憾。
陸曈聽過很多憾的詩。
陸告訴,憾就是惋惜、無奈、後悔的意思。
時的陸曈覺得這種事有很多,不小心摔碎了自己最心的瓷人的時候,和劉子德兄弟爭奪席面上最後一塊糖糕的時候,因為忙著撈魚而錯過廟口戲臺最後一班夜戲的時候……
吵吵嚷嚷的生活裡,總是惋惜、無奈、後悔。
但在那一刻,終於明白了憾的真正含義。
憾,是沒來得及告別。
後來無數次的回想,哪怕當時給爹孃留一封信呢,或是找人捎句話,為何要笨那樣不知變通,如果也像陸陸謙那樣多讀些書,再聰明一點,或許就能想出別的辦法。
每一次回想,憾便更深一分。
又在山上用陸謙背的詩安自己: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
等下山就好了,等重逢就好了。
以為憾是暫時的,卻原來不知不覺,已永遠。
永遠失去了和家人告別的機會。
夜長風冷,青燈一粟。
陸曈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走得匆忙,沒來得及。”
這回答有些敷衍。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盯著:“所以,你十七,是因為你是你師父第十七個徒弟?”
陸曈緘默。
那時候蘇南破廟,著裴雲暎在廟牆上寫了“債條”,落款用了十七——不想用自己名姓。
見似是預設,裴雲暎牽了牽:“你這師父醫很是了得,怎會聲名不顯,他是什麼樣的人?”
“裴大人。”
陸曈突然開口,打斷裴雲暎的話:“黃茅崗圍獵場,太子遇險,三皇子也遇刺,誰會是兇手?”
沒想到會突然問這個,裴雲暎怔了一下,隨即看向:“你認為是誰?”
陸曈笑了笑:“說不定都不是呢。”
“我小時候總是和劉家兄弟吵架,有時為了報復,會將他們二人的麻糖一起吃掉,然後挑撥他們,讓他們以為是彼此吃了對方的糖,其實都是我乾的。”
坐在對面的年輕人神微,看著的目一瞬複雜。
陸曈坦然著他:“殿帥,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你我二人之間,心知肚明,點到即止,不必再打聽了。”
坐在桌前,神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冷冷清清似山中靜雪。
裴雲暎靜靜注視著。
這個姑娘,冷靜、淡漠、理智,可以面無表取掉一個人命,為復仇孤注一擲決絕得瘋狂。
常武縣的信中稱,陸三姑娘陸敏驕縱任,活潑靈,常使陸家夫婦頭疼,哪怕是他多年前在蘇南破廟的那一次短暫相遇,他也記得對方是個會害怕、會不悅、會故意使壞試圖扯掉他面巾的姑娘,尚未完全退去頑皮孩子氣。
與眼前子沒有半相同。
不過短短五六載,又經歷了什麼。
明明剛才已到態度和下來,為何一提到師父,就豎起渾尖刺,拒絕旁人靠近。
落在自己上的目似烈,灼灼傷人刺眼,陸曈頓了一會兒才開口:“殿帥的戒指呢?”
他一怔,隨即低頭一笑,從懷中掏出一隻銀製的指環。
時日隔得太久,那隻指環已經漸漸發黑,燭火下閃著一層暗淡冷澤。
陸曈拿起那隻戒指。
道:“當年蘇南破廟中,我替殿帥傷,殿帥曾允諾我一個人。”
“當年一諾,不知還作不作數。”
裴雲暎著,角一揚:“當然。”
“你救了我,人總要還。”
他問:“你想殺了戚玉臺嗎?我可以幫你。”
陸曈看向裴雲暎。
年輕人語調輕鬆,眉眼含笑,像是隨口而出的戲言,一雙漆黑眼眸卻似星辰,安靜地、認真地盯著。
像是隻要開口,他就會答應。
默然良久,陸曈別開了眼:“你不是有自己要做的事嗎?”
仰起頭:“要殺他得蟄伏多久,半年,一年?還是更長?”
他微微蹙眉:“你很著急?”
“對,很著急。”
實在不想多浪費一刻。
裴雲暎低頭思忖一下,抬眼問:“那你想怎麼做?”
“我想請裴大人幫個忙。”
“什麼忙?”
陸曈看著他,半晌開口。
“我想請裴大人,替我畫一幅畫。”
……
夜漸漸深了。
陸曈離開殿帥府,裴雲暎送上馬車,由青楓護送回醫院。
直到馬車消失在巷口,裴雲暎回到殿帥府,赤箭進了屋。
他把寫好的信函給赤箭,“挑幾個人去樂樓,照上面寫的做。”
赤箭領命離去。
蕭逐風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坐在桌前冷眼瞧他:“之前你幫是因為同,現在是因為恩,以後呢,因為?”
話音剛落,後就有人聲音傳來:“?誰有?”
段小宴的腦袋從門後探出來,一臉駭異:“誰?哥你嗎?你對陸醫有?”
裴雲暎看他一眼:“出去。”
段小宴“哦”了一聲,悻悻回腦袋,把門給二人關上了。
“你知道世上有一種治不好的病什麼嗎?”
裴雲暎無奈:“蕭二,什麼時候你和段小宴一樣,腦子裡除了風花雪月沒別的事了?”
“我只是不明白。”
“如果我說,我希能大仇得報呢?”
蕭逐風看向他。
裴雲暎低眸,平靜開口:“我希能功,真心的。”
……
夏夜清涼散去,天再亮起來時,日頭就更多幾分燥辣——轉眼了伏天。
日頭像片熱烘烘大火,天灼得人刺眼。
醫院和藥院煮了消暑藥湯分給各司院中解,就在這三庚煩暑裡,皇城裡又發生了幾件惹人議論之事。
一來是,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和樞院指揮使嚴胥私下鬥毆,裴雲暎被嚴胥打得角青腫,路過東廊時,許多宮人都瞧見了。
這二人原就水火不容,但如這般不面的大打出手還是頭一回,眾人紛紛猜測引由,津津樂道,一時間倒為茶餘飯後談資。
另一件事則是諱莫如深,不敢妄議,那就是三皇子與太子間齟齬越發尖刻,好幾次朝堂之上畫面難看,梁明帝病本就未好,這下更是一日重逾一日。
不過宮門深的這些暗流司,說到底也與市井小民沒什麼關係。倒是朝中的老臣肱骨,這些日子頻頻深夜得梁明帝召見,養心殿的燈火時常燃到五更。
這一夜,又是近子時,太師府前馬車停下,老管家攙著太師戚清進了府中。
暑夜難寐,戚清披件薄薄的黑道袍,須鬢皓然,下臺階時,庭中清風拂過,遠遠去,如長眉仙人,自有仙風道骨之意。
他拿帕子抵,低低咳嗽幾聲。
老管家道:“老爺連日熬得晚,今日崔院使送了些消暑湯藥,廚房裡熬著晾得正好,不如喝上一碗養氣。”
戚清搖頭。
“人老了,總是如此,不必費功夫。”
梁明帝連著五日深夜召他宮,他一介老朽,這樣熬上幾日,便覺悶難,行走時如截鬆散枯木,隨時搖搖散。
老管家垂首,聲音更輕:“太子府上也送來幾次帖子了。”
戚清腳步一頓。
先皇在世時曾定下:有嫡立嫡,其次立長立賢的規矩。
儲君之位已落在太子上,然而這些年來梁明帝冷落太子,反而對三皇子元堯和其母妃陳貴妃極盡寵,朝臣都看出來的事,太子如何不出?
眼見三皇子勢力漸盛,太子自然心急,而太師府作為太子最大的盟友、最強的後盾,自然被元貞視作最後的救命稻草。
“我現在有些後悔了。”戚清突然道。
靜夜漫漫,叢有低低蟲鳴,管家垂首立在老者後,宛如漆黑影子,沉默而忠誠地追索前腳步。
庭中寂然無聲。
過了一會兒,老者長長嘆了口氣。
這口氣在幽謐夜裡,沉重得令人悚然,他回頭,想起了什麼,問:“爺睡下了?”
管家低頭:“爺黃昏時出了門,這時候還未回來。”
戚清閉眼。
“這個孽障。”
……
胭脂衚衕熱鬧。
城東既不像城南那般繁華昂貴、紅霧,專為青雲貴客而設,也不似城西那邊骯髒泥濘,阡陌屋舍,行走都是扛著鋤頭葛平人,它坐落於盛京靠東的位置,挨著炭橋河不遠,一連排的深坊小巷。
是有些面,但又不至於過於破費的好地方,城中有些家資的富商常在此閒耍,一到夜裡,熱鬧得很。
到了夜裡,河風順著兩岸撲面迎頭。臨河邊,一排木製樓閣緻小巧,整棟酒樓都以木頭堆疊頂砌,掩映叢叢翠竹之中,煞是風趣可。
申奉應打著呵欠從臨河一排屋舍前走過,在一木車推著的攤販前停下腳步。
攤車前頭掛著個梅紅鑲金的小燈籠,燈籠紅彤彤地照在上頭一個掀開蓋子的大壇裡,裡頭裝著些煎夾子、羊白腸、辣腳子等吃食。
胭脂衚衕不似城南清河街,到酒樓食肆,大多都是臨河屋舍茶齋,除了樂樓酒銀昂貴,坊茶齋的點心巧是巧,未免有些不夠味道。
是以一到夏日,臨河邊便有許多推著車的小販前來賣些涼熱雜食,茶齋樓閣裡玩樂的人常使姑娘們的丫鬟來這裡買上許多帶回屋齋,臨河聽風,賞花宵夜,雖不及遇仙樓富貴堂皇,卻自有一番生趣。
不過……
客人是方便,對巡鋪屋的巡鋪們來說卻著實煩惱。
申奉應瞥一眼那車頭旁邊燃起的灶火——小販們常在此現煎現炸,他敲敲車頭,大聲喝道:“誰讓你們在這生火的?沒聽說不準在此搭火嗎?”
每至深冬夏至,巡鋪屋的活計要比平日多一般。就這個月,火樓都收了六七起火事了。城中防盜防火本就隸屬軍訓鋪管,火事超過一定數目,他們巡鋪們都要罰銀子的!
他沒好氣地從懷中掏出個小冊子:“在這裡生火起灶,違令了,罰一吊錢!”
推車的攤販主是對中年夫婦,丈夫只訥訥應和,婦人卻忙討好著上前,從罈子裡舀出一袋豬皮塞到申奉應懷裡,笑道:“真是誤事,大人,我們是外地人,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這下曉得錯了。”
“都是小本生意,一吊錢……我們今日統共賺了才不到一吊錢!上有老下有小,還等著銅板回去買米下鍋!”
婦人央告:“大人饒了我們這一回,這樣熱的天還四巡邏,可不辛苦麼?”又塞了杯砂糖綠豆甘草冰雪涼水在他手中,“喝點冰水潤潤,我們即刻就走。”
手上冰涼使夏日炎熱霎時散了幾分,申奉應低頭看了看手中竹杯,又看了看婦人諂的臉,終是嘆了口氣,提著豬皮袋子的手一指——
“看見那座樂樓了嗎?”
他道:“全是木頭搭的樓,好看是好看,就是你這火星要是燎上了,這樓一燒,別說一吊錢,就是賣了你們全家都賠不起!”
“趕走吧。”他擺擺手,眼不見為淨,沒再提罰錢的事了。
夫婦忙推著小車匆匆走了,申奉應一手提著豬皮袋,另一隻手拿著筒冰雪涼水,低頭咂了一口,綠豆水冰涼甘甜,清爽得,他就著河風慢慢往前踱步,走到前頭不遠木製樓閣——樂樓前時,瞧見樓前停著輛馬車。
馬車看起來只是尋常寬敞,算不上華麗,然而拉馬車的兩匹馬卻格外引人注目,兩匹馬材高駿雄拔,一眼看去就知名品不凡,馬上金鞍銀轡,轡頭還鑲著細小明珠,在樓閣前燈籠下閃爍著粼粼華。
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坐騎。
恐怕還不止富家子弟,能把這麼一大坨金銀大剌剌系在門前而不怕被人盜走,至也是個六品往上的家子弟。
申奉應低頭看了看自己掉了皮的革帶。
有時候都不消人與人,單是人與畜生,好似都天淵之隔。
他啐了一口。
這麼有錢來什麼樂樓啊,去城南清河街不好嗎?平白扎人紅心!可恨。
他妒忌紅了眼,站在樂樓下,洩憤似的幾下將冰雪涼水啜個,直到再吸不出來一滴,才把空竹筒丟在門口的廢框裡。
罷了,這麼有錢,多半是不義之財,這個錢不賺也罷。
他自我安了一會兒,覺得心頭略舒服了些,這才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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