從前我在浣花庭掃灑,不小心摔壞了貴人的碗碟,當時他還替我說話,免了我被貴人責罰,對咱們都如此,可見瞧人是不看份的。”
杜長卿一面虛偽地道歉,一面手來拎裴雲手裡的名貴藥材:“沒關係,裴大人的心意小的一定帶到……哎呀,這麼多藥材,花了不銀子吧?探病就探病,送禮多見外。”
“怎麼偏偏是呢?聽說只是個平人醫,又無家世背景,縱然生得好看,可盛京生得好看的貴也很多嘛!”
華釵金的婦人坐在長廊靠裡的小亭裡,捻手中一串油亮佛珠,含笑看著座首下方人。
他深深看一眼陸,語氣微涼:“你倒是對他評價很高。”
裴雲看著,眼中浮起一笑意。
“來看你。”
“生得什麼樣?”
確實拔萃。
浣花庭的小宮們聚在一,繪聲繪講起那一日圍獵場上發生的事,彷彿自己親眼目睹――
聲音一頓,淡淡道:“哀家想問問你,是個什麼意思?”
沒想到裴雲會從這頭手。
“我要回醫院。”陸打斷他的話。
不敢高攀。
不過,紀送來了神仙玉膏。聽說那藥去疤痕去得很快,苗良方也大為讚歎:“人不識貨錢識貨,宮裡貴人用的膏藥就是好。”
太后搖了搖頭。
裴雲一頓。
姿俊秀,英氣,鋒芒藏於和煦外表之下,卻如腰間銀刀明銳犀利。
他剛說完,就見陸從小廚房裡走出來,白圍上全是,臉上也濺了一點,一手提刀一手提著半塊野鹿,面無表似真正屠夫。
李太后並非梁明帝生母。
裴雲懶洋洋點頭:“哦。”
小宮們聽得滿頰緋紅,猶如傳聞中被救下的人是自己一般,長吁短嘆,捶頓足。
“探病人,總不能空手上門吧。”
陸看他把鹿放在大盆裡,撈起水缸裡水瓢練沖走水,就道:“段小宴送來的野廚房堆不下,沒法做藥了。”
食籃緻,幽幽翠翠的,像是青竹編制。陸看向裴雲:“這是什麼?”
“什麼得罪?放狗咬人還有理了?我可聽說陸醫被咬得可慘,滿臉是,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陸面帶指責。
裴雲道:“不敢欺瞞太后娘娘,臣替陸醫說話,是因陸醫與臣有舊恩。家姐生產當日,是陸醫查出腹中毒,救了家姐與寶珠兩條命。”
見陸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裴雲莫名:“怎麼不說話?”
轉一掀氈簾去外面了。
婦人含笑不語。
裴雲定定看著:“你做了什麼?”
他道:“戚家舉薦之人。”
“哀家倒寧願他是故意的。”
他說得平靜,倒讓對方頓了一頓,須臾,李太后抬眼,仔細地打量眼前青年。
太后點了點頭:“知道就好,去吧,皇上還在等著你。”
屋裡寂靜,外頭銀箏掃完院子,抱著水盆在院子裡潑灑清水,水潑到青石板上,發出輕輕“嘩啦啦”聲。
夏日天黑得晚,到酉時才漸漸黑了下去。陸在屋裡點上燈,剛坐下,就見一隻草編食籃落在桌前。
見裴雲站著沒,又道了一聲:“進來。”
裴雲眉眼一:“君子?”
沉:“裴大人並非衝之人,或許是故意的。”
“你做了什麼?”問。
“有汙太后娘娘尊耳,是臣之過,請娘娘責罰。”
東家一手叉腰,滿臉寫著晦氣,皮笑不笑地看向面前年輕人。
也難怪眼高於頂的戚家一眼瞧上,願意安排給自家千萬寵的掌中珠。
宮中閒談流言總是傳得很快,平常的事添油加醋起來,曲折也勝於仙樓風月戲碼的心編排。
以戚家手段,此舉完全不合常理。縱然現在戚玉臺不會在明面上要的命,但添點麻煩總是輕而易舉,更何況還有一個本就心懷鬼胎的崔岷藏在暗。
這位昭寧公世子年紀輕輕,常在前行走,人又生得風度翩翩,縱然沒有裴家家世,單就他本人而言,這般職人才,也是盛京許多門心中最滿意的姻親。
又話鋒一轉:“不過藥材也好,就上次那位段公子過來,送了好多野,淋淋的,都不好堆在院子裡,我和阿城也不敢料理,銀箏和陸大夫又是兩個弱子……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屠宰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不敢說話,一隻蜻蜓從蓮葉間掠過,帶起微微漣漪。
陸氣急,他這模樣分明就是不信。
“在的,剛才歇下。傷得重,連床都下不了,說幾句話就要氣。真是對不住。”
他怔了一下,眉心微蹙:“上次見你時,還在被他教訓。”
思及此,陸就道:“多謝殿帥送的玉膏,好得差不多了,再過五六日就能回醫院。”
裴雲低頭謝恩,這才行禮告辭。
那麼多獵堆在廚房裡,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裡是戴記鋪。夏日裡天熱,也不能久放,杜長卿又小氣,覺得畢竟是獵場野金貴不肯送給別人。
陸怔了一下。
陸倏然一愣。
“戚家小姐嫻靜溫雅、謹守禮儀,臣頑劣魯莽,實非良配,不敢高攀。”
獵獵夏風吹過,滿池荷香撲鼻,安靜許久,太后才慢慢地開口:“前些日子,皇上問起你婚事。”
陸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笑臉,心中有些複雜。
李氏膝下只出一公主,溫和無爭,與其他皇子也算相和睦。
“本來呢,你二人也算門當戶對、金玉的一對。”
“就算他是君子。”裴雲倒沒在這個話頭上糾纏,轉而說起別的,“不過你剛才說,五六日後就回醫院,不用再多休息幾日?”
院裡沒人,正是傍晚,昏黃日暮,麻繩上晾著排裳手絹,花花綠綠擰至半乾,流下水滴在地上積小小一窪。有風過時,吹得人臉似也沾出一層潤溼。
這回到陸臉變了。
裴雲順著目看去,隨即視線微凝。
“況且,他此番衝,倒更合陛下心意。”
慈寧宮外圓池裡,蓮花朵朵,花葉稠疊。
他饒有興致地著:“比如?”
陸:“紀醫。”
陸垂眸。
“做我該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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